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千山记》作者:石头与水

芳芳看小说 2024-08-09 11:16:41

莫如。

  据说她娘在产期前看她爹的美妾不爽,直接将人抽打成烂羊头,还跟她爹大吵了一架,动了胎气。于是,原本该九月的日子,谢莫如提前生在八月初。听下人回说生了个闺女,她爹叹口气道,“千万不要她像母亲才好,就叫莫如吧。”

  当然,这是据说。

  具体如何,谁都不清楚。便是有清楚的,也没人会当着谢莫如的面儿讨论她名字的来历,何况是这样的来历。

  只是,谢莫如自有记忆来便没见过她娘传说中抽打她爹美妾的彪悍,更多时候,她娘都是在自己院里,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谢莫如小时候偶听丫环婆子们私下议论,“成天没个话音儿,大奶奶这样,大姑娘也这样,老爷一年来不过三五趟,咱们这说是主院儿,清静的跟庙似的,亏得大姑娘受得了。”

  谢莫如没觉着有啥受不了的,她觉着清静挺好的,她倒是有些受不住宁姨娘的花团锦簇,当然,人得意些,花团锦簇也是应有之意。

  她母亲方氏鲜少出院门,谢莫如其实也不大喜欢出去,但,身为谢家的大姑娘,没被家里人遗忘,说来也是幸事一桩。听到太太着人来叫她过去说话,她身边的丫环婆子一个个喜气盈腮,高兴的跟过年一般。张嬷嬷笑,“前儿刚送来的新衣裙,大姑娘不是最喜欢藕合色么。如今春暖花开的,穿那身绣玉兰花的就很好。”

  谢莫如正在院中窝圈椅里看书,闻言道,“依嬷嬷的意思。”她过去同母亲道,“娘,约摸中午要在祖母那里用饭的。”

  方氏正在修剪院里的一株杜鹃树。杜鹃花多生长在山上,且多矮植,如她们院里这般长成合抱粗的冠盖亭亭的花树的委实罕见,甚至她们院子便因此杜鹃树闻名。方氏并不理会别的花木,唯爱此杜鹃树,日日修剪照料,比对亲闺女谢莫如精心百倍。方氏听到谢莫如的谢只是略点头,并不加以理会,就继续照顾此树了。

  谢莫如换了新衫,她年纪渐长,近年换了孩童时的双丫髻,改梳垂挂髻,饰以光华雅致的珠花,很有些少女的柔美。只是谢莫如素来沉静,不若异母妹妹谢莫忧活泼讨喜,奶嬷嬷张氏常这般念叨谢莫如,“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大姑娘别总是不说话,太太疼你呢。”

  谢莫如道,“我知道,祖母也知道。”有些事,不是你讨人喜欢便会令人喜欢的。许多时候,喜欢并不是一种情感,而是一种情势。她母亲膝下只她一女,父亲的真爱宁姨娘已生养一女三子,这就是实力的证明。太太如何会喜欢她这个空有名分的嫡长孙女越过宁姨娘所生的孩子呢?便是为了百年之后考虑,谢太太也自心中有数的。

  张嬷嬷絮叨着与大丫环静薇并两个小丫环服侍着谢莫如去谢太太院里去,谢莫如到的时候,太太屋里正是热闹,宁姨娘一见谢莫如便道,“大姑娘快来,太太今日得了好东西,见者有份,我连忙令人把大姑娘叫来,不然都便宜了莫忧这个猴儿。”

  谢莫如在离开主院的时候就调整好了面部表情,眼中带着一些欣喜,却也在矜持的范围内,很符合她沉静的性子。不要问谢莫如小小年纪如何有这等心机,说来却也不是心机,只是谢莫如觉着,每日都要应付这些人,纵如今日难得不上课的休息时间也不得安静,她心下生倦,却不便表现出来。于是,提前预备好几样情绪,对大家都好。谢莫如先向谢太太请了安,她非但面部表情调整的好,声音也是恰到好处,“太太这儿的东西,必是好的。妹妹生得漂亮,给妹妹使吧。”张嬷嬷总絮叨她不知说话讨谢太太的喜欢,真是冤枉她了,谢莫如觉着自己在人情对答上还好。

  宁姨娘笑,“你是做姐姐的,咱们家的大姑娘,有什么都该是你先挑。”又问谢莫如早上吃的可好,昨晚睡的可好,种种周全,不必细述。就是谢莫如每每瞧见宁姨娘这张对她关切备至的脸时,都有种错觉,仿佛宁姨娘才该是她的亲娘。说真是,她亲娘也从没哪天这样问她一问哪。所以说,世上的事多是不按常理来发展的。如她娘,膝下只她一个闺女,母女俩住在一处,每天却鲜少说上一句半句。如宁姨娘,与她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不过是她爹的宠妾,却是对她周全体贴,似与亲娘别无两样。而且,宁姨娘这种妾室与她娘这种正室应该是天生的敌对关系,但,宁姨娘的贤名广播帝都城,她娘……再有,别人家妻妾相争如何东风西风的折腾,到宁姨娘这里,纵使如今占到上风,也事事公道,对她们母女院中的用度素来只有多的没有少的。而且,家中东西,但有谢莫忧的便有她谢莫如的。哪怕是宁姨娘的私下补贴也一样。以至于谢莫忧觉着,宁姨娘不似姨娘,倒很似青天。

  有宁姨娘这等青天在,她母亲蜗居不出,谢太太自然要倚重一二的。何况,据说宁姨娘也是正经人家出身,还与谢家颇有渊源,家下人都说宁姨娘才是她爹真爱,谢莫如觉着,她爹与宁姨娘大约也是真爱的,不然,她爹也不能除了宁姨娘再无他宠。不然,宁姨娘也生不下三子一女。只是,真爱的不够圆满,她娘蜗居杜娟院占了宁姨娘正室之位。她每天还要出来晃啊晃的提醒她爹,呐,当初没娶真爱的女人做正室,多么遗憾多么心痛啊。每思及她娘与她在真爱中占了如此重要的地位,谢莫如哪怕素来沉默寡言,心里也要暗暗爽一爽的。

  听了宁姨娘对自己的一套关心,谢莫如不喜说那些翻来覆去的客套话,对宁姨娘道了声谢,谢莫忧腻在谢太太怀里半是撒娇并是抱怨,“姨娘对姐姐比对我好。”看吧,宁姨娘对她好的,连自己亲闺女谢莫忧都嫉妒了。

  谢莫如端正的坐在谢太太右首的黄花梨交椅中,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谢太太拍拍谢莫忧的脊背,笑道,“你们是亲姐妹,如何计较这个,没的叫人笑话。你也只小你大姐姐一月,要学着你大姐姐一般稳重方好。”

  谢太太身边的大丫环素蓝捧上茶来,谢莫如接了,听素蓝笑道,“今儿太太叫进宫,宫里娘娘赏了太太两套头面,太太说姑娘们大了,给姑娘们插戴。”

  姐妹两个一并起身道谢。

  谢太太摆摆手,命两个孙女坐了,仍是将谢莫忧揽在了怀里,笑,“这是宫里的新鲜头面,一套红宝石,一套紫晶的,还有几样难得的衣裳料子,我这把年纪,用这样鲜亮的东西不像话了,你们姐妹喜欢哪个,自己分去。”

  宁姨娘笑,“大姑娘是做姐姐的,大姑娘先挑。”

  谢莫如便道,“妹妹小,还是妹妹先。”

  谢莫忧已自谢太太的怀里起身,精灵一般凑到谢莫如跟前,拉着谢莫如的手笑,声音如出谷黄莺,清脆动听,“刚我是跟姐姐说笑的,姐姐不先挑,我是再不敢先挑的。”谢莫忧形容与宁姨娘酷似,她小谢莫如一月,漂亮的仿佛三月晨间露珠,生性活泼,娇憨明媚,阖家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谢莫如也挺喜欢谢莫忧,她与母亲在谢家已近半个隐形人,谢莫忧近年却屡有妒意,可见这孩子心里仍是放不开嫡庶。能让漂亮的谢莫忧产生嫉妒,谢莫如深表荣幸。

  两人推让一番,谁都不肯先挑,宁姨娘笑与谢太太道,“咱家姑娘都是知礼的,小姐妹这般和睦,都是太太教导的好。”

  谢太太微笑颌首,她老人家如今也不过五旬左右的年纪,岁月却如此厚待,未并见老态,反更添雍容,哪怕宁姨娘这样的绝色人物虽艳光照人,在谢太太面前却显着单薄了些,可想而知谢太太年轻时的光景了。据说宫中深受陛下爱重的谢贵妃较谢太太年轻时都要稍有逊色。

  谢太太膝下二子一女,孩子不多,个顶个出息,闺女在宫为贵妃不说,膝下三皇子已十岁,深受陛下喜欢。两个儿子,长子谢松,如今刚过而立,已官居五品户部郎中,次子谢柏刚刚春闱结束没几日,金榜未出,谢柏邀三五好友去庄子上约看杏花。不论春闱成绩如何,起码谢柏这种心态就很难得。用谢柏的话说,他们这种人家,子弟便是不科举也无妨,捐个官打点个差使什么的易如反掌,他还一路用功考上举人,更于这弱冠之间入贡院春闱,在官宦子弟中,谢柏是相当出众的人物。何况他生的眉眼风流俊俏,又有这样的家世才干,货真价实的功名在身上,一姐在宫为贵妃,一兄为五品郎中,更兼其父乃刑部尚书,谢柏虽未定亲,但有意谢家儿郎的媒人们几将谢府大门踏平。谢尚书仍是坚持让次子考出进士再论亲事,更为体面。

  谢太太有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儿女,实在当之无愧的人生赢家。宁姨娘恭维着婆婆,倒不完全出于拍马屁需要,实在宁姨娘觉着,倘若女儿学到婆婆三成手段,下半辈子也不必愁的了。

  谢太太见孙女知礼,笑道,“特意叫了你们来挑,实是为了你们能各合了心意。姐妹知道礼让,也是好事,既然都不先挑,那就我挑了。大丫头今天穿的藕合衫子,这套嵌紫晶的倒是正好相配。二丫头身上不是大红就是桃红、银红、粉红、樱红,便给你这套红宝石的吧。”

  二人都道了谢,谢太太笑,“你们如今还小,一整套的首饰还用不上,且自己收着。这些料子小姐妹商量着选吧,下晌有绣针坊的裁缝过来量尺寸,丫头们大了,多做几身新鲜衣裙,也好学着梳妆打扮,就是出门也体面。”

  宁姨娘忙道,“往常她们姐妹每季十套新的,既这般,就各人再添五套。”前刚得了当季的新衫,如今谢太太要再为孙女裁衣,宁姨娘心中已有腹稿,此刻脱口而出。

  谢太太笑,“闺女不同于儿子,儿子穷养,是免得养出骄娇之气来,不然,真纵出个败家子,未免辱没家族名声。闺女则要娇养,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用不起,如今孩子们长的快,论季裁衣若长了短了的倒麻烦,以后每月都叫绣针坊的人过来,不必多算,一月起码各人六套新衫。孩子们不比小时候,如今大了,出去走动的事渐多起来,这份例也该涨一涨了。这是公中份例,余者我偶给你们的料子首饰,有喜欢的就挑出来用,料子也一样,你们身边都有通针线的丫环,喜欢什么样的,叫她们做去。我就爱看小姑娘家打扮得鲜亮伶俐的,方招人喜欢。”前面教导宁姨娘,后头是对姐妹二人说的。

  听谢太太这番话,宁姨娘难免心下尴尬,不是她为人小气,实在是谢家多年规矩就是每人每季十套新衣,这并不是说谢家真就节俭到每位姑娘每季只有十套新衫,只因余者不够的都是各房自己私房去做去裁去绣,不然,断不敢出去见人的。公中的事,宁姨娘想着再加五套也差不厘了,不想谢太太忽然这般大手笔,相较之下,倒显着她小家子气了。宁姨娘面儿上一笑,螓首低垂,露出一段洁白纤细的颈项,大有楚楚之意,“还是太太有见识,我受教了。”

  谢太太没什么欣赏宁姨娘纤楚之态的意思,谢莫如欣赏了一回,觉着美人就是美人,这一低头就是一段风情了,真爱的眼光果然不错。谢太太提点了宁姨娘一回,也很给宁姨娘面子,拍拍她的手,“不急,慢慢来。”

  宁姨娘此方略好些。姐妹两个再次谢过太太,又在谢太太这里留用了午饭,直到谢太太午歇,方各回各院。

  因得了谢太太给的许多东西,张嬷嬷倒比谢莫如更要欢喜,回屋先打开首饰匣子捧给谢莫如瞧了。既是谢贵妃特意赏下的,便不会差,何况谢莫如生于谢家,虽不受宠爱,也见识过不少好东西。不过,这一套紫晶头面仍是令人惊艳。紫晶素来罕见,谢莫如寻常所见紫晶颜色多浅些,这套头面上所用的紫晶颜色非常奇异,深紫中带了一丝艳丽的红。张嬷嬷忍不住赞叹,“老天爷,老奴今日算是开了眼,以往也不是没见过紫晶,今日方知世间还有这般成色的紫晶。”

  谁不喜欢漂亮东西,谢莫如自然也喜欢。她赏玩了一回,道,“是啊,这般色调极罕见,嬷嬷先收起来吧。”

  张嬷嬷道,“明日戴出去,太太见了肯定高兴。”

  谢莫如道,“大一些的钗还用不上。”随手挑一只最小的金底紫晶攒花簪,春日暖阳自窗而入,落在这一只小小簪上,小小花簪瞬间亮起的璀璨光华几能灼伤人的眼睛,谢莫如道,“明儿就用这个,再寻支差不多的绢花搭着戴就行了。”头上戴多首饰坠的慌,故此,谢莫如除非必要,少作盛妆打扮。

  张嬷嬷点头,又道,“这次太太赏的料子也有不少好看的,给姑娘做几身新衣裳,正好现在穿。”

  “嬷嬷看着办吧。”

  静薇过来服侍谢莫如换了一袭春水色的家常衫子,命人在院中迎春花开处放了惯常用的圈椅。谢莫如褪去脚上的碧色绣迎春花的软鞋,整个人蜷卧在椅中,捡起上午看了的书卷,对着春光,继续看。

  张嬷嬷取了薄被来给谢莫如盖外头,方氏仍在不远处修剪那株吐绿含苞的杜鹃树。春风拂暖,远处传来几声莺啼。

清晨,天边尚有一丝夜幕残留下的深蓝,谢莫如便起床了。

  她向来起的早,大丫环静薇听到动静进来服侍,谢莫如其实也不必丫环服侍什么,穿衣梳头洗漱她自己都来得,所以,有谢莫如这样事事喜欢自己来的主子,她身边的丫环相当轻松。唯一的要求是,谢莫如喜欢早起,故此,丫环们当然也没有懒觉好睡。

  静薇捧进一盏薄荷蜜水,谢莫如接过喝了,将盛放蜜水的琉璃樽往桌上一放,道,“行了,你们在屋里随便干点儿啥,我在院子里逛逛,不用跟着。”

  静薇道,“这会儿院里水露重,姑娘衣裳薄了,披件披风吧。”她已备好了,此时一面说着,一面给谢莫如系好。

  谢莫如摆摆手,示意静薇不必跟,便自己往院里逛去了。

  杜鹃院别看清静,气派是极气派的,比谢太太的松柏院也不遑多让。但,谢太太院里多少人,丫环婆子挤的跟什么似的,大丫环都要两人一间房。哪像她这杜鹃院,非但阔大,人也清静,丫环婆子的一人一间房,住的宽敞不说,活计也轻松。闲来磕磕牙,也只抱怨生活贫乏以至没有外快啥的。

  一般这种人,谢莫如都会给她们找个有外快的地方去的。

  因为帮助几个对现实不大满意的下人实现了外快梦想,谢莫如觉着自己在仆婢中的人缘儿也越发好了。这不,许多人见着她都自发的打招呼,态度亲切又恭敬。还有打扫庭院啥的,可认真了。

  谢莫如也喜欢花草,不过谢莫如并不偏爱杜鹃,在一定程度上,她是不喜欢这种花的。杜鹃并不好管理,这种花喜欢生长在山上松柏间,偏爱的土质也是带着松针的土。贸然植于园中,并不好打理。在春天,谢莫如喜欢紫藤,这种花一般不用理会,种上就会自己慢慢长大,攀爬出极美的春景来。

  谢莫如是个恬淡安静的性子,而且,自幼跟着她娘修炼的隐形大法,她也是个比较低调的人啦。但,这并不是说她对生活没有要求。

  相反,她对生活还是比较有要求的。

  譬如,她命人在游廊畔种植紫藤,如今紫藤已顺着游廊攀爬出雅致春光,虽只是刚刚结苞,但过些日子,紫藤花开时节,那才是漂亮呢。非但花好看,还可以做紫藤饼、紫藤糕、炸紫藤鱼、煮紫藤粥……想一想,都是美味呀。

  谢莫如顺着紫藤游廊,出了月桂门,就是杜鹃院的花园了。

  园中除了她娘的那棵命根子的杜鹃树外,余者皆按谢莫如的心思来布置的,迎春、茉莉、海棠、玫瑰、芍药、牡丹、菊花、腊梅,各有所在,尤其花园里还有个外头活水引进来的小小清潭,里头种了一池白荷,如今已有巴掌大的小小碧叶浮于水面,伴着清晨未散的浅浅朝雾,清新气息的让谢莫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并下定决心,明早就吃荷叶粥了。

  哪怕初春时节,天气微寒,这园中已有些景致可看。不过,再好的景致,转一圈儿瞧一回,也便看的差不多了。谢莫如不是,她每天要沿着鹅卵石砌成的小路,围着这花园子走二十圈不止,前两年年纪小,她走二十圈,如今大些,每天要走四十圈的,一直要走到额角微汗方会停下来。

  再者,你绕圈就绕圈呗,她还喜欢一面绕圈一面就花园的建设提出一些心得。闹得花园看顾花草的婆子每每早上都要绷紧神经以备大姑娘垂询,一年下来,能老上十岁不止。

  如此在园中绕圈儿足有半个时辰,谢莫如回屋时,浴房里热水已然备好,张嬷嬷已将谢莫如今日要穿的大衣裳找了出来,静薇将谢莫如的头发包好,因早饭后要去给谢太太请安,这会儿不小心沾湿了头发,恐怕一时难干,若带着潮湿发髻去给长辈请安,未免有些不大好看了。

  待谢莫如自浴房出来,早饭已摆在廊下。谢莫如不喜欢在屋里吃饭,晨间空气清新远胜他时,故此,早饭她都要外头用。尤其此院紫藤结苞,小小紫色花苞串串垂落,如同寂寂风铃。在这花架下吃饭,方有食欲。

  当然,最后那句是谢莫如说的。张嬷嬷是个老实人,她当时就表示,“老奴早上若肚饿,在哪儿吃饭都有食欲。”她简单愁死了,她是在杜鹃院锦绣繁华之时被选进府做奶嬷嬷的,那会儿她只负责给谢莫如喂奶,别的事自有掌事嬷嬷来管。后来她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杜鹃院日趋冷落,许多人都调离了杜鹃院,结果,张嬷嬷这个以前不咋管事的又没啥见识的倒成了个尖儿。那会儿她原也打算回家的,谁知自她被选进府奶谢莫如后,家里男人耐不住寂寞,早跟个狐媚女人过在了一起。张嬷嬷原有个女儿,大谢莫如两月,早在襁褓中时便夭折了。看男人如同烂泥,家里也无甚好牵挂,在杜鹃院人心惶惶各寻门路时,张嬷嬷无甚门路好寻,更兼她将谢莫如自幼奶大,早视谢莫如为她自己骨肉,看谢莫如没个可靠人照顾也不放心,故此就留了下来。待杜鹃院人走的差不多,张嬷嬷就成了杜鹃院的管事嬷嬷。这个位子,以往是许多下人削尖了脑袋都钻营不进的,到如今,反成了个凄凉角色。

  别人瞧着凄凉,张嬷嬷可不觉着凄凉。相反,张嬷嬷自信的很,她觉着自家大姑娘是天下第一好的姑娘。脾气好不说,性子更好……反正,用张嬷嬷的话说,就是无一不好。那啥,要是再稍微改些古怪脾气就更好了。

  就拿这一定要在院子里吃早饭的事儿来说吧,张嬷嬷早出去打听了,晨风冷,这么在院里吃饭,呛了风可就不好了。像二姑娘谢莫忧,便是偶有在院里用饭也要围起蜀锦,挡一挡晨风微凉。张嬷嬷也找了些蜀锦来,准备给她家姑娘挡风,谁晓得她家姑娘道,“嬷嬷弄这些个蜀锦把廊下围住,跟在屋里还有啥两样呀。”

  张嬷嬷说怕她家姑娘着风时,她家姑娘便道,“我就得就着晨风才吃的下饭,行了,嬷嬷你愿意围蜀锦,你自去围着蜀锦吃饭吧。”完全不能体会她老人家的良苦用心。张嬷嬷还不好提人家谢莫忧就是这么精细的,她怕提了叫她家姑娘伤心,谁知她家姑娘道,“我是我,莫忧是莫忧,老跟她比照做甚。”早看出谢嬷嬷围蜀锦这招是跟谁学的了。

  张嬷嬷坚持道,“也不是比照,姑娘年纪还小呢,早上风凉,真冻着就不好了。”

  “等我冻着时再说吧。”听张嬷嬷说,她早产出生,小时候时常要病的,稍有不好便折腾的阖家不安。后来,这院子冷清了,她倒如荒间野草一般,身子渐渐好了不说,近些年更是寻常连喷嚏都不打一个。

  今日的早饭是牛乳粳米粥,四样小菜,一样清拌春笋,一样凉切牛肉,一样凉拌木耳,一样酱青瓜,另有素蒸小饺、奶糕两样点心。

  谢莫如自己用饭不讲究,没啥食不言的习惯,问,“这是咱们园子里的春笋不?”

  张嬷嬷笑,“如何不是?昨儿大姑娘不就交待了,今儿要吃的么。一大早使唤园里婆子现挖出来的,将水一焯,拌上秋油,就鲜的了不得了。”

  谢莫如笑,“晚上再拌一个吃。”

  若是别的有见识的嬷嬷,这会儿肯定劝谢莫如,便是合口的东西,也不必顿顿都要来吃的。偏生张嬷嬷没受过那些有见识的教导,见谢莫如吃的欢喜,她还给谢莫如布菜来着,笑,“大姑娘喜欢,便多吃些。笋这东西有时令管着,也就吃这几日。”

  “是啊。”谢莫如叼着块脆笋,道,“明天别做牛乳粥了,我看湖里那荷叶长出来了,摘两片做荷叶粥吧。”

  张嬷嬷对谢莫如宠爱的很,只要谢莫如说的话,她就没有不应的。张嬷嬷笑呵呵的,“成,明儿一早我叫园里的婆子划着小船过去,摘那顶嫩顶嫩的荷叶。这会儿吃荷叶粥,待荷叶大些了,我给姑娘做荷叶鸡,也是极香极好吃的。”

  接下来,两人就荷叶做的菜做出了一番大讨论,待谢莫如吃饱,张嬷嬷服侍她又换一身请安上学穿的衣裳,头发未再重梳,只是于鬓间簪上昨日挑出的紫晶花簪。张嬷嬷赞道,“咱们大姑娘出落的越发好了。”

  谢莫如笑,“我去给母亲请安,嬷嬷也去用饭吧。”

  张嬷嬷见静薇带着小丫环紫藤过来了,便笑,“好,姑娘快去大奶奶那里,给太太请安的时辰也要到了,别耽搁了。”

  相对于谢莫如是个早起派,她娘方氏绝对是晚起派,方氏一般不到中午起不来的。谢莫如说是去请安,也只是在方氏门外问候一声罢了。

  谢莫如对守门的婆子说一句,“待母亲起了,你们好生服侍。”便去了谢太太那里问安。

  别人家给当家长辈请安的时辰会比谢家早,一般都是做婆婆起床的时候,儿媳做要过去服侍。谢太太一直无此规矩,她都是让各房自用过早饭再过去不迟。当然,这也可能跟长房情形比较特殊,而次子谢柏尚未婚娶有关。毕竟,谢太太礼法上的长媳方氏鲜少出杜鹃院,长房抬举了宁姨娘理事,可宁姨娘再有好名声,也只是妾而已。

  这种推断,是张嬷嬷私下同谢莫如嘀咕的。张嬷嬷的原话是,“妾就是妾,她倒是想上赶着去服侍太太,太太可得看得上她!”

  谢莫如很是无语,若谢太太看不上宁姨娘,又怎会容儿子专情此女,又怎会容宁姨娘生下一女三子,又怎会令宁姨娘掌长房事呢?

  谢莫如到谢太太院时的时间正好,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当然,比宁姨娘带着三儿一女到的时间是略早一些的。

  这并不是说宁姨娘就到的迟了,实在是宁姨娘要服侍丈夫要照顾儿女又要打理长房那些事,事情比较多,不似谢莫如一身轻松,自然会慢一些。

  谢太太见谢莫如头上簪了紫晶花簪,笑,“就该这样打扮起来,你平日里也素净了些。”

  谢莫如答了声是,就再无别话了。谢太太也静静的呷着茶,一时,室内静寂无声,连丫环们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这事儿也怪,谢太太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之人,谢莫如话少些吧,也不算笨人,偏生两人见面寡淡的很。不过,两人还是有共同点的:那就是,这样寡淡的见面,两人还能悠然静坐,然后,谁也不理谁。

  终于,宁姨娘一拖四带着三子一女过来,互致请安后,宁姨娘瞅向谢莫如头上的紫晶簪花,笑,“太太的东西就是好,咱们大姑娘出落的越发好了。”

  谢莫如“扑哧”一乐,想宁姨娘这话不会是跟张嬷嬷学的来吧。谢莫忧笑,“大姐姐今日心情好。”嫡庶似乎有着天然的竞争与敌对,谢莫忧看谢莫如喷笑就特不爽,我姨娘好意赞你一句,你笑成这样是什么意思?不知好歹!

  谢莫如根本不解释为何喷笑,她道,“是啊,我也不知道怎地突然心中一喜,就笑了。想今天是贴金榜的日子,或是吉兆。”

  谢莫忧将手里帕子一拧,险被谢莫如的无耻气死。尼玛,喷笑就喷笑,俺姨娘大方宽和人尽皆知,怎会与你计较?可你扯到吉兆是啥意思?一大家子,谁不会笑啊,偏你喷笑就成吉兆了!

  谢莫忧这辈子最讨厌的人非谢莫如莫属,就因有这人,她成了庶女,她的弟弟们成了庶子。

  嫡!庶!

  一字之差!天地之差!

  哪怕她姨娘在府里管事,哪怕她爹爹对她们姐弟宠爱有加,别人背地里说起来仍是:庶出!庶出!

  世间怎会有这种人,一出生就是最讨厌的存在。

  谢莫忧看谢莫如一眼,便移开眼睛,提着大红绣金线的裙子过去亲昵的坐在谢太太身畔,笑问,“祖母,二叔也该回来了吧?我想二叔了。”

  谢太太笑,“你想他什么,想他去庄子上乐呵没带上你。”

  谢莫忧粉唇微嘟,漂亮的面孔上有说不出的娇憨明媚,抱怨道,“早说好的要带我去杏花林酿杏花酒的,到临头自己偷偷跑了,二叔回来了我也不理他。”

  “你这孩子,你二叔最疼你。”谢太太抚摸着孙女的脊背,谢莫忧伏在谢太太耳畔悄声说两句什么,谢太太直乐,“猴儿,莫作弄你二叔。”

  谢莫忧笑,“祖母只管听我的就是。”她眼神明亮,发间一支雀头嵌宝的步摇,垂珠下来微微晃红,晃得莹白肌肤倒比那垂珠宝光更雅致三分。宁姨娘温柔的望着女儿,嗔道,“我生了你们姐弟四个,你是做姐姐的,倒是最不稳重。看你大姐姐,这才是咱们家长女风范。”

  谢莫忧笑,“大姐姐好则好矣,但要说咱家长女风范,也该是贵妃姑妈才是。姨娘看大姐姐样样比我好,也别太偏心。”

  宁姨娘嗔,“你这丫头的嘴呀……”

  “不过说实话罢了。”谢莫忧笑问,“大姐姐说是不是?”

  谢莫如点头,“贵妃乃谢家祥瑞之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然无人能及。妹妹这话,果然是极对的。”一句话将谢莫忧噎死,前无古人是对的,后无来者是怎么说?还有,这话哪儿是她说的话,谢莫如竟扣在她头上,谢莫忧简直一口老血能呕出来。偏生谢莫如还这般正襟危坐,一脸正气堂堂。于是,谢莫忧更郁闷了。

  宁姨娘笑,“快是上学的时候了,你别腻着你祖母了,仔细姐弟们笑你。”

  谢莫忧爱撒娇,人也是极有分寸的,起身敛祍一礼,“是。祖母,姨娘,我跟大姐姐就先去学里了。”

  谢太太笑,“去吧,中午我这里有好吃的,快则有,慢则无哦。”

  谢莫忧笑,“恨不肋下生双翼。”又逗得谢太太一乐,“馋嘴猫。”道,“莫如中午也一道过来。”

  谢莫如道,“是。”便与谢莫忧一并去念书了。

  如谢家这样的家族,对女孩儿一样精心培养,饶是谢莫如这等半隐形,到了该念书识字的年纪,一样会得到同等的教育。

  因宫里谢贵妃当权,如今来谢家做女先生的是宫里出来的一位姓纪的女官。到年纪了,被放出宫来,偏生又在宫里耽搁了青春,嫁人吧,高不成低不就,回娘家吧,真正娘家可靠也不会在青春妙龄去宫里当差。便索性就在谢家做了女先生,谢家权贵之家,是把纪先生当供奉的,将来养老啥的也在谢家了。

  纪先生见二人到了,没什么多余的话,便讲起功课来。只是课还未上许久,便有谢太太屋里的头等大丫环素馨喜气盈腮的来报,“咱家二爷中了一榜探花,阖家大喜,太太说今日姑娘们且歇一歇,好生乐呵一日,且为二爷贺喜。”

  谢莫忧欢喜不尽,问素馨,“二叔可回来了?”

  素馨笑道,“二爷虽还未到家,可今天是什么日子,想来定也快到了。姑娘们赶紧去吧,太太高兴的很,正在同姨娘说摆酒唱戏的事呢。”

  谢莫忧笑,“劳你跑回腿,我跟姐姐这就过去。”

  素馨笑,“这样的大喜事,就是叫奴婢跑断了腿都情愿的。”

  谢莫忧又是一笑,与谢莫如道,“大姐姐,咱们先去祖母那里,笔墨书本叫丫环收拾就好。”

  谢莫如道,“妹妹不妨先去,我这里也快收拾好了。”

  谢莫忧便不再理会谢莫如,留下个小丫环收拾笔墨,她先提裙与素馨去了谢太太屋里。

  静薇眼见谢莫忧带人走远了,很是替她家姑娘着急,小声道,“我服侍姑娘先去太太那里,这些让紫藤收拾是一样的。”

  “这急什么,贺不贺喜二叔都是妥妥的探花,我这都收拾一半了呢。”谢莫如半点不急,静薇急的直想上吊。谢莫如已将毛笔洗好,放入笔匣,又将书本功课一一放入书匣,同纪先生微微致意,“想来下午也是不必上课的,先生正好歇一歇。”

  纪先生笑,“还未谢过大姑娘早上着人送来的凉笋,清新爽口,正合时令。”

  谢莫如笑,“是我园子里的春笋,嬷嬷说笋尖一冒头就老了,得还没冒头的时候挖出来,最是鲜嫩。”

  “是啊,只要稍稍一拌,便鲜的了不得。”

  “可惜没有莼菜,不然正好一道汤,更是鲜美。”

  师徒两个说些闲话,出了上课的华章堂,谢莫如请纪先生先行,方慢悠悠的赏着春景,一路迤逦,去了谢太太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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