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之“闲”与宝钗之“忙”——读《红》札记之六

问沙门 2024-02-14 05:37:23

《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和薛宝钗是曹雪芹为我们塑造的两个光彩夺目的文学形象,这两个人一个是“世外仙姝”,一个是“山中高士”,自《红楼梦》诞生二百多年来以来,林、薛二人就各有拥趸,二人优劣问题,是一个永远扯不清的红学公案。早在清末,就有因对钗、黛的看法相左而“几挥老拳”的记载。清朝的邹弢在其著作《三借庐笔谈》里写道:

——乙卯春,余与伯谦论此书,一言不合,遂相龃龉,几挥老拳,而毓仙排解之,于是两人誓不共谈《红楼》。

现在也是人言人殊,各有取向,无法一致起来。但是林黛玉的美和薛宝钗的美乃是双峰对峙,二水分流,难分高下。林黛玉是许多男孩心中的“最美女神”,薛宝钗则是许多婚后男人心中的“最佳伴侣”,两个人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气,乃至于出身,都难分高下。

今天我们不论二人谁更美,谁更优秀,而从另一角度,即闲与忙对二位女主角进行一个解读。

通过历年来对《红楼梦》原著的阅读,我有一个非常直观的感受,就是黛玉很“闲”,而宝钗很“忙”。

先说黛玉之“闲”。

根据原著描写,几乎看不到黛玉为什么事忙过,她所做的事,都有有闲阶层所做的“闲”事。如——

黛玉或独自凭栏闲看嫩竹出笋;或远眺水禽戏水;或荷锄葬花;或枯荷听雨;或什么也不做,呆看鼎式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绿色的烟;或对着窗前千竿翠竹闲抛泪珠;或在秋霖脉脉的雨夜闷制一篇风雨词。

又或如,黛玉将鹦鹉架挂在月洞窗外,斜依凉榻,隔着竹影参差的纱窗,教鹦鹉学说自己素日所喜的诗词;或等燕子回巢,在梁间呢喃。

闲来无事,黛玉或同宝玉在落红满径的石凳上共读西厢;或在潇湘馆里发春困之幽情,细细长叹一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或高兴时精心地给宝玉的通灵玉做穗子或者随身携带的香袋;生气时就把这些手工剪得粉碎。

这就是黛玉的日常生活。真是闲的有趣,闲得有味儿。

我们再看看宝钗的“忙”。

在书中,我们看到宝钗每日很忙。她在忙什么?或是省候贾府长者,承欢侍坐;或探看园中姐妹;或为家中的家事操心;或为贾府的入不敷出而心焦;或赶做没有完成的女红。

书中说,宝钗“日间至贾母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日,园中姐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第四十五回)宝钗的日常生活是非常充实而又按部就班非常忙碌的,白天没有得闲的时候,晚上还要在灯下做女红至三更方能睡觉。特别是她受王夫人之托协助李纨、探春理家之后,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书中说“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第五十五回),连下人仆妇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发连夜里偷着吃酒玩的工夫都没了!”

这么一个容貌丰美、学识渊博的花季少女,竟然从没见她随性任情,耍耍小性,开怀大笑,肆意泪流过。比如贾母两宴大观园,刘老老说了句玩笑话,逗得贾母以下至丫头仆妇,无不哄堂大笑,而其中仅仅没有宝钗笑的描写。又比如书中第二十二回贾母出资为宝钗过生日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总依贾母素喜者说了一遍。”宝钗只能小心翼翼地揣摩贾府当家人的喜好,她的“完美”已丧失了自我的情趣和爱好,这种“完美”让人不敢亲近,让人心惊,甚至让人有些可怜,我也为宝钗感到心累。

曹雪芹也让宝钗天真烂漫了一次。那是个芒种之日,宝钗正要去找其他姐妹,却被一双大如团扇的蝴蝶所吸引,她不禁少女情怀大发,玩了把杨妃戏彩蝶的游戏,一时间“香汗淋漓,娇喘细细”,谁知就这一次性情流露,最后却演变成了“金蝉脱壳”“嫁祸于人”的公案。宝钗心思缜密、处变不惊,转嫁危机的手段让人在这个阳光和煦的初夏时节感到浑身发冷。

黛玉所居的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连古板的贾政都感慨赞叹道:“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没有见过世面的乡村老妇刘老老“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竟把黛玉的潇湘馆误认为那个公子的上好的书房,可见黛玉有多么丰富的内心世界和高尚的精神追求。

宝钗居住的蘅芜苑,到处是奇石异草,无一株花木。贾政初见蘅芜苑,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 宝钗的屋中“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一看就象苦行僧的房间,宝钗身为四大家族薛家的千金小姐,闺房中如此寒酸素朴,不是给人一种自然气息,而是一种矫情造作的印象,就如同贾宝玉批评稻香村那样“人力造作”而成,非“天然”之象。

宝钗满腹的学识,却配以浓浓的女夫子之气。连槁木死灰般的李纨都有诗意浪漫的时刻。面对结诗社,李纨自荐社长,邀起一社,建议咏白海棠。史湘云做东邀社,提议咏菊花。林黛玉起社,主张咏桃花。宝钗也邀一社,咏什么呢?咏《太极图》!急得宝琴赶紧说:“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

宝钗对贾府上下,从贾母、王夫人到底层小丫头、粗使婆子,无论上下尊卑、亲疏远近,无不一一刻意进行笼络。且不说风雨无阻,每日对贾母王夫人晨昏定省,就连人人不待见的赵姨娘和贾环母子,她也从不忽略(其中有可能顾及到探春的因素),使得赵姨娘夸奖宝钗“会做人,很大方。”将大观园中出产的稻谷、菜蔬、香料等物,化作笼络大观园里最下层粗使婆子的手段,“小惠全大体”,得到了全体粗使仆妇的交口称赞。古人说“爱博而心劳”,而宝钗是“忙博而心劳”,上上下下,全部顾及到,当然会很“劳”了。

宝钗赢得全府上下的称赞是用“利”,黛玉得到友爱是因为真诚待人的“情”。

香菱是宝钗哥哥薛蟠的侍妾,却天然与黛玉亲近。他俩第一次同框出镜,便表现的极亲近随意。在林黛玉听《牡丹亭》戏曲入了迷时,香菱可以从背后击一掌,并不怕黛玉生气,而黛玉的反应是,“你这个傻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哪里来?”然后与黛玉携手同回潇湘馆,下棋看书聊女红。这伸细节说明在香菱眼里,和黛玉并没有身份高下之分,而是把黛玉认定为自己的朋友。

而香菱对自家的姑娘宝钗却是恭敬有礼,从无亲昵的言行举止。香菱虽然悲苦一生,但是心底仍然存有一片光风霁月,当她想学作诗,央求宝钗教她。宝钗道:你别得陇望蜀了,赶紧去拜访园外园内各处人等是正事。求到黛玉这儿,真性情的黛玉直言:要学诗,就拜我为师。我虽不才,还是教得起你的。黛玉这才是真性情,不矫饰,想什么就说什么。

邢岫烟,一个闲云野鹤般的贫家之女,后来成为宝钗的堂弟薛蝌的媳妇。宝钗暗中每每体贴接济她。可是岫烟偏偏与黛玉交好,常去黛玉处叙家常。邢岫烟时常都会去找黛玉玩,有一次宝钗在路上遇到邢岫烟,宝钗问她要去哪,她说她正从黛玉那里回来。还有一个冬日里,黛玉生病了在潇湘馆休养,邢岫烟、宝钗和宝琴一起在陪着她。邢岫烟不常到大观园各处走动,除了她的师傅妙玉那里,她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黛玉的潇湘馆了。

黛玉之“闲”,处处显现的是她的真性情,正是因为她的“闲”,她得到了不以金钱、地位为纽带的爱情和友情;宝钗之“忙”,表现出来是她的乖巧会做人,她以她的心忙和体忙,以及强有力的财力支持,得到贾府上下一致好评,并获得了贾府实力派对“金玉良缘”的认可,最后获得了和宝玉的婚姻。但是“恩爱夫妻不到冬”,根据原著中的暗示和脂砚斋的批语,宝钗虽然最后和宝玉结成了夫妻,但是她并没有得到宝玉的爱,和宝玉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

从以上对比可以看出,黛玉令人爱而近,宝钗令人敬而远。黛玉的爱情,固是悲剧;宝钗的命运,也是一种悲剧,从另外一种角度来看,宝钗的悲剧是一种更为沉痛的悲剧。黛玉的悲剧,是个人的悲剧,更多的是个人性格造成的;而宝钗这个处处以封建伦理道德要求自己的淑女,最后也以悲剧结束。她的悲惨命运,不是更令人惆怅不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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