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拜一种仙，纸仙。

纸仙住纸房，用纸钱，穿纸衣。

红纸仙佑红事吉祥，白纸仙保白事安宁。

可一日村里嫁娶，却请错了神。

1.

村子里的规矩和外面不一样。

新人第一拜，不拜天地拜纸仙。

我受了这家的邀约，来参他家的宴，红纸仙被请上高堂位，原先的二老却只能立在两旁。

红纸仙被人点了睛，两坨白花花的纸黏在上头做脸蛋，穿着一件白色小褂，正对新人方向。

新人先是敬酒。

三杯酒落在火盆里，酒气蒸腾上冒，我却好似被迷了眼。

在这水汽之中，看见红纸仙画着的那张脸轻微一动。

酒气全到它那边。

以为自己看错了，我又揉揉眼睛，仔细地朝两个被供着的红纸仙脸上看去。

可这一回，它的眼珠子竟然迅速地往我这个方向看一下。

我往后连连退下两步，眨眼间，它们又都恢复正常。

环顾四周，大家都一派和谐模样，好像刚刚的场景只有我看见了。

我顿时心存疑惑，却也不好扰乱人家的婚宴，只好跟着大家一起拍手叫好。

敬酒过后便要行礼，新人对着红纸仙堪堪要拜。

“一拜纸仙——”

到这里还算正常，可司礼唱了许久，也不见新人起身，那句“二拜高堂”迟迟未曾出口。

两方的爹娘站着都有些难看，却又没有一个敢替纸仙免礼。

我也觉得奇怪，凑上前去看看，隐约看到两位新人背上有什么。

定睛一瞧，才看清那是红纸仙的腿！

青天白日之下，我也不知道说是见鬼还是显灵。

百般犹豫要不要出言提醒。

可接下来，我竟然看见两个红纸仙动了。

他们一边一个，将腿压在新人的腰背上，令人起身不得。

又齐齐转过头往我这个方向来。

盯着我，笑了。

2.

我捂着嘴连连后退，周围人顿时对我投来异样眼光。

“你们，你们都瞧不见么？”

我实在被方才一幕，吓得魂也掉了，不禁出言问询。

那纸仙确实是对我笑了。

我指着方位给别人看，红纸仙又好好地坐回位置上。

这下是真的说不清！

破坏请神的大场面，可是个不小的罪，我急得满头大汗，却见红纸仙在众人视线当中。

又迅速地往我这个方向转头，对着我笑了一下。

与此同时，它们的腿也从新人身上放下来，两人终于可以直身。

“它它它！”

我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情急之下，忘了忌讳，直接用食指指向了纸仙。

新郎他爹迅速冲来，赶紧捂着我的手放下。

“来这都是客！来这都是客！你别害了我们！”

这边正因为我这一指忐忑不安，生怕冲撞纸仙，那边的新郎却突然大叫一声，惹得全场都往那边看。

“错了！请错了！”

他一出口，大家还不知道是什么错了。

但随他跪着这么一磕头，还拉着新娘一起磕头，台上的红纸仙，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出真身。

房内一阵烟雾缭绕，待雾气散去，哪还有什么红纸仙。

今天请来的这位，分明就是司掌白事的白纸仙！

新人身上喜服变丧服，原本喜气满堂的大厅也改作一派白事风格。

纸仙端坐高堂，涂着一副红脸蛋，眼瞳滴溜溜地转。

突然咧开嘴角，冲大厅里的人笑出声。

“嘻嘻。”

3.

白仙一到要起丧。

这回大家都听得真切，新人爹娘赶忙下跪。

一面叩首求神，一面问有没有人带纸钱香火。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连连下跪。

我还没反应过来，却也早已跟着跪下了。

人人都在自己口袋里翻找。

请神容易送神难，谁知道这家偏就出了岔子。

如今只能求撞了大运，这里刚好有这么些个东西。

可半天也没人动静，今天本来是吃喜事的席，又有哪个会带白事的东西。

白纸仙笑了那么一声，又仿似梦一样坐回高堂。

众人以为有惊无险，只想好声好气将它送走。

可不待开口，乌云骤聚，天色昏暗非常。

原本大开的房门“砰”一声关上。

糟了，这是不打算走了！

房内白烛陡燃，摇曳的烛火生生跳出青色！

在场的人脸色无不难看，瞧这意思，不起丧，根本送不出去！

两个穿丧服的新人，跪都跪不住。

要是今天送不出去白纸仙，他们这两个主角，那可真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我再也不敢抬头瞧那纸仙，汗湿着手往口袋里摸。

一出来，一沓白纸钱。

我身上怎么会有这东西？

“这儿有纸钱！”

我还在原地不知所措，两位新人却救命似的夺了我手里的纸钱，一把撒在堂前的火盆上。

众人齐齐下拜求纸仙饶命。

我却在那烧起的火灰之中，迷迷蒙蒙看见白纸仙由座上下来。

慢慢朝我走来……

4.

“三儿，三儿，醒醒。”

我耳边迷迷糊糊传来人声，睁眼是隔壁大伯。

他说新郎快要去接亲，让我打起精神，赶紧跟上去。

我醒得懵懵懂懂，却只知道先跟着队伍走。

新郎在前头带路，我看着那背影，觉得怎么看怎么熟悉。

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却听周围人在嚷嚷着请纸仙的事。

村子里有好些年没结亲请过红纸仙了，大家都说这是头一遭的喜事。

他们一提，我才想起刚刚的事，原是一场梦。

可等新郎接到新娘，要请纸仙回去拜堂时，我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光这两位新人，是我之前梦里那对。

连这红纸仙白白的脸蛋，被画上的眼睛，还有那双看起来就会动的眼珠子也是一模一样的。

我耳边又响起它古怪的笑声。

难道……我是梦到要发生的事了？

这厢新郎正要请它，我想起喜堂变祠堂，一群人被围困在那出不去的模样。

要是真这样可怎么办？

我心一狠，当即阻止他们！

“两位新人等一下！”

我话一出口，只感觉纸仙的视线往我身前来。

头皮一阵阵发麻，我用余光瞥去，竟然真的和纸仙的眼神对上。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阻止他们，要他们先认清自己请的纸仙。

“可千万不敢请错了！”

这话一出口，我顿感背上千斤重，膝盖骨直直磕在地上！

任是门外汉也看出来，我这是冒犯了纸仙。

一对新人虽作不解，但叹一口气，想替我求个恩情。

“慢着！”

人群里好像有人觉出不寻常，站了出来。

我一抬头，这人正是村里赫赫有名的三爷！

5.

三爷的眼神在我和纸仙身上流转一遭，终于了然。

“这娃子是个有灵气的！”

他说这么一句，抬手拍拍我的肩。

我顿感轻松，立即从地上站起，向他道谢。

三爷挥手说了不必，但下一秒提出的要求就令人大跌眼镜。

他说今天这桩喜事办不了。

“因为，红纸仙出庙去了！”

这话可谓是炸开了锅。

村里已经有好些年无人再请红纸仙，眼下三爷却说它跑了。

三爷冲着上头的纸仙拜一拜，说着自己这些小辈做事马虎，忘了祭拜。

“纸仙每三十年便要供上一道，今日正巧是准准三十年，红纸仙见无人供它，自己出庙去了。”

他说完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我们先找了东西祭拜，我再派人去找。”

新人听这意思是成不了婚，三爷说完这些，我感觉周身寒气也散去不少。

我连忙缠着他道谢，却见他眉头郁结，还没散开。

“三爷，红纸仙出庙，可是不吉？”

三爷听我这样问，左右看看四下无人，还是把事情都说给我。

“刚才要不是你小子，阻止他们请了白纸仙，怕是全村都要陪葬了！”

我闻言咽下一口口水，转头看向那个还未卸下装束的白纸仙，问他真有这么厉害？

三爷这才向我解释，说红白纸仙原先一对，相生相克，才可以保佑村子平安，万事顺遂。

一旦失去其中一个，另一个必然势极。

三爷之前担心大家听到这事之后人心惶惶，所以才一直未曾言明。

“三日之内，找不到红纸仙，怕是没人能镇住白仙！”

6.

我心下一惊，明明已经避开了，怎么还是这样的结果？

三爷却安慰我宽心，说他会尽力找纸仙。

我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却也知道这种情况，自己帮不上忙，只能照三爷的吩咐，好好准备祭祀要用的东西。

每三十年一次的大祭祀，村子里的家禽几乎都宰光了。

大家在河边宰杀，血水流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看着那条红彤彤的河，当晚就做了噩梦。

梦见有人引我到那河边，转身跳了下去。

我慌忙慌急地要去拉他，却看他从河里浮上来，一身血水。

露出一个纸做的头……

这梦之后我晚上都不敢睡，天天睁着眼睛，好容易熬到祭祀那天。

也正好是红纸仙离庙满三日，我清晨一见三爷，他就喜气洋洋地跟我们说，红纸仙找到了。

大家跟着三爷到了庙里，果然看见两个纸仙一红一白，心也放到了肚子里。

接下来，只要照着三爷的意思，将献祭流程走一遍，想必什么也不会发生。

7.

纸仙的祭拜仪式里，宰杀的牲畜都不能煮熟，而要生着。

村里一群人抬了生牛生羊过来。

血水滴了一路，人见状赶忙避让开，害怕纸仙寻着血水到了自己家。

一群人分做两半，一队穿红衣，一队穿白衣。

两拨人手上同时都各拿一支香，等到祭品献到神仙面前，他们就排队上香。

我被分在穿红衣的队伍里，排队快要轮到我，隐隐有些不安。

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大家都恭恭敬敬地在完成这场仪式。

连三爷也穿了白衣，排在队伍中准备上香。

按理说只要上完这趟香就都好了。

可鬼使神差的，我又抬头看了红纸仙一眼。

这个红纸仙正斜睨着我，眼角流下血泪。

“嘻嘻。”

我被惊吓一跳，众人也随我意思纷纷抬头。

顿时就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本是晴天的外面陡然间乌云蔽日。

门砰地一声合上。

我手一抖，香直掉在地上。

原本不是做完祭拜便没事了，怎么这事还落我们头上。

大家有些慌乱，有人叫嚷着纸仙怒了，却被三爷一顿臭骂压回去。

他叫我们千万不要乱动。

这小小的庙堂容纳下整个村子的人，又放了牲畜，加上血水未干。

谁也不知道惹怒纸仙的后果是什么！

众人唯唯诺诺地保持队形，可我却眼见着不知哪里来的雾气漫了满堂。

雾一散，果然又是那副白事模样。

原先流着血泪的红纸仙已然变作白纸仙，高居庙堂。

一对白纸仙在堂上见人，香也尽数折断。

它竟是不受这趟祭拜！

三爷当即跪下，众人也纷纷效仿，可我却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变了。

那是原本做祭拜的白衣，竟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寿服！

我吓得肝胆欲裂，又想起梦里确实是两个白纸仙，只觉得自己难逃一死。

赶忙在口袋里，要翻找梦里的纸钱。

可一低头，不仅纸钱没找到，我还发现了件最令我担心的事。

另一件寿服。

竟是穿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