我在日本当入殓师

人在旅途多快乐 2024-09-13 15:51:16
我在日本当入殓师 | 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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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曾好好

入殓师

日本东京,这次去世的是一位90岁高龄、寿终正寝的老奶奶,瘦瘦的、小小的,躺在家中榻榻米上的被褥里。

入殓师培荣打开化妆箱,跪坐在逝者一侧,向家属鞠躬,恭敬而缓慢地说:“今天由我来协助你们为逝者做入殓仪式。”这是他每次的开场白。

培荣,32岁,甘肃人,住在东京,是一位入殓师。他头发烫了微卷遮住额头,说话语速很快,笑起来很明朗,一副度数不低的金边圆框眼镜、端正的黑色正装衬得娃娃脸有点学生气,一如东京大都市工作不久行色匆匆的工薪族。

培荣 ©培荣

上完香,他在床褥内侧跪坐,首先要为老奶奶按摩关节,缓解僵硬,让遗体变柔软好换衣服。虽然要用到大力气,但动作要显得温柔。

缓解完僵硬,下一步就是更衣。在被褥下,把逝者身上从医院穿回来的浴衣脱下,用脱脂棉蘸水擦拭身体,再换上佛衣。

从学习入殓的第一天起,培荣就在练习打蝴蝶结,他花了一个月学会了穿衣,花了五个月练习如何优雅地穿衣,这一套做下来讲究行云流水,像在做一套茶道仪式。

佛衣跟和服类似,衣袖宽大,里外三层,即便是自己给自己穿,也需要花费时间调整。穿衣服都是在浴衣覆盖下进行的,家属在侧,但是他们全程看不到逝者的身体皮肤,培荣也不会移动位置,他先在自己胳膊上把一层一层的佛衣两边袖子套好,将逝者向左侧身,将套好的佛衣覆盖在逝者右半身,再恢复平躺,把左侧的衣袖从身下抽出,一层一层整理好衣领、左右对襟,把逝者的手从袖中掏出,将适才遮挡身体的浴衣从佛衣下抽出来,叠好放置一侧,最后系好腰带,更衣完成。

培荣正在练习入殓仪式 ©培荣

“请您帮我一起为她擦一下脸可以吗?”培荣问对逝者女儿。

她从两米外起身走过来,跪坐在母亲身旁,接过白色毛巾,给母亲轻轻擦拭额头。

“她生前就很爱美,一会要好好化个妆,明天告别式很多人都会来看她呢。”女儿说。

“是啊,这个发型也是,刘海往右边梳吧,几十年,大家都建议她换个发型,她就是坚持自己的。”一旁的女婿也靠过来。

一开始一言不发的家属都围坐过来,为老人擦脸、擦脚、穿袜子,戴配饰。他们流着泪、回忆起老人生前的种种。最后,全家协力将焕然一新的母亲抬进准备好的白色棺木中。

入殓仪式中的合棺 ©培荣

这是整个入殓仪式的意义:不要惧怕死亡,不要惧怕亲人的遗体。在最后的时间,与逝去的亲人靠近一些,好好地在一起,好好地告别。对于活着的人,这也是感知死亡、缓解哀伤的重要部分。

“如果家属在入殓仪式上开始聊天说起逝者生前的故事,我会觉得今天的工作比较完满。告别需要时间、悲伤需要抒发,我在努力给他们营造这样的时间和空间。”培荣说。

擦拭、更衣、剃面、梳头、化妆、收拾完毕、原本僵硬苍白的老奶奶表情安详、生机焕然、似要起身赴宴,如电影《入殓师》里的台词:“把失去的人,重新唤回、赋予永恒的美丽。”

善终和哀伤抚慰

在日本,几乎没有人会把人生最后最重要的入殓仪式交给一个外国人去做。但是培荣的工作还算顺利,因为他还是立命馆大学临床生死学在读博士,这一点让人很有信赖感。

好活好死,赖活好死,好死赖活,赖活赖死,人生途径有若干选择,关于如何“好活”的学问叫“幸福课”,提到死亡,人人避之不及,如何“好死”的研究却相当冷僻。

入殓仪式中的最常见的布置 ©培荣

但“死亡”是每个人必经的课题。“临床生死学”的研究需要前赴各种“死亡现场”,为了不困于书斋更靠近研究“死亡现场”,成为入殓师前,培荣首先在甘肃的三甲医院急诊室进行了两个月的田野调查,这里有着最直观的生死纠缠。

深夜11点,120救护车从火车站拉来了一位40来岁的中年女性,刚过完年,她从河南坐火车去新疆打工,在火车上发急病,等到火车靠站,救护车送进急救中心,已停止呼吸多时。随行的是她18岁的小儿子和已出嫁的大女儿的公公,他们背着铺盖,提着行李包,跟着救护车来到医院。

“抢救”从11点进行到凌晨1点,在这个过程中,小儿子一言不发,蹲在墙角,像个孩子,直到医生走出抢救室,向他们做出“死亡宣告”。她的亲家,大女儿的公公不愿就此放弃,请求医生给他们一次机会,在他们的故乡遇到这种情况,要给将死的人“叫魂”。

医生同意了老人的请求。“快回来哦,快回来哦……”老人举着手机,视频还连线了远方的至亲,他们一遍遍唤她回家。一小时后,老人从抢救室走出来,抹着泪说“不中了”。

医生开出死亡证明。解剖告知书、各类缴费单都需要直系亲属签名。老人唤来一直蹲在地上的孩子。

18岁的儿子,站了起来,从懵懂无措中回过神来,在各种单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联系殡葬服务公司,商量接下来如何把妈妈接回河南办后事。

培荣陪他在走廊等待殡葬车。

“因为车厢里很多人,我们坐的硬座,很挤,地上都坐满了人,行李都塞满了,上厕所都走不过去,冬天车厢里开了空调,窗户也打不开,空气太差了,妈妈憋坏了。”

他突然说,“嗯,空气太差了。”

这一幕给培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面临至亲的突然离去,如果有一个能自洽的答案,好像更能缓解悲伤。”

在上海一殡仪馆田野考察时拍摄的葬礼告别仪式 ©培荣

如果无法好好地告别,哀伤就无以抚慰,带来的可能是另一场悲剧。培荣说,博士期间选择临床生死学研究还与一场家中的变故有关。

一直相亲相敬的姨父,在他的父亲因意外突然去世后一直无法走出悲伤,一年多不喝酒的他又喝起了酒,有一天深夜,姨父喝醉了被人送到家门口,他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行至离家不远的江边,失足溺水离世。

后来,培荣想,家庭合睦、学识渊博的姨父、常与他促膝长谈到深夜的姨父,无法走出悲伤,可能就与没能好好告别有关。现代社会的葬礼迅速、标准化、流程化。现代医学把死亡和生活隔绝开来,人们不假思索认为遗体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处理,葬礼原本的意义是告别,现在反而将经受丧亲之痛的人们与亲人的遗体分开。

失去亲人的人,在葬礼上,需应对的是一场大型社交现场,各种手续的推进办理,等回过神来,昔日亲人已经化为青灰入土,活着的人要若无其事的继续工作生活。人们忽略了,除了安葬这件“事”,还要哀悼这份“情”。

“如果葬礼不要那么匆忙、姨父对父亲去世的哀伤可以尽情表达,不用憋在心里靠酒精麻痹,也许结局又会不同。悲伤需要尽情表达,要给哀伤找到出口,在那种境遇下,人的情绪像被装进瓶子的气体,把瓶盖子打开,不要盖上,至少不要把盖子拧那么紧。”培荣说。

向死而生

作为一位新人入殓师,培荣至今送走了50位逝者。总有人问他,做入殓会不会害怕?当入殓师是不是挣钱很多?

他说,入殓师的收入跟日本普通工薪族一样。工作时候,没有害怕,只有紧张和专注。人生最后关头,家人把最重要的事情托付与他,责任重大不容许出任何差错。让一个逝去的人在最后的时刻得到尊重、重焕生机,帮助家属亲朋做一场好好的告别,他觉得这是一件善举。

去日本之前,培荣在湖南都市频道做民生新闻记者,开局就是报道灾难、车祸、事故的血腥场面。但是很快他便发现,民生民死、纠纷扯皮,受害者的人生灾难不过是新闻上一闪而过的文字,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成为入殓师给了他不一样的选择。

他清晰记得第一次作为殡葬工作者接触遗体,他深呼吸了几口气,那是一种从生理上感觉到的“死亡”气息,手指触摸原来如此冰凉。

培荣练习入殓仪式 ©培荣

这是一位80多岁的老人,要做动脉防腐——把颈静脉和股动脉开一个口,把遗体中的血液泵出去,然后把有颜色的防腐液体置换进来。动脉防腐由专门的防腐师完成,需要通过两年全日制的学习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防腐师。

肉眼可见,一具苍白凹陷的身体渐渐颜色回暖,肌肉皮肤重焕光泽,好像睡着了一样,他原本害怕不安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从去世到火化的时间短暂,是否还有必要花20万日元(近1万rmb)做动脉防腐呢?”他问老师。

“遗体的状态非常影响家属的情绪和感情,遗体变化非常快,也是不可预知的,当亲人的遗体开始出现大的、不好的变化,往往是亲人接受不了的,会造成二次心灵伤害。即便只是短暂的时间,大概会有5%的人会为家人选择动脉防腐。逝者最后的面貌对生者非常重要。如果遗体状态非常差,还不如不要让家属见到。”日本“送行者学院”的院长木村老师说,他已经为3000多个灵魂送行。

培荣从送行者学院毕业时木村校长给他颁发入殓师资格证 ©培荣

木村老师一家是电影《入殓师》的技术指导。在《入殓师》这部电影大火之前,“入殓”仪式在日本也只是小众分支,绝大多数的殡仪公司从业者,所做的就是在家属面前给逝者洗个澡,洗的过程身体盖着毛巾、保持一点体面,这个过程叫“汤灌”仪式。再换上佛衣、放进棺木、等待火化。

《入殓师》电影强化、延长了“入殓”这个过程,并且把这一套动作程式化艺术化,在日本逐渐流行起来。

电影《入殓师》中的主人公大悟在经历第一次入殓以后,经历恐惧、恶心、慌乱,回到家与妻子亲热。培荣觉得这一细节拿捏精准。对于一位殡葬工作者,每次做完入殓,收好化妆箱、换下西服,总想做点什么再休息:打把游戏、泡个温泉,见见朋友,吃顿美食……在生死之间的停留,让他工作完一定要做点什么,尝到找到重回人间的感觉。

一位已故朋友

培荣永生难忘的一次葬礼,是一位在日留学生的葬礼。

2023年9月22日,这一天他刚完成半年的入殓师课程。晚上,收到一条微信,一位朋友找到他,有说有一位华人留学生突然去世,身边的同学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想请他帮忙。

第二天一早他驱车前往名古屋。女孩小逸26岁,从11楼高层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小逸从小由外公外婆抚养成人,八十多岁的外公外婆疾病缠身不能亲自来日本,只好委托她的同学好友们操办葬礼。

此时离她过世已有一周,小逸的遗体由警方保管。“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她从警察局领出来,举办葬礼,送她最后那一程。”培荣对她的朋友们说。

联络大使馆、警察局、学校,定好殡仪服务公司,培荣给她的朋友们做好了各种心理建设,打预防针:“存留时间太长、她又是头部重创,遗体的状况可能不是很好。”

从警察局领出小逸,她被安置在浅色木质棺木中,外部包裹着塑料制的尸袋,棺木中还有一个透明塑料袋,装着她满是血迹的衣物。还好,遗体情况比预想中好很多,在医院抢救结束以后,护士有帮她做最后的清理——这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孩。

培荣和殡仪服务公司的另外一位入殓师一同对她进行了化妆修复,遗体状态已经不适合再做穿衣入殓仪式了,做了伤口缝合、受损修复、清理头发里的血迹,最后效果却还是不是太理想,培荣把仪式的重点放在了告别仪式上。

培荣决定在小逸的脸上盖上一张白色绣花手帕,但又考虑到来看她的人也还是想见最后一面,他把她的脸上的手帕往上拉了一截,露出小逸的下巴的部分——来告别她的人,还是可以看到她的手和下巴,也算见了最后那一“面”。

小逸的朋友们为她布置告别式。因为没有长辈家属,不在中国,也无需按日本习俗、她们完全按照年轻人的喜好去布置了一个温馨的告别式。

朋友们从她家中找来了她最爱的小物件:她逛街时在小店铺买的小象玩偶、她喜欢的发卡胸针、常常穿的黑色衣裙……现场放着她喜欢的音乐,他们还把她生前的视频和照片剪成了视频播放。一个爱笑爱搞怪的、留着齐刘海的女孩。

小逸海葬时的照片 ©培荣

墙上贴着小逸喜欢的海报,是她喜欢的坂本龙一的自传海报,海报上用日语写着:我还能多少次看到满月升起?

那段时间培荣几乎每天都和小逸的朋友们在一起聊天,一点一点的,小逸生前的生活被拼凑出来。没有父母,年迈的外公外婆支撑着她和在破碎环境中长大的破碎的心,她常常说,“等我送走外公我就可以走了。”

“她是抑郁吧?”

“压垮她的最后那根稻草是什么?”

“她平时看着挺开心的啊,为什么会这样?”

“她是不是太孤独?在日本很多留学生就是这样,本来就是i人,来了以后一步一步走上孤岛”。

“太可惜了,我不能理解,她有那么那么多爱她的好朋友。”

很多人对小逸之死有叹息、有感慨。培荣不置可否,“生死那么复杂的事,为什么非要给她下个定义?一个我们所知范围内的定义呢?”他不想再探讨小逸的死因,尝试去理解生和理解死。

他们年龄不差几岁,都是从国内来日本留学,他们不曾见面,又见了面,相识时间只有几天,他在短时间内很深刻地浏览了她的一生:他走过她常常路过的路、看到她的照片视频、听到她的声音、偶然在她打过工的咖啡店买了一杯咖啡,听她喜欢的歌。小逸成为了他的一位很特殊的朋友,绝大多数人相遇在生前,他们相逢在生死之间,他的任务是来为她好好送行,画上最后的句号。

告别式来了小逸的老师和同学们,这是一场很少见的只有朋友、没有亲人参加的葬礼,殡葬服务公司了解到小逸的故事,写了一张卡片送给小逸,上面用中文写着:“小逸,我们看着同一个月亮。”卡片上方画着一轮弯月和一颗星星。

小逸葬礼时葬礼社工作人员留给大家的纸条 ©培荣

一直到火化结束,一个年轻的躯体化为青灰白骨摆在眼前,他们要完成“捡骨仪式”,每个人发了一双筷子,要把小逸未烧成灰烬的骨头捡到骨灰盒里,培荣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一个人就这样在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朋友们打电话问小逸的外公外婆如何安葬?

“把骨灰撒到大海里吧。”电话那头传来外婆带南方口音苍老的声音。

培荣帮他们预约了海葬。当日共有七位朋友随船从东京湾出发,把小逸的骨灰撒向大海。工作人员先把骨灰处理成粉末、按人数粉分装到水溶性纸包里,当船驶入太平洋后,朋友们将纸包轻轻地放进大海,纸遇水融化,骨灰在大海中散开消融,波浪一翻,再不见一点颜色,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了水中。

朋友们说,小逸好孤独,想祭奠都不知道去哪里看她。

培荣向大家建议留下了一包骨灰,“我来给她找个安身之所吧。”他对朋友们说。

在日本,殡葬费用很高,小逸外公外婆、教授、朋友和好心的长辈拼拼凑凑,花得只剩5000。

培荣想到了此前考察过的东京西郊的“玫瑰园”,一个修建了30多年的庭园式陵园,这里不像墓地更像公园,树木繁茂玫瑰盛开,是一处安宁的长眠之所,玫瑰园除了买墓穴立碑,也有“生态葬”,将逝者的骨灰撒在一处,在上面立集体墓碑,就像住高层公寓一样,小逸的名字写在黑色石碑的第三层,总算这世间有了她的长眠之地。

埋葬小逸的“玫瑰园”生态葬区 ©培荣

葬礼结束了,她的人生或许破碎残缺,但是她的葬礼如她心意,没有匆忙仓促的流水线作业,虽然小但别致温暖,被朋友的爱和关怀包围,也算圆圆整整。培荣把小逸的告别仪式、海葬、玫瑰园落葬的过程都拍了视频剪辑成短片,送给她的家人和朋友们,背景音乐用的山口百惠的《再见的彼端》。

几亿光年之外

闪耀的星辰也有寿命

告诉我这件事的

就是你

随着季节盛开的一朵花中

蕴含无限生命

教会我这件事的

也是你。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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