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战争是经济力量和人心向背的角逐。淝水之战前夕,秦、晋双方在这三个方面的情况怎样呢?
东晋之所以能够立国,主要凭借了三个有利条件:一是地理上的优势。长江自古以来是区分南北的天然屏障,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和兵力,北方政权难以逾越这一天险。二是经济上的优势。东吴时期,南方经济便有一定程度的发展,中原涂炭,这里经济占有相对的优势,足以支撑一个政权。三是东晋是西晋的延续,自诩正朔之所在,在民族矛盾尖锐激烈之时,对汉族人民甚至少数民族也有号召力,处置得当,可以转化为政治优势。北方人民盼望东晋收复失地,南方人民则依靠东晋保障其安全,免受异族的蹂躏。南北人民的共同支持,使东晋几度转危为安,在风雨飘摇 中长期苟延残喘。即便少数民族统治者,一碰到正朔之类的问题,也不免为之气馁。

在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下,自然环境在百余年,甚至千余年中也不会有多大的变化,但经济实力则可能会有明显的消长。梁人沈约对这一时期南方经济的发展充满了赞叹之情:“江南之为国盛矣,虽南包象浦,西括邛山,至于外奉贡赋,内充府实,止于荆、扬二州。自汉氏以来,民户凋耗,荆、楚四战之地,五达之郊,井邑残亡,万不余一也。自义熙十一年司马休之外奔,至于元嘉末,三十有九载,兵车勿用,民不外劳,役宽务简,氓庶繁息,至余粮栖亩,户不夜扃,盖东西之极盛也。……自晋氏迁流,迄于太元之世,百许年中,无风尘之惊,区域之内,晏如也。及孙恩寇乱,歼亡事极,自此以至大明之季,年逾六纪,民户繁育,将曩时一矣。地广野丰,民勤本业,一岁或稔,则数郡忘饥。会土带海傍湖,良畴亦数十万顷,膏腴上地,亩值一金,鄠、杜之间,不能比也。荆城跨南楚之富,扬部有全吴之沃,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绵布帛之饶,覆衣天下。

”史料中的“鄠”,是指今天陕西省西安市的鄠邑区,“杜”在今天西安附近,这两地是西汉时农业最发达、地价最高之处,此时,三吴地区的农业生产及地价,已超过了西汉时的鄠、杜二县,加上人口的繁育生息,难免使人有“将曩时一”的感叹。总之,自永嘉之乱至刘宋大明年间,南方经济有了巨大的发展,已是焕然一新了。沈约所谈的是刘宋中后期时江南的状况。可是如此巨变,并非一蹴而就,是将近一个半世纪日积月累的结果。按沈约的意见,其间有两个较为显著的发展时期:一是东晋建立到孙恩起义,一是刘裕掌权到宋末战乱。沈约生活在刘宋末年战乱后不久的梁代,乱后思定,对南方经济发展阶段性的分析,当有较大的参考价值。显然,自东晋建立到孙恩起义前夕,是南方经济发展过程中不容忽视的重要阶段。淝水之战在孙恩起义以前,也就是说,这个时候,南方的经济保持着向上发展的势头。
东晋时期南方经济的发展,主要原因有二:一是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二是北方人民的大量南下。北来流民充实了南方的劳动力,初步改变了南方地广人稀的状况,又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能和工具。这两个原因的出现,和民族矛盾密不可分。在民族矛盾上升为社会主要矛盾的情况下,东晋成了民族和国家的象征,正朔所在,人民的希望。这是南方统治者赖以建立政权的精神支柱,也是他们驱使汉族人民支持其腐朽统治的有力武器,是苻坚梦寐以求却又难以得到的政治优势。直到北魏后期,它对汉族人民的影响仍然不能低估。《洛阳伽蓝记》卷2《城东》记载陈庆之到达洛阳后,醉中傲然四顾,声称“魏朝甚盛,犹曰五胡,正朔相承,当在江左,秦皇玉玺,今在梁朝”,至于南方人民,则仍“号洛阳为荒土”,“谓长江以北,尽是夷狄”。正是这一条,吸引着北方人民蜂拥南下,促使北方人民支持东晋的每次北伐,造成居住在大江上下的南北人民支持东晋平息内部的叛乱。
东晋基本上是一个相当腐朽的政权,土地兼并激烈,人户隐匿严重,阶级矛盾尖锐,统治集团内部争夺时刻表面化。东晋建立后,先后爆发了王敦的两次起兵和苏峻、祖约的叛乱。这几次内乱的迅速扑灭,在很大程度上是北来流民奋力而为的结果。
东晋一代,皇权相对削弱,权臣擅政。先是王与司马氏共天下,继则庾、桓、谢与司马氏共天下。这些权臣大都有擅自废立的历史,谢安没有搞废立,却搞了褚太后临朝称制。有些权臣前进一步便可登上皇帝宝座,但他们即使如野心勃勃的王敦和桓温也不敢轻易跨出这一步,而是期待禅位,名正言顺地即位。究其原因,主要还在于民族矛盾。在民族矛盾是社会主要矛盾的前提下,权臣们的功业若未到足以稳定民心的程度,舍弃晋室,另立新朝,必然人心尽失,导致军民的反对,统治集团内部亦将爆发难以收拾的祸乱。对他们来说,既然司马氏承认了共天下的局面,那么拥有晋室名号,推奉晋室正朔,就成了他们保全自身及家族利益的最佳选择。
可见,自东晋建立到淝水之战前后,南方将近百年的安定环境,与民族矛盾成为主要矛盾确实密不可分。

南方人民,特别是北来流民,并没有蒙受过苻坚的雨露阳光,他们有的只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背井离乡、长途跋涉、流离异地的辛酸和血泪,好不容易来到东晋,岂堪再度忍受前秦的铁蹄。大量北来流民的涌入,对南方土著的心理影响,足以引起他们对少数民族统治的恐惧,“谈虎色变”四个字恐怕不算过分。襄阳和淮南的保卫战,特别是襄阳的保卫战已经显示了南方人民众志成城、同仇敌忾的心态,百万大军压境,南方人民岂能不为心动。以北方流民为主体的北府兵,在对北方的战争中,尤其是在淝水之战中个个奋勇,以一当十,绝非偶然。
应该说,东晋统治集团在对付前秦上,早就有着心理准备。《晋书·桓豁传》曰:“初,豁闻苻坚国中有谣云:‘谁谓尔坚石打碎。’有子二十人,皆以‘石’为名以应之。”《谢石传》中说桓豁这样做,目的在于“以邀功”矣,显然桓豁是以灭秦为己任了。桓温死后,谢安当国,形势更为严峻,史称“时强敌寇境,边书续至,梁、益不守,樊、邓陷没,安每镇以和靖,御以长算,德政既行,文武用命,不存小察,弘以大纲,威怀外著”。所谓“御以长算,德政既行”包含了调整统治集团的内部关系及采取相应对策两部分的内容。
东晋在苏峻、祖约之乱时,宫室被毁,一直未加修缮。谢安当政,头一件大事便是力排众议,决定修缮宫室,并费尽心机,制造出皇室乘坐的各种辇。表面上看,这是兴师动众、靡费财物的无益之举,实质上,谢安是祭起了春秋五霸所使用的尊王攘夷的法宝,是在调整皇室和诸大族之间的关系。他这样做是为了表示尊重皇室,蓄意用东晋的正朔号召人心,对各大士族不仅有约束力,在一定程度上也顺应了民心,所以收到了“役无劳怨”的积极效果。同时,在权势分配上,谢安力图照顾各大士族的利益,恢复王导以来维持各大士族间势力平衡的决策。
晋室南渡后,随司马睿南渡的一批士族扶摇直上,晚来的则遭到歧视和排挤,此一矛盾悬久未决。谢安“兴灭继绝,求晋初佐命功臣后而封之”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早渡和晚渡士族间的矛盾。在用人上,谢安比较重视才干实学。其婿王国宝,虽门第高贵,却利欲熏心,是反复无常的小人,谢安斥而不用;北府兵将领不论门第,均以勇猛应选;其弟谢万轻贱将领,“未尝抚众”,谢安“深忧之”,严厉地批评了谢万,“自队主将帅已下……无不慰勉”。谢安身居宰辅,在门阀统治森严、鄙薄武人成为社会风气的背景下,此类举动,确实颇为不易。谢安的苦心,得到了东晋其他权势人物的支持和响应。桓、谢两族矛盾重重,此时此刻,桓氏势力的代表人物桓冲居然主动让出了扬州,这是对时局影响颇大的一个让步。正是这个让步,才使谢安可以任用谢玄在京口组建北府兵。至于用人,连对谢氏私怨甚深的郗超也不得不由衷地赞叹:“违众举亲,明也!”这就无怪乎前秦的一些大臣要在苻坚面前赞扬谢安和桓冲是“江表伟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