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从事脱口秀并坚持了7年的颜怡颜悦,终于在2024年末向初心迈出了第一步——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正常故事》。
这部献给现代都市女性的、充满黑色幽默的作品,其文风及选题,无一不是颜怡颜悦精心推敲的结果。在她们看来,传统的“浪漫爱”叙事,如今很难再奏效。但她们依然想知道,在抛开“浪漫化”的面纱之后,新时代的女性将如何面对欲望?
极限女性第二季第二期,《新周刊》专访颜怡颜悦,听她们讲述寻找当代女性叙事的历程,以及她们为何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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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杭州。《三好姐妹》演出开始两小时前,工作人员敲开了化妆间的门,请演员到舞台上试音。
门里一前一后走出两个同样穿着白底蓝印花长袖连衣裙的女孩,面容相似,头发长度一致。只是一个头发微卷,蹬着灰绿色异形跟长靴;另一个披着直发,穿着酒红间白色的运动鞋,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是姐姐颜怡。
不消说,旁边自然是妹妹颜悦。这是两个分不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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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19年姐妹俩参加《脱口秀大会第二季》到现在,围绕着她们的话题,也从“如何分辨姐姐和妹妹”,逐渐转为“她们为何‘跨界’”。2024年11月,她们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正常故事》,许多人才得知,文学是她们一以贯之的梦想,而脱口秀更像一个意外。
这一点,你几乎无法从颜怡颜悦的脱口秀中看出来。在《三好姐妹》的演出现场,任谁对她们有“文本不及表演”的刻板印象,都会被其对生活的精湛复刻所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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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怡颜悦在《三好姐妹》演出现场。(图/微博@颜怡颜悦)
《三好姐妹》是颜怡颜悦及同行女演员组成的拼盘脱口秀演出。拥有“全女”节目、出版自己的文学作品,对于颜怡颜悦来说,都是她们探索现代女性叙事的重要尝试。这一点,她们在看了《好东西》《乔妍的心事》等作品之后更为坚定。如果不是作者亲自策划或是参与了作品的再生产,那些在传统审美下“小妞感”十足的东西,或许就不会被呈现在我们面前。
而在她们书写《正常故事》的过程中,这种与既定范式的对抗,几乎从未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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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不解释吗?
颜怡颜悦身上的标签,天然地比其他公众人物多上一倍。
百科页面上写着两人不同的头围,共事过的人对她们有J和P的猜测(计划型人格和随机型人格)……如果不依托于种种“参数”,人们想要区分颜怡颜悦,总是下意识地用充满比较意味的眼神,又或许是通过不容回避的提问。即便她们并不喜欢这种比较。
而作为脱口秀演员,当她们决定出版小说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即将面对新一轮审视。出于担心,她们一度想过用大众熟知的方式去输出脑海中的故事。“后来写到一半,我意识到,那种文风会伤害我的表达。”颜悦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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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标准”和“结果论”,是颜怡颜悦从脱口秀中学到的教训。
由于巨大的精神压力,脱口秀演员上场前往往“上吐下泻”。因为即便是同一篇稿子,放在不同的场子里,演出者所得到的观众反馈也可能完全不同。而对场子冷热的预判是否准确,并不与经验的多少成正比。在现场效果面前,所谓“标准”,自然烟消云散。
放眼文学领域,颜怡颜悦亦觉得自己缺乏可参考的范本。虽然自认为是“被文学拯救了的人”,但她们也真切感受到了宏大叙事所带来的不适感:“大家都愿意写像战争那种一听就很重要的事情。但为什么它们给我的感受是,‘只有写出历代传递的伤痛,才称得上是伟大的作品,你在文学史、电影史上才是有价值的’?”
生活中最令颜怡颜悦触动的人群,在她们看来很可能是没有被描写过的。尤其是女性。这群人贫穷、匮乏且几乎不被看见,但她们依然愿意带着黑色幽默的态度,坦然接受生活中的讽刺性。颜悦举了书中《醒肉》的一个例子:“就像我小说里写的,当买房(遇到不负责的开发商,交的房)只有一面墙,她发现没有办法维权,(也会)觉得好处就是死不了,因为想上吊也没有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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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故事》
颜怡/颜悦 著
明室Lucida,2024-11
如何用文学还原出被忽视的群体?长大以后,颜怡颜悦在各类单元剧、近现代的女性作品及黑人文学中,找到了能为文学填上一些书写私人经验的“拼图”。“优秀的现代作者,能写出那种微妙的、难以厘清的、无孔不入的权力控制,那种控制是从来没有被描述出来的。而恰恰是因为它们没有被描述出来,所以我们对于每一种压迫的解释成本都特别高。”
“我们要理解、接受这个世界的规则,作为被规则规制的人,我们还要主动替这些规则解释。同为女性,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受——难道不觉得我们为此花了太多时间吗?”颜悦向我发问。
听我聊起读《素食者》时的窒息感,颜怡颜悦提到,读费兰特的作品,有时也像一种“自我折磨”。“她(们)毕竟是我们妈妈那一代的人,写下这样的文字,可能已经用尽了她们的全力。你不能去苛责她‘为什么不给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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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悦认为,像莉拉这类文学人物的存在之所以引人深思,是因为她代表绝大多数女性实现了内在的“越界”。(图/《我的天才女友》第四季)
前辈女作家来时的路,让她们触目惊心。“即便她们写下了很多细节、做了很多心理描写,依然不能被读者(十分)明确地提取出来。”也正因此,已经被写过的故事,颜怡颜悦不愿再写。
让她们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不道歉也不解释的视角,是在看《芭比》的时候。而被称为“体验感与《芭比》高度相似”的《好东西》,是颜怡颜悦认为在2024年看过的最好的电影。有意思的是,《好东西》所调侃的生活细节以及输出黑色幽默的方式,都与她们的脱口秀、小说极为相近。一起去看电影的朋友问她们:“你们确定没有跟她(邵艺辉)一起聊出这个(电影)吗?”
颜怡颜悦希望用写作不停地靠近自己所处的时代。从这一点来看,《正常故事》已经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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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好东西》首映当天,邵艺辉参加了《正常故事》的分享会。(图/微博@颜怡颜悦)
写给都市女性的故事
演出结束隔天,我在位于钟书阁的签售会上,第二次见到颜怡颜悦。
背着书包的女学生、衣着靓丽的年轻女孩、带着孩子的宝妈、有男伴在一旁拍摄记录的女性,陆续穿过细长的走道,在两侧读者的注目下,走向由书架围成的圆形会场,迎上颜怡颜悦的盈盈笑意。
签售间隙,不同人生阶段的女性聊起各自的感悟和困惑。一位成年不久的读者提起被催婚的烦恼,现场惊呼声不断。为了宽慰她,另一个女孩用戏谑的口吻,聊起自己在原生家庭中遭受到的不公。颜怡望向颜悦:“难道女人就是18岁开始被催婚,拒绝50年?”
我感觉自己像身处于颜怡颜悦的创作现场。这正是她们对我说起的,“一天到晚讲一些黑色幽默的话”“匮乏且从不被承认”“让人认识到生活是怎样黑暗又好笑”的女人们。而她们创作的共识,是让人能够读懂,并触动到她们的内心,甚至激发更多人开始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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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颜怡颜悦各自的作品中,可以明显感觉到两人性格的不同之处。“她就是能在抽象的比喻中给人准确的感觉。”颜怡认为颜悦的小说非常精雕细琢,“她写作中那种节奏上的留白很有意思。有时候她可能略过某个情节,给读者造成困惑,让读者停下来想她要说什么,可能也是一种(她的)幽默感。”
“颜怡(擅长)写时间跨度非常短的细节,就像(制造)爆炸性的时间胶囊。很多细节类似于帐篷钉,在你不经意间往你思想里钉进了好几个。到头来她收紧的那一刻,你会感觉整个人被抓住,被直接扯进一个漩涡里。”颜悦对我说。
献给现代都市女性的《正常故事》,从文风到选题,无一不是颜怡颜悦精心推敲的结果。在她们看来,传统的“浪漫爱”叙事,如今很难再奏效。但她们依然想知道,在抛开“浪漫化”的面纱之后,新时代的女性将如何面对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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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书分享会现场,颜悦通过扮演来呼应自己的小说《醒肉》。(图/微博@颜怡颜悦)
在书里的《正常》和《漂亮男偶像》两个故事中,颜怡颜悦不约而同地写到了身处偶像行业中的女性。
有人说,“你爱上的男性角色,其背后都是女作家的灵魂”。女编剧们往往要通过更高声量的男性——譬如给男偶像写文案,才能得到更多间接发声的机会。这不是只存在于《正常故事》中的叙事。“作为女性,我一直在思考,我们到底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说话。(找到)自己的声音是什么,它是一个需要斗争的过程,不太可能是‘忘掉别人教我的声音,我就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某个领域获得彻底的成功,(就像)从没有想过拥有完整的一餐,我只是想有点浇头。”颜悦在签售会现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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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秀演员最不缺骂声,尤其是两个想写小说的女性脱口秀演员。《正常故事》上市前,这本书的豆瓣主页上已经出现了负面评价。讲脱口秀7年,颜怡颜悦连死亡威胁都经历过了。
“一些非常可贵的创作者,被负面评价搞得非常伤心,甚至停止创作,我觉得这简直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没人有资格这样做。”但也是因为这,她们不愿只是站在高处、发出批评。“我相信(以)嘲讽(为核心)的喜剧是不成立的,我只认同那种同情的喜剧。”
塑造颜怡颜悦
以文学为事业,是颜怡颜悦很早就下定的决心。
1995年出生在非一线城市里的孩子,虽然不至于被浓烈的鸡娃氛围所裹挟,但多少会感受到一些同侪压力。
偏偏颜父是一个有着“莫名”反骨的人。反骨在于,他不会带孩子去上所谓的特长班,也不让两个女儿做作业,或是看武侠类、言情类小说,而是打开电视让她们看《锵锵三人行》,;而“莫名”属于颜怡颜悦——她们至今不理解爸爸当年的教育思路。
她们只能将其解释为,爸爸有自己的一套价值判断。大家都认为有用的东西,爸爸不认为有用。像多数人一样沿袭传统、规训女孩,也不符合爸爸的理念。他在孩子的姓名里写下“怡乐”“愉悦”的希冀,用“不务正业”的教育方式,引导她们像节目里的主持人一样,成为“有文化”“能做很厉害的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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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时的颜怡颜悦。(图/受访者供图)
如今回头看,爸爸给她们的教育资料,确实“没啥用”,只是让颜怡颜悦开始接触到了一个围绕弱者所展开的世界。这一点与《锵锵三人行》给她们的感受殊途同归:“有人说他(窦文涛)‘不要一天到晚讲高大上的东西’。但我觉得文学绝对不能是只给看得起的人看的。我小时候非常感谢他,没有放弃讲述,没有放弃我们这种只能给他收视率的人。”
如果说是爸爸为她们打开了文学的大门,那么像妈妈那样的人,便是她们在文学中找不到的“新大陆”,激发她们“像呕吐一样”坚持写作。
“我觉得我当不了妈妈。生活对她的伤害,在她身上其实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她就像绿巨人一样自动恢复了。”过了一会儿,颜怡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她就很像猫。”
在她们的段子里,妈妈是能“把我们家桌子椅子都抹矮了”的主妇。如果过和妈妈一样的生活,大多数人应该早就被吸干耗空了。但妈妈不是。她的能量,不只能支撑她积极地扛过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还有余量让她在遭受重大打击时,依然表现出不明来源的乐观,即便在外人看来,她毫无乐观的资本。
妈妈的乐观,并不意味着她对外界毫无觉察。“她非常善良。我们和我爸经常干一些蠢事,但在任何‘灾难’发生的当下,她都不会怪谁没有做好。只是会在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把它当作一个笑话的源头,编各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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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时的颜怡颜悦。(图/受访者供图)
如今回想起来,颜怡颜悦的成长历程,似乎也被父母埋了不少“梗”。
人们都说,要有效避免双胞胎之间的矛盾,必须为双方提供一模一样的吃穿用度。颜怡颜悦的父母亦如此实践。两人小时候各有一只玩具小鸭子,颜悦非常喜爱,管它叫“小B”,有一次玩坏了,爸爸还满城搜寻,买回同款小鸭子送给她。而颜怡的叫“小新鸭”。
这本是十分美好的回忆。直到有一天,颜悦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小B”听起来像一个真的小宠物,而“小新鸭”的称呼,听起来如此没有感情?颜怡解释道,它的全名应该是“因为颜悦拥有、而颜怡也不得不有”的新的小鸭子。
在颜悦看来,她们和普通姐妹的区别,是相信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有另一个人的存在。颜怡则认为,生命中的另一个人,就是她的“娃娃”。但她毕竟不是真的娃娃,“不可以把她的头拧下来”。因为颜悦的存在,颜怡觉得自己变得更有人性了一些。
然而,颜悦从不对颜怡“嘴下留情”。颜悦曾说:“颜怡以为她生产的是作品,其实她生产的只是希望而已。”当我们再度提起这句话时,颜怡笑道:“我当然可以接受,我已经逆来顺受30年了。她拥有无限多的创造力,但我希望不要用在我身上。”
给每个人说话的权利
颜怡颜悦的相互捆绑,比起人们对双胞胎的刻板印象,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无法想象没有对方的生活。因为一起工作,她们的朋友几乎都是共有的。“单胞胎的世界我不理解”这句话,颜怡颜悦常挂嘴边。
假若如她们所声称的那样,将颜怡颜悦视为一个整体,那么颜怡可能是主人格——她认为颜悦是自己的另一个人格;而颜悦则相信她是不会背叛自己的坚强后盾——即便这个“主人格”,经常被另一个人格抢过话头,以至于只能旁若无人地神游。
姐妹俩对“平等”异常坚持。
两人吃东西一定会给对方留一半。上小学时,如果有一个人在校门口买了烤肠,而另一个人又不在身边,那么她一定会在家门口举着半根烤肠,口中循环倒数60秒,等对方回来。但往往另一个人到家时,手中也举着一根烤肠,也啃了一半。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了今天。如果颜怡出门了,回家时可能会发现,桌子上都是颜悦吃了一半留给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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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对方的死,会让我们一秒钟哭出来。”(图/微博@颜怡颜悦)
而这种对平等、对群体感的迫切,并不只停留在两个人的关系中。
在举办签售活动的过程中,颜悦发现,“我办到一半就想,我要是干自己的工作干得足够好,这个(布景、拍摄等调度)工作难道不该别人来干吗?”这是令她感到恐惧的变化,“让我想到那句话,‘资本主义的根基是隔离’。把自己和自己的潜能隔离开,把我和其他人隔离开,这非常可怕”。
身处娱乐行业,颜怡颜悦时常目睹人的“变形”。她们选择更迫切地去挖掘,结构性暴力会给真实的人造成多大的伤害。“虚构文学的力量,就是你要让自己牵涉到其中,要勇于跳入这个漩涡。”颜悦对我说,“我们想写自己也会被骂到的东西。”
“这些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完全融进背景里,没有姓名。我们却大名鼎鼎,还被叫作‘老师’,凭什么?”颜悦在《漂亮男偶像》中写下的桥段,真实地发生在采访录制的现场。有同事发问:“灯光老师叫什么名字?”但声音消失在黑暗中,没有人回复。
而很快,她们便也步入我们搭建的“楚门的世界”——“请两位颜老师上台,我们准备开始采访了。”
编辑 曾宝气
校对 遇见
运营 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