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作品:方邪真之杀楚·三

丑丑说小说 2024-04-24 01:45:59
第七章:深碧的剑   颜夕修眉一扬,道:“这姓方的是谁,真有这样的本事?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池日暮道:“他叫方邪真,年纪倒轻,大约长我一二岁,他的武功极高,小白败在他的手下,他却连剑也未拔。”  颜夕心神一震,道:“他……他是用剑的?”  池日暮道:“是啊,他武功高,定力也强,这样一个人,如在池家,当然是臂助,若在别家,可成了劲敌。”  颜夕无心听其他的,只问:“他的剑可是深碧色的?”  池日暮望望刘是之,刘是之看看池日暮,道:“不知道,我们谁都未曾看见过他拔出剑来。”  颜夕又问:“他腕上可有一对……翠玉镯子?”  池日暮想了一想道:“这倒没有注意。”刘是之断然道,“没有。”  颜夕才舒了口气。池日暮却想了起来,道:“他手腕上倒有──”他仔细的回想,然后准确的用字:“系着一条浅蓝色的丝巾。”他转过头去问刘是之:“对不对?”刘是之说:“对。”  颜夕道:“是丝巾,不是镯子?”刘是之肯定地道:“是浅蓝色的丝中。”颜夕道:“哦。”有点失望似的。池日暮道:“大嫂,这有关系么?”  颜夕忙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刘是之道:“看来,这姓方的用软的不行,只好用强的了。”  颜夕即道:“让我来,我可以试一试。”池日暮忙道:“嫂子一向有人缘,说不定真可为我们池家解决了一大难题。”池日丽用手轻轻握着颜夕的手道:“不过,这可是让你辛苦了。”  颜夕感觉到丈夫瘦骨嶙嶙的手,想及过去这双手曾是雄豪有力的,心中一阵难过,忙用话掩饰道:“这又算什么辛苦!当年洪兄弟不也是这样收揽过来的吗?这件事情当初做得开心,现在也相处得挺惬意的!”  池日暮笑道:“上次,你用一柄匕驳软柄神枪留住了洪三热,这次却要用什么来留方邪真?”  颜夕亮丽地笑道:“书。”  池日丽、池日暮一齐诧道:“书?”  “我以前有位朋友,跟这位方邪真性情很有些接近,他生平所好,只不过是一大房的古书字画真迹;”颜夕清脆的语音清脆的解释,“我们的书库里不是尽有的是好书好画好字吗?且看这法儿灵不灵!”  池日丽笑道:“书?”  池日暮哈了一声道:“书!”  刘是之拍拍后脑笑道:“怎么我没有想到?大夫人准备什么时候去?”  颜夕推开两扇窗,望望天色:“那姓方的会耽在什么地方?”  “依依楼里有一个名妓,叫做惜惜,姓方的多窝在她那儿,但很少留宿;”刘是之道,“今晚戊亥时分,他必回法门寺大隐丘的老家去。”  颜夕道:“那很好,我今晚就去看看他如何三头六臂,我带洪兄弟一起去。”  池日暮怔了怔,道:“今晚?”  颜夕抿嘴笑道:“事不宜迟嘛。”  池日丽奋亢的推着轮椅,道:“我跟你去书房搜罗搜罗去。”  颜夕看见丈夫奋悦,也觉开心,随他到了帘子之后,池日暮见刘是之还在摸着下巴沉思,便问:“你说还有一个法子,是什么?”  刘是之却目光闪动:“其实,最好是两个法子并施,那就万无一失。”  池日暮听出对方似有点难言之隐,便道:“你说说看。”  刘是之眯着眼道:“我不能说。”  池日暮奇道:“何解?”  刘是之扪着胡脚,“如果我说出来,公子万一个怪我太狠,我可是为公子大业,白挨了冤。”  池日暮笑道:“哪有的事!先生为池家大局不惜殚精竭智、处心积虑的想出奇谋妙计,我要是误解先生的好意,还是人么?”  刘是之喟然道:“公子对属下一向信重,属下一向铭感,只求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不过,我这个计策,公子要是透露出去,只怕难免老命不保……”  池日暮笑道:“先生放心,我保管不说出去便是了。”  刘是之忽然一叹。  池日暮奇道:“先生仍不放心么?”  刘是之望定池日暮,道:“我倒不是不放心公子,而是这计策如果能成,方邪真一旦投效公子门下,只怕我这老骨头就连门槛都站不下了。”  “我还道是为了什么,”池日暮诚挚地道,“你放心,先生在他府劳苦功高,方邪真再有能为,也决不可以僭越辈份。”  刘是之苦笑道:“可是,我这话儿一说,一旦付诸行动,公子只要在人前一提是我的主意,我可成了靶子了。”  池日暮心忖:原来他还是不放心!便伸出两只手指,当下起誓道:“好,先生既是不放心,我便当天立个誓言:“皇天在上,我待先生推心置腹,福祸与共,先生为池家天下献计,我决不反悔食言,让人怀怨于先生,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刘是之待他誓完,才噗地跪地劝道:“公子快别这样说!真是愧煞属下了……”  池日暮扶他起来,笑说:“先生可以道破玄机了罢?”  刘是之正色道:“我再问一次:公子真非要得方邪真之助不可?”  池日暮道:“此人不可为他人所得,自然非争取不可!”  刘是之肃然道:“不惜代价!”  池日暮道:“为求壮士,岂惜代价!”  刘是之推门探首,看了看四周,然后掩上了门,凑近池日暮耳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杀了方邪真全家!”  池日暮着实吓了一大跳。  刘是之阴沉着脸,道:“只有这个办法。”  池日暮失声道:“为什么?”  刘是之道:“当日,我们曾藉故杀龚定庵,逼走井如府,也用过比这更绝的手法,这是没法子的事,只是权宜之计,像方邪真这种人,不迫他是不出山的。”  池日暮一时难以取决,彷惶地道“非此不可?”  刘是之森然道:“非如此不可!”  池日暮心乱如麻:“可是……这事叫谁去做是好?”  “小白绝对服从你,而且机警,如由他下手,跟他脱不了关系,自然也不会等得说出来;’刘是之道,“不过,我们还得找一个人来认头。”  池日暮惚惚地道:“你是说……?”  刘是之眯着针眼:“这件事既是我们动手,就要弄一个对头,让方邪真非跟我们结合来找他算账不可!”  他日暮恍然道:“回百响?!”  刘是之阴鸷地道:“回百响也收了我们不少银子,这该是他回报响应的时候了。”  他忽然笑道:“你说刚才我开窗看到了什么?”  池日暮心不在焉地问:“看到什么?”  “天气不大好,浮云掩盖了月光;”刘是之悠然道:“风是很大的,但只要下不成雨,一个时辰后,就可以看到月色了。”  池日暮忽然觉得这话似乎有些跷蹊:“你的意思是──?”  “我在想,”刘是之推开窗子,深吸了一口气,似享受这口气的清鲜,负手回身道,“在月色下,看来一向都不动心、一切都不动容的方邪真,遇见大夫人,不知会不会动心?会不会动容?”  池日暮忽有警觉,瞥见刘是之的针眼,似看穿透了自己,心里一悚,道:“先生何作此语?”  刘是之笑了,笑得像一头修炼了三千年的狐狸:“公子心里明白。”然后他恭恭谨谨的向池日暮深深一揖,连脸上那一点浮滑之色都尽隐不见。  方邪真的身影,投入了长街的暗处。  楼头上,挑着两盏红灯笼。  惜惜站在向晚街口的楼上房前。  她背向房门,依在栏上,眼光遥遥的落在街上。  温暖的灯光镶在她身影的轮廊上,柔和得就像一位深情的仙女思恋凡尘。其实,千古以来,每位真情的少女,都曾这样凝盼过她们远去的情郎,有的,去了还会回来,有的,去了不再回来。  方邪真知道惜惜在楼头上凝注着他,希望他一个回身,一次回顾。  可是他不能回身。  不能回顾。  他怕自己一回身就会动怜。  甚至动情。  但在这时候,不管动情或动怜,都是剑客的大忌。  因为他知道,在这黑暗的街道上,已有算不清的劲敌在等他失神、分心!  他知道,一个人想要突破前面的困境,就不能回顾!  万万不能回顾。  风很大,吹得他衣袂猎猎飞舞,这一带是烟花场所,这时分不可能冷清若此,但这幽寂想必是为了自己而设的罢?──方邪真笑着,借酒意踉跄着脚步,唱着一首悠远而哀伤的曲子,然后他卸下了包袱,解下了裹剑的蓝布,拢在袖子里,向黑暗的最黑暗处,清清楚楚地道:“姓回的,如果你不立刻回家去,那就滚出来罢!”  他这句话一话完,黑暗里一切黑的事物,都动了起来,不但动,而且还动得很快,动得很诡奇,动得很可怕:  他们都是人。  全身被黑色涂得漆暗的人!  方邪真马上发现他前、后、左、右都是敌人。  黑色的敌人。  这样一来,凡是黑,就是敌人。  敌人连兵器都是黑色的。  兵器虽是清一色的黑,但却有十七八种不同的兵器,甚至连在一般武林中颇为少见的流金镗、跨虎篮、旒云拨、拐子钩都在其中。  而且还有暗器。  连暗器都是黑色的。  这些“黑人”却似乎有一种识辨自己人的记号,所以,毒招杀着,只向方邪真身上招呼,但绝对不会误伤了自己人。  方邪真不能往地下钻。  就算他有土遁的本领,但地下依然埋伏着敌人。  敌人根本是要置他于死地。  方邪真只有往上陡升。  但他身子才一振,上面便有了声响。  墙角、帘前、梁上、椽下、垣后、柱旁,莫不是埋伏有人,就待他一跃而起。  方邪真长叹一声。  那些“黑人”已遮灯蔽月,要不然,一定可以看见他无奈的神情。  方邪真仰首望天。  他一望天就拔剑。  深碧的剑。  黑夜的街心,漆暗莫辨的地方,蓦然抹过夺目晶莹的碧缘。  惜惜在楼头上,看见了这一道剑光。  美丽的剑光。  流星般的剑光。  惜惜忽然觉得被一种无由的感动所充满:  绝世的剑光应该用来照亮绝世的容颜的。  她一看到这道剑光,她就像被温馨迎脸一击:只有她知道,这道傲绝天下无可捉摸的剑光,只有在方邪真留在“秋蝉轩”的灯下抚掌把玩,她也曾凑过脸去,为那令人震颤的碧色锋芒发出羡叹。  ──这柄天下莫敌的剑,只有她看过、触过、抚过、爱过,在夜深人静时,注视它的美,分享它的寂寞。  惜惜一念及此,觉得脸上都烧热了起来。  她拿着水盆,一兜脑儿,相忘于江湖般的泼了出去。  水花,水花。  在黑漆里略映着晶莹,迅即没入黝暗里。  水花水花。  美丽的水花。  绚灿的剑花。  剑花起,黑暗里的人都浪分涛裂的开了一条路,方邪真身影横空而起,迎上了水花。  他在水花里扬袖横扫。  水花飞溅。  水花似千百冰刺般的暗器,射往“黑人”的身上。  “黑人”惨呼、哀嚎,一时间纷纷没入黑暗中。  黑暗又成了黑暗。  黑暗里没有人。  浮云掩映,层云下的月亮隐隐微明。  方邪真笑了,他的剑又收回鞘里,他在哼一首曲子,把曲子哼到告一段落之后,才毫不在意地道:“如果你是回万雷,就留下两条胳臂来,如果来的是回百响,留一条手臂就够了。”他望望天色道:“你们所作的恶孽,其实,留下一百条胳臂都难赎其辜。” 第八章:那一刻的心动   只听黑暗里,一人森冷地道:“方邪真,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方邪真眉毛一扬,笑道:“我一向以为喜欢躲在黑暗里的大都是耗子和蝙蝠那一类的东西。”  他这句话一说,就看见一张脸。  一张人脸。  一张不像人的人脸。  这张脸其实并不丑陋,五官也相当端正,而且还相当年轻。  不过这张脸予人一种不正常的感觉。  他的眉毛粗浓,但根根眉毛通乱;他的脸色惨白,就似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粉垩;他的嘴唇紫红干燥、唇角完全下弯、再紧紧的抿合;他的眼神淬厉,却似把最后一点光华都要在瞬间耗尽;他满腮胡碴子,根根如刺;他散发蓬乱,偏偏发上又戴着金箍、佩玉,他笑起来的时候刚刚才“像人”一些,却又露出白森森的锐齿。还有一张血盆大口。  这张脸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的轮廊、他的五官、甚或是他那一只有一个拳眼般大裂纹的鼻梁。  而是他脸上布满了青筋。  像地图上河流的分布一般,错综复杂的布满在这张年轻的脸上,使他看来像个恐怖的人。  人,本来就躲在黑暗之中。  方邪真开口讥讽的时候,他就抹下脸上的黑布。  月亮刚自云层里闲了出来。  月光正好在他脸上一映。  ──如果月色有知,敢情也会被这张脸孔吓了一跳。  方邪真却笑了。  他笑着说:“原来是回绝。”  黑衣白脸青年森然笑道:“你害怕了么?”他就是“老公子”回百应的独子回绝。  方邪真叹了口气,道:“你太贪功了。”  回绝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怒道:“你说什么?!”  方邪真道,“这一定不是你父亲的主意。你父亲见我来了,还未打定主意究意要收揽我还是要除掉我,犹在举棋不定,你不服气,要来杀掉我,好证实给你老子知道,你自己就是人才,回家根本就不需要另外招觅人才。”  回绝的厉目变得诧然,怒道:“不错,我的确就是人才!”  方邪真笑道:“你就是生气你老爹看不见你。”  回绝恨意入骨地道:“所以我才要杀掉你。”  方邪真道:“你难道要把你老子眼中的人才全都杀光不成?”  回绝狞笑道:“那也不尽然,如果他们服从我,不但会有活路,而且大有前程。”  方邪真道:“我明白了。”  回绝奇道,“明白什么?”  方邪真道:“我明白了为什么以回百应的精明强干、不世武功,居然没啥可用之人,而且近年来的声势,已远落于‘小碧湖游家’之后,且渐为‘兰亭池家’赶上,就算比诸于‘千叶山庄葛家’,也好不了多少……原来,回百应膝下有这样的儿子!”  回绝目光赤红,厉声道:“你说什么?!”  方邪真冷笑道:“你是聋子?!才说了七八句话,你问了两次这种无聊话!”  回绝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杀掉你,我一定要杀掉你,我要你尝尝我的手段!”  方邪真似想起一事,道,“我知道你们‘妙手堂回家’有两门绝艺,叫做‘回天乏术’和‘妙手回春’,一个是医人的绝活儿,一个是杀人的绝招。”  回绝脸上的青筋都似在跃动:“你待会儿就可以试试。我杀了你再医好你,医好你再杀你,让你一个人能尝到死十次八次的滋味。”  方邪真道:“我听说‘回天乏术’一共只有六式,但已揉合了十一大门派的三十九种最犀利的绝招,另外还蕴含了十九种正邪夹杂刚柔并重的内力,如果六式俱成,一旦发动,就算是当年叱咤京城的‘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亲至,也未必抵挡得住。”  回绝冷笑道:“不错,你打探得很清楚。”  方邪真道:“不过我却有一点不清楚。”  回绝做然道:“趁你还能说得出话来的时候,可以请教我。”  方邪真道:“像这样深奥的武功,像你这你种人,能学成几招?”  回绝狂怒,咆哮道:“姓方的,我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方邪真不慌不忙地道:“说到你的厉害,我正想知道:听说你很喜欢捏碎人的骨头,一根一根的捏碎,直至他痛死为止?”  回绝脸上的青筋又一突一突的跳跃着,眼睛闪着一漠邪光:“错了,不是痛死,而是吓死。有一个得罪过我的人,被我吓得撒了八次粪,才吓破胆而死。我杀一个人的时候,一向高兴才杀,而且喜欢从他的最不重要的部分捏起,譬如从小指头、耳骨、睾丸捏起,一分分、一寸寸的捏碎,那表情真是好看极了。我不高兴的时候,就不杀,留他在那儿,等我高兴的时候,又过去捏他一两根骨头。有一个不听话的小妾,我捏碎她七八根骨头,就把她给忘了,锁了两三个月,忽又记起了她,过去看时,她的碎骨居然又痊合了,我再过去重新捏碎,这样碎了又合、合了又碎,足足把她‘捏’了一年又三个月,才把她‘捏’死。”  方邪真脸上渐渐煞白。  他一字一字地道:“听说你很喜欢奸污女人?”  回绝脸上竟充满了得意之色:“你怎么知道?”  方邪真目光的悒色,已化作寒意:“听说你更喜欢杀女人?”  回绝居然嬉笑道:“你不知道,我在杀人的时候,听她们婉转哀啼,看她们痛不欲生的表情,是件绝妙的享受!”他那张扭曲的脸一旦嘻笑之际,看去就似疯子一般。一个月下的疯子。  方邪真微叹一声,摇手道:“听你这般说法,我真的不能留下你一条胳臂,或两只手掌。不能。”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话吐出来:“像你这种人,我只要留下你少一点,都是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死去的这许多冤魂。”  回绝龇起了牙齿。  他的指骨已捏响。  长街里忽然响起一种橡实爆裂般的声音。  这种声音很像骨头碎裂的声音。  极像。  现在已有月色。  月色模糊得就像昨夜的梦,撩动窗纱的风。  月色不能让长街的景象清晰入目,但至少可以看到两个影子:  一黑一白。  四周都是黑黝的暗影。  忽然黑影子呼啸,疾掠了起来,像一阵龙卷风。  龙卷风所过之处,任何事物都要被毁灭。  完全不能抵挡的毁灭。  黑影化为黑风。  黑风转为狂飚。  狂飚越旋越急,越转越快。但范围越来越大。  白影愈渐缩小,在黑暗的漩涡里,快要完全被吞噬,消失不见。  惜惜一向信任方邪真。  他说有办法解决,天大的困难都会有办法解决的。  ──但现在的情形,方邪真就算有办法,也解决不了。  准能解决得了龙卷风?  惜惜万分着急,这一下与下一下心跳之间紧密得像迸出了火花。  她急得又想掏一盆水往街心淋下去。  ──刚才的一盆水能助得了方邪真,现在还行不行?  惜惜觉得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只要能对方邪真有所帮助,无论什么她都愿意去做。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在她身边冷冷地道:“你要干什么?”  惜惜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一个人。  一个“黑人”。  这个人全身都穿着黑色鱼皮紧靠劲装,就连鼻子通风小孔,还有一对眼睛,都黑糊糊一片,竟似连眼白也无!  这人手上拿了一根镔铁杖,当然也是黑色的。  这人沉声道:“回公子要你,走!”  惜惜一听,心绝如裂,落在回绝手里,真不如速死,她想往后退,忽觉撞在一人身上。  她惊叫回首,只见又是一名“黑人”。  这“黑人”手上拿着刀。  黑色的刀。  要不是他有头有手也有脚,而且房内的灯光隐照,要不然,在夜色里,他就是夜色,不可能判别得出这竟是一个“人”!  这后面的“黑人”也冷冷地道:“你最好别想自杀,公子要你活着去见他,你要是死了,我们也别想活了。”  惜惜只叹了一口气。  她决心要死。  她只想往楼下跳去,撞着回绝,让方邪真缓得一口气,她这样死也算值得。  她委婉他说:“好吧……”手中那盆水,忽然向前面那人兜头兜脸就淋了下去。  然后她贴在栏杆之上,准备翻落下去。  但在她一望之下,却是怔了怔:  朦胧的月色下,没有了白影,也没有黑影,只有一抹灿亮的火花,似翻滚。似辗转、但肯定迅疾的越入了远处的黑暗中。  “你在栏上,一见着绿色的剑光飞上了天,立即倒一盆水下来;如果你看见街心有一团火光掠过,便等于告诉你;我正要回家睡大觉。”惜惜记得方邪真刚才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街心的战局究竟怎么?  ──难道方邪真真的回了家睡大觉?  惜惜因为大过心悬于方邪真的安危,一时忘了自身的危机,再想起时,回头只见那被她一盆水淋着的人,已倒下地去。  地上潮湿。  楼板上染着血迹,混和着水迹,正往楼角滴落。  ──这个“黑人”竟然死了!  ──难道她手中那盆清水真能杀人不成?!  惜惜倒是吓了一跳。  她记起身后还有一人。  她蓦然回首,那“黑人”所立之处,立着一个衣白不沾尘、洒脱沾微愁的人,正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惜惜哀唤了一声,眼泪就籁籁地落到脸颊上来,她此时才想到惊怕,想扑到方邪真怀里,却给地上的人绊了一下。  方邪真忙扶着她。  地上的那名“黑人”,当然也是个死人。  方邪真扶着弱柔的惜惜,只觉得她弱不胜衣,心中起了一种不忍的感觉。  ──江湖风险多,自己可决不能连累她,可千万不要连累了她。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惜惜很不好意思地揩去脸上的泪,方邪真捉住她的手,细心的为她拭去,专情得就像一阙为一个千思万念的人写的词。  惜借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被撼动了。  方邪真凝注了她一会,忽然眼光又不经意了。  不经意得就像一抹远山,淡入天际闲云间。  惜惜回味那一刻,仍觉依依。  那一刻的心动,那一刻的动心,只有情人特别多情的眼里能看得到,只有情人特别跳得快的心里能感受得到,只有情人特别流得激动的血里能够体味得到。  惜惜似痴了。  好一会她才能接下去说:“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我以为你已经回家睡大觉了。”  方邪真笑了,看她轻嗔薄怒的怨,温暖地道:“是啊,我回去睡了觉,又梦里游魂的回来了。”  惜惜鼓着腮儿道:“多难听。”忽又喜滋滋的跨过了死尸,欢忭忭地道:“你是怎么把回绝打跑的?那一丝火光又是什么?”  她这样问着的时候,眼色是非常痴迷的。  当然,一个正在爱恋中的女子,看她的情郎,多是这种眼色,尤其她的情人真的是个英雄侠客的时候。豪情激起几许柔?惊起多少如痴如醉?就算英雄侠女,又有谁能忘情?  方邪真敛容道:“没有,我没有把他打跑。”  惜惜不明白。  方邪真道:“我杀了他,然后叫他燃成一团火走的。”  惜惜更听不懂。  方邪真明白惜惜的不明白。  “妙手堂回家的绝艺叫做‘回天乏术’,听名字,十分的平凡,但却是把五十八种犀利绝招、正邪内功揉合融会在六招以内,十分可怕,我想先迫他施出来,看是不是可以应付。”  惜惜奇道:“迫出他的绝招?万一应付不了,岂不更加危险?”  方邪真道:“如果接不下回绝的杀手锏,就更不可能应付回百应的杀手。”  他淡淡地道:“迟早都是一死,不如死在回绝手上──至少,在他手上我还来得及自杀,落在回百应手上,不得他同意,谁要死都不可以。”  惜惜又担心了起来:“反正……你都接下了。”  方邪真摇首道:“没有。”  惜惜又吓了一跳:“没有?”  方邪真沉声道:“我弄错了一点,‘回天乏术’,原来是有六十一种的武功揉合其中,而不是五十八种。‘回天六式’是要用一种叫‘回魂大法’的内力,才能以五昧真火之力,运行十九种不同的功力,使出‘回天乏术’。回绝很不长进,功力不济,只使得出两式来。我一剑破了他的玄关,再以一片火篾引发了他的五昧真火,他收蓄不住,真火自焚,最多只能熬到妙手堂,回百应医术再精通,也断救不活一个五脏全焦、七孔尽焚的儿子。”  惜惜听得心惊胆跳,只说:“哦,原来你一下楼,就准备用这招了,不然怎会吩咐我泼水,以及叫我等着看那一掠的火光了。”  方邪真道:“是。不过,那时候,我以为来的是回百响和回万雷来了,他们只是该死,回绝却是该绝。”  惜惜惊粟地道:“你杀了回绝,回百应他们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方邪真笑道:“我不杀回绝,难道他们就会放过我吗?”他向惜惜溜了一眼,笑道,“至少,回绝若活着,便连你也都不会放过。”  惜惜唉了一声。  方邪真即问:“什么事?”  惜惜忧愁地道:“现在要你去做这件事,你当然不会答应的了”  方邪真道:“你说说看。”  惜惜用一种低速的语音道:“如果现在要你委屈一下,去躲躲,避一避风头,你是决不会答应的了?”  “不。”方邪真道,“我答应你。” 第九章:这一刻的动心   惜惜傻了。  灯光在她肩上铺上一层比柔更柔的黄晕。  方邪真心中更添怜惜。  他心中忽然有个千呼万唤的无声:你嫁给我好吗?他想这样问,可是心中忽然掠过一个亮丽的音容,说到嘴边的话变成了:“我杀了回绝,这儿是不能再留了。”  惜惜忽然黯然了。  这个男子,终于要走了,他难道一点都不顾惜她吗?她这样的忖思,随后又想到:为了他的安危,他是应该走的,他岂是可以留得住的?何况,要他走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人生里有些事,一步跨出去即成天涯,纵然无歌,但能无悔。  “你几时走?”  方邪真很想说:“我带你一起走。”  他心里多么想说。  可是他没有说。  ──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原因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也许他掠过了一个念头:待真的走时,再把她一起带走;俟储够钱时,再一起赎她,那时候岂不更实在、更加惊喜?  或许因为这样,他才没有说出来。  或许因为那样。  不过不管为了什么,人生里,能对着一位红粉知音,映着晚灯,倚着栏杆,你还能求什么?你为何不去把握?如果一刹是永恒,那么永恒就是一刹。如果把握不住,让它溜了,再没有永,再没有恒,再没有灯前倚栏的人,空掷伤怀,也只不过是一抹自焚的火花。  也许惜惜心里有千呼万唤的期待。  也许方邪真胸里有欲语还休的真情。  不过都还未曾说出来,就已经听见楼下有人说:“差官,刚才在路上谋财害命的,就是这几个黑衣人。”  方邪真不认得这个生意人。  可是这个生意人好像很有办法。  尤其是应付这种死人的事件,以及应付那十几位睡眼惺松的差官──看来那几个差役反而像是受他指挥。  那商人却对方邪真十分熟络,像认识了他十年八年似的,跟他共住了十月八月一般。  据那商人的说辞,是:他做了单生意,来“依依楼”寻乐,遇上了一群“劫财害命”的,方邪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以寡敌众,迫于自卫,只好杀伤了几名“大盗”。  这件事,不但那商人亲眼瞧见,还有两名仆僮可以作证,还不知怎么来了七八个“途人”,都说可以为此事见证,言之凿凿,听得连惜惜都几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真的有这回事一般。  差官取了供词,清理尸骸,居然不盘查方邪真,也不落供审讯、更不拿他回衙,就这样草草了事,表示结案。  看那些衙差的表情和听他们的语态,仿佛方邪真杀了这几个人,还理应拿个什么横匾奖状似的。  这事当然莫名其妙。  可是俟那位商人打发差役们走远后,上得楼来,跟方邪真笑着一点头,就要别去,方邪真一见他的眼神,心头一凛,扬声问:“请教尊姓大名?”这句话一问,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因为那商人的回答是:  “顾佛影。”  有“顾盼神风”在,哪有解决不了的事!  像这种几条人命的小事,在洛阳城里,要出动到顾佛影,实在是小题大作,大材小用。  以他的声威,只要交代下来几句话就可以了。  顾佛影道出自己的名字后,立即便走。  不求对方感谢、不图报,马上离开。  方邪真长叹:“难怪小碧湖游家会日益壮大,有简迅这种干员,又有顾佛影这种人物,想不强盛亦难矣。”  惜惜用眼角漂漂亮亮的勾着睨他,然后说:“所以你又走不成了,是不是?”  “留在洛阳多烦忧,”方邪真想了一阵,才道,“我还是走的好,免你受累,爹爹和小弟也烦恼。”  惜惜垂下了头。  方邪真过去握着她的手,觉得伊的小手冰凉如雪,心中一痛,忍不住道:“惜惜……”  惜惜一震,反过去握着他的手,一双晶目都噙着晶莹的泪水。  “要小心回家。”  方邪真用手温暖着她的手。  “回家?今晚我不回家。”他这样调笑道。  惜惜忽然又高兴起来:“你既然杀得了回绝,便绝不怕回家的人。”  方邪真没有说话。  惜惜马上感觉到了,所以她马上问:“是不是?是不是呢?”  方邪真道:“你真的要知道?”  惜惜认真的点头。  方邪真道:“回绝纵情声色,很不像话。他的武功怕只得回百应的一成,而‘回天乏术’六记绝招,回绝也只练成二式,我能引他真火逆走自焚,自不是件难事。”  他眼里除了淡淡的悒色之外,还有微微的忧色,“妙手堂回家的人很霸道、很凶狠,可以算得上是无恶不作,但回百应本身却十分自律、坚忍、节制,一个人能在一团污烟瘴气之下仍能自强不息,自然是个人物。”  他轻吁出一口气:“回百应是一个很难应付的人,我没有把握胜他,何况他还有两大重将:回百响和回万雷。”他倦倦的一笑,又道,“回百应现在一定很伤心,一定会全力报复,再这样烦缠下去,一定会闹出大事来,所以,我先离开洛阳城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他笑着拍拍惜惜的肩膊,因为手中所触是让人心折的柔,所以手掌就不忍挪开:“你要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惜惜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认认真真地问:“你真的不怕?”  方邪真笑了。  他做笑道:“怕?我怕什么?”他觉得要说一些调皮话让惜惜的情绪平伏下来,所以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  却在这个时候,有人敲响了门。  敲门声很轻,却能传得很远。  敲门的是谁?  ──谁在敲门?  此刻,回绝的尸体就放在堂前。  他全身都黑。  焦黑。  本来青白的脸容,也烧成炭色,而青筋贲突的地方,变成一道又一道的裂纹。  在这焦黑的尸首前面,站着一名老人。  其实他年纪并不大老,只不过是五十开外,但他那一张脸孔,有着太多的皱纹、太多的沧桑、太多的煎熬与坚忍、太多的过往。无论是谁,一个人只要有太多的这些,看去难免都觉得老。  回百应才五十四岁,对功力高深、老当益壮的武林高手而言,这实在不算是“老”的年纪。  不过,一个人如果在自己儿子的尸首前,就一定会觉得老。  至少是心情上的苍老。  ──为什么老的不死,少的先死?  ──为什么世上总有白头人送黑头人的事?  看着他自己儿子的尸首,他心里想,要是有人给他选择,一是他死,一是他儿子死,他会不会替代他儿子死呢?他自己辛辛苦苦闯下了这一番基业,可是现在他的孩子却死了,由谁来承继呢?人生不过百年,这些基业还有甚么意义呢?  他站在那儿,跟回绝的尸首,一直一横,都失去了表情似的完全没有表情。  回百响也不知道这位掌有大权的兄长,是伤心?还是愤怒?抑或是悲痛欲绝?  回百响只知道他的皱纹就是他的表情。  回百应皱纹满脸,纵横交错,像交织着密集的刀疤一般。  回百响跟随他多年,仍不知道他下一步的反应、他心里的想法、他将会采取的行动。  有一次,一名小厮不小心折断了他亲手种植的一枝“铁心兰”,他愤怒得折下那小厮的头去喂狮子。  也有一次,他被游玉遮的人连拔十一个暗卡,居然还可以带十六名小妾去看灯赏月,还附庸风雅地与人吟诗作对。  回百响到现在还摸不清他的脾气,所以对他一样感到畏惧。  ──领袖们常大喜大怒、喜怒无常,莫非就是要人讳莫如深、莫测高深,因而产生敬畏?  回百响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人他足足跟了近四十年,还弄不清楚他的真正性情,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就连他死了儿子,居然也捉摸不准是悲是怒,是伤是痛,甚或是没有感觉,实在是件可怕的事。  也许只有一件事情使回百响不致感到太害怕的。  那是回百应一向都信任他。  回百应一向都很信任“自己人”。  ──所以“妙手堂”几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都是“自己人”。  一个人只要还信任人,还顾恤亲朋,就不会是个太可怕的人。  回百应忽道:“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事实。  铁一般的事实。  谁也不能挽回的事实。  ──战败可以卷土重来,失意可以重燃斗志,但人死不能复生,千古不易。  回百响只有道:“是死了。”  静默了半晌,回百应又道:“杀他的人,好像叫做方邪真,是不是?”  回百响马上道:“是。”  回百应道:“他,好像是一个很有本领的人?”  回百响道:“也是一个该死的人。”  回百应脸上的皱纹像海涛般的掀动了一下,只道:“我听说他还没有加入池家?”  这也是一个事实。  不容否认的事实。  回百响道:“是。”他紧接又道,“不过,我看,也快了。”  回百应道:“他还没有加入,就是没有加入,一个人将要做的事,在他真正做的时候,不一定会做成什么事。”他的语气近乎教训。  回百响忙道:“堂主教训的是。”  回百应道:“他还没有加入池家,那么他杀死小绝,就不是为了池家而干的。”  回百响本想答:“那也差不多,”但不敢跟一个刚死了孩子而又手握重权的老人顶撞,只说:“是。”  回百应唇角牵动,道:“我的孩子,不死都已经死了,报仇也没有用了,总不能起死回生,”他眼中闪过一抹泪光,“你去告诉方邪真,我不会报复,但要他加入回家,帮我消灭掉兰亭池家,我会好好的重用他,绝不记前仇。”  回百响为之震动,但也只能答:“是。不过──”  回百应长叹道:‘妙手堂也确急需人手,这几年来,有小绝在,他不肯任用人才,倒是妨碍了妙手堂的发展,他现在已经死了,对妙手堂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们现在要的是人才,不是杀人。这几年小碧湖游家发展奇速,我们不能再落人后。”  回百响只有道:“是。”  回百应又看看自己的儿子,用手去触了触他的脸孔,轻得像抚一头熟睡中的猫。过了良久,才道:“明天,我们请的那个人也该到了罢?”  回百响即道:“‘断眉老幺’明天准到。”  回百应撇了撇唇,也不知是苦笑,还是在忍悲:“我本来担心石断眉一来,小绝决不能容他,现在……”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好一会儿才接下去道:“可不必顾虑这个了。”  回百响觉得应该要把话题岔开去,便说:“不过,断眉老幺的来,只怕难免要惊动一个人。”  回百应即问:“谁?”  回百响道:“追命。”  回百应皱眉道:“四大名捕中的崔略商?”他一皱“眉”的时候,整张脸都几乎折叠了起来。  回百响道:“是。”  回百应问:“为什么?”  回百响道:“是有关太守盂随园被发配充军时,在枯柳屯附近全家被杀一案。”  回百应动容道:“孟青天?怎么会跟断眉老幺扯上关系?”  回百响道:“当时他也在枯柳屯一带,案发之后,他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来赴洛阳。”  回百应在皱纹里藏得深深的精目闪动:“他们是一道的?”  回百响道:“不是。”  回百应道:“其他两人当然不是我们请来的了。”  回百响道:“他们一个可能是奉女公子之召,一个则是受游玉遮之命,赶来洛阳襄助。”  “很好,”回百应道,“洛阳城这次可热闹了。”然后才问,“他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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