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窿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当沧凉的《敕勒歌》响起,玉璧城下的高欢应该会感慨命运的无常:
自尔朱荣意外被杀,天下大乱,高欢仅仅用了两年时间就将尔朱荣的绝大部分“遗产”收入囊中,关东富庶之地尽入其手,且其统治基础比尔朱荣更牢,支持者更多,贺拔岳的武川集团虽然是个小小的麻烦,但在当时看来,他远不足以阻挡滚滚向前的车轮,天下尽归高欢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这个看似即将被扫入历史垃圾堆的武川集团,却仅凭关陇地区,在经济、人口、兵力全面落后的情况下与高欢集团周旋了14年,不仅如此,处于绝对弱势方的关陇武川集团在话事人宇文泰的带领下竟然在一点点获得战争的主动权。
小说《断头皇后》中有这样一句话:那时候她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已经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高欢以一个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仅用两年就吃下天下大部的过程固然精彩,但他在获得巨大体量优势的同时,也不得不承受暗藏在体量优势下的存量问题。
祸兮福所倚,所有太容易得到的东西都值得警惕,由于高欢吃下大关东地区的时间太短,动作太快,以至于当初毒死了前燕、前秦、后燕等一众政权,又间接毒死了北魏的存量毒药被高欢囫囵吞下,而这又导致高欢的北齐政权从一开始就处于一种慢性中毒状态,且越到后期,毒性越强。
来看看高欢的北齐是如何被“毒死”的吧。
尔朱失鹿永安三年(530年),北魏头号权臣,掌握天下所有可战之兵的天柱大将军尔朱荣意外被其扶持的傀儡孝庄帝元子攸所杀,随着天柱大将军的意外离场,本已稳定的时局再次陷入血雨腥风。
为了牢牢掌握天下兵权,尔朱荣在打服各方势力后,将自己的亲族安排在各个军事重镇的统帅位置上:尔朱天光在关右,尔朱仲远在大梁,尔朱兆在并州,尔朱世隆在京邑。
表面上看,尔朱荣死后,天下兵马仍在尔朱家控制之下,这天下仍旧姓尔朱,但此时的尔朱氏却面临一个巨大问题:群龙无首。
尔朱兆、尔朱世隆、尔朱天光、尔朱仲远,这四名最重要的尔朱氏成员各怀鬼胎,都想当尔朱家族的话事人,虽然这种分歧还没有发展为明面上的火并,但各方已经开始暗地里拆台了。
除纸面实力最强的尔朱家族外,还有几方势力也实力不俗。
首先是前六镇豪帅,代表人物包括贺拔岳、贺拔胜以及即将在历史舞台上大放异彩的高欢。
之前的文章中提到过,领民酋长出身的尔朱荣起兵时的家底是两部分:
其一是其家族世代统领的契胡骑兵;其二是逃往秀荣避难的六镇豪帅和镇民。
尔朱荣初步平定天下后,让自己家族成员担任各军的名义统帅,尔朱荣在时,尔朱氏成员作为尔朱荣的代言人确实可以镇住场子,但当尔朱荣死后,仍愿意誓死追随尔朱家的就只有世代为尔朱家统领的契胡骑兵了,至于前往秀荣避难的六镇镇民,能够实际控制他们的人,已经变成了名义上还隶属于尔朱家的高欢、贺拔岳等六镇豪帅了。
除六镇豪帅外,还有一支力量不能忽视:河北大族集团。
北魏时期的河北地区民风彪悍,其大族大多拥有大量私人武装,河北大族集团是尔朱荣席卷天下时一支重要的抵抗尔朱荣的力量,虽然其战斗力相比于如神兵天降的尔朱荣仍差那么一点意思,但敢于与战神下凡般的尔朱荣较量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河北大族武装的实力不弱。
除上面几股势力外,还稍微能上的了台面的就只剩下洛阳贵族了,当然了,自孝文帝南迁以来,洛阳权贵们就基本丧失了直接战斗的能力,他们的专长是利用自己的身份在背后搞小动作,刺杀尔朱荣就是他们所能达到的极限了。
尔朱荣死后,第一个出局的毫无意外是实力最弱的洛阳权贵集团,孝庄帝元子攸试图分化尔朱氏成员的努力失败后,被尔朱兆抓获并勒死。
孝庄帝元子攸死后,各方势力一时之间竟达成了某种平衡,变数来自一个特殊群体,高欢正是以这一群体为杠杆,撬动整个天下大局的。
超级杠杆六镇起义被镇压后,六镇镇民被安排到河北就食,但来到河北的六镇起义军再次暴动,攻占大量州县,各路起义军中葛荣势力最终统一河北,从北魏六镇到起义军领袖葛荣麾下,这是六镇镇民的第一次“大转移”。
随着尔朱荣以雷霆之势擒杀葛荣,六镇起义军大多被尔朱荣俘虏,这是六镇镇民的第二次“大转移”。
尔朱荣在获得大量六镇兵后,派少数人去继续平定天下,贺拔岳率领的武川军团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前往关陇地区的。
但被派走的六镇军只是极少的一部分,大部分被留在身边等待消化。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尔朱家族对六镇降兵的消化工作刚刚开始,其家族话事人尔朱荣就死了。
尔朱荣在时,六镇降军是一支等待被消化的巨大军事资源,但尔朱荣一死,六镇降军马上就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被点燃的火药桶。
这帮六镇降兵可是已经在六镇和河北反了两次,如今能镇得住他们的尔朱荣死了,谁敢保证他们不能再反第三次?
尔朱荣死后,名义上他的接班人是尔朱兆,但尔朱兆的能力和影响力与尔朱荣相比都是天差地别,对于能力有限的他来说,六镇降兵已经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最终,在高欢的精心设计下,尔朱兆也借着一次“喝大酒”的机会把六镇降兵交给了高欢。
就这样,六镇降兵完成了第三次“转手”,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转手”。
彼之糟糠,吾之蜜糖,六镇降兵在尔朱兆手中就是一个随时可能炸的雷,但到了高欢手中却变成了能撬动整个时代的杠杆。
六镇降兵在尔朱兆手中是隐患,到了高欢手中却变成资源,主要有两点原因:
首先是出身,尔朱兆是尔朱氏契胡骑兵的代言人,与北方六镇没有多少联系,而高欢本人就是六镇豪帅出身,与六镇降兵有着相同的出身。
其次是尔朱家族与高欢对待六镇降兵的态度,尔朱家族因为有契胡骑兵这支“特种部队”压阵,对于六镇降兵的态度多是轻蔑,甚至尔朱家族虐待六镇降兵的事也时有发生,而六镇降兵对于高欢来说则是起家的全部筹码,所以高欢对六镇降兵无比重视。
比较有意思的是,尔朱家对六镇降兵的态度反过来却降低了高欢统治六镇降兵的难度,因为六镇降兵在尔朱家族统治时期过得根本不是人的日子,高欢只要对六镇降兵比尔朱家好一些,六镇降兵就会愿意为高欢卖命。
由于以上种种机缘巧合,尔朱家将六镇降兵送到了高欢手中,后来的北齐神武帝终于有了纵横天下的筹码。
大联盟获得了六镇降兵这一最重要筹码后,高欢立刻选择脱离尔朱家,去河北另谋出路。
高欢选择脱离尔朱家,是因为他算准了此时名义上是他上级的尔朱兆要忙于家族内斗,无暇去对付他。
而他选择去河北,则是要把中原的烂摊子扔给尔朱家,自己去寻找可以拉拢的重要盟友。
河北自古民风彪悍,北魏末年乱世中,河北大族组织的地方武装与多路军阀都有交手,只是面对当时最强的两个军事集团:尔朱氏契胡军事集团和六镇军团时,河北大族武装战斗力稍逊一筹。
尔朱荣在时,河北大族就是不稳定因素,是被尔朱荣的铁拳打服了才勉强沉寂下去。
如今尔朱荣一死,河北大族立刻蠢蠢欲动。
河北大族在尔朱荣死后脑筋开始活络了起来不假,但是之前的争斗经验也让他们对自己的实力有了清醒的认知:河北大族们想仅凭借自己手中的武装力量平定天下几乎是不可能,最好的选择是与他人联合保住自己在当地的利益。
而高欢正是在这个时候赶往河北的。
进入河北地界后,高欢严格约束手下士卒,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很明显就是给河北大族抛橄榄枝。
河北大族也毫无意外地接过了高欢的橄榄枝,封隆之、高乾、高敖曹等河北大族成员开始主动与高欢接触,并宣布愿意尊高欢为王,共谋大事。
河北大族手中不但有同样彪悍的军队,还能为高欢提供根据地和后勤保障,对于此时只有一支孤军的高欢来说,河北大族提出的条件他几乎不可能拒绝。
河北大族为何如此急不可耐地选择高欢,其实还是尔朱氏的“功劳”,河北派与尔朱家族关系极为恶劣,如果让尔朱家族稳住局面,他们以后将有吃不完的苦头。
获得了河北大族支持后,高欢的武装力量再次升级,终于在韩陵之战中一举击败了不可一世的尔朱家族。
这一仗也基本奠定了高欢天下霸主的地位,洛阳权贵们非常识时务地选择追随高欢,中原世家大族们也本着谁赢他们帮谁的态度表示效忠高欢,到这一步,天下最富庶的整个关东地区已经尽数落入高欢之手。
表面上看,此时的天下大局已定,高欢仅仅用了两年时间就通过巧妙地纵横捭阖,将天下所有富庶之地收入囊中,唯一还勉强算得上对手的只有关中的贺拔岳,但从纸面实力上看,贺拔岳麾下的武川军团根本不够看。
经济、人口层面,占据整个关东地区的高欢集团均远高于只有关中的贺拔岳集团。
至于军事层面,北方六镇中,有五镇归了高欢集团,贺拔岳手中只有一个武川镇。
此时的高欢应该正志得意满,等待着似乎只有一步之遥的问鼎天下,但他并没有注意到,他“光速”拼凑出的这个统治集团内部是有重大问题的。
草台班子尔朱荣被杀前,高欢并没有多少自己的班底,他麾下的两支最重要势力:六镇降兵和河北大族都是在形势所迫下选择与高欢联合的,无论是六镇降兵还是河北大族,原本都有一定自己的组织形式,他们是以加盟者的方式进入高欢集团的,高欢的身份只是盟主,他无法做到对这两个组织的完全控制。
不同的组织能够团结在一起的唯一办法是拥有共同利益,共同利益又分为两种:趋利和避害。
韩陵之战前,六镇降兵和河北大族愿意团结在高欢周围,那是因为他们都面临着来自尔朱家族的威胁,如果不团结,就得被尔朱家族逐一掐死。
韩陵之战中,外强中干的尔朱家族土崩瓦解,六镇集团和河北集团出于避害目前团结在一起的动机消失了。
但同时,打败尔朱家的高欢成为了天下“最闪亮的星”,是当时最有希望问鼎天下的霸主,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六镇集团和河北集团依旧会出于“趋利”的原因选择继续追随高欢。
但事情发展到这里,最讽刺的情节出现了。
高欢夺取天下霸权的速度太快了,一场韩陵之战基本奠定了高欢天下霸主的地位,战争是磨合团队的最好方式,高欢的一战定天下,产生了一个尴尬的副产品:他利用战争整合队伍的机会少得可怜。
这还没完,当高欢彻底击败尔朱氏家族后,天下望风而降,关东富庶之地尽数落入高欢集团之手,作为当初追随高欢最主要的两支力量,六镇集团和河北集团自然获得了相当可观的“分红”。
高欢在击败尔朱氏迅速成为天下霸主,这就导致了高欢对于他手下势力的“分红”,不是细水长流一点一点给的,而是一次性给到位的,当完成了一次“大分红”后,高欢手中可以用来分发的红利已经不多了。
理论上讲,高欢仍有“进步”空间,武川集团控制的关中地区尚未到手,夺取关中后还能进行“分红”。
但这时,高欢集团面临着一个悖论:作为下一个占领目标的关中地区相比于高欢集团已经控制的关东地区是贫瘠之地,站在高欢的角度讲,进军关中当然是必要的,因为他的志向是统一天下,但站在他手下各利益集团的角度讲,与其费力地去攻打关中,还不如在富庶的关东地区多搞上一些利益。
从高欢日后与宇文泰的几次作战中,我们能明显发现一个规律:高欢的东魏集团尽管总人数占优,但每次进军必定分兵,且一路兵败,其他友军根本不救援。
高欢进攻关中为何要分兵?因为他不得不这样做,六镇集团与河北集团之间的矛盾重重,如果让这些人混合编队,指不定他们会怎样相互拆台呢?
所以高欢只能让一个集团的军队负责一整条战线,但如果宇文泰集中兵力击溃东魏集团的一整条战线,其他战线也大多选择隔岸观火。
河北集团第一猛将高敖曹,在与西魏军交战失败后,友军不但不救援,甚至不让高敖曹入城避难,这位“河北项羽”因此非常窝囊地被砍了脑袋。
存量困局由于一下子获得了太多的存量利益,高欢集团内部势力对于争夺内部资源的兴趣大于继续去争取外部资源,这是高欢面临的第一个存量困局。
高欢麾下最重要的两个集团中,河北集团的独立性更强,他们有地有钱有私兵。
因此,高欢在这两个集团中更倾向于独立性更差的六镇集团,以六镇集团制衡河北集团成为了北齐的一项基本国策。
如上文所说,此时高欢手中的六镇集团,严格意义上讲是五镇集团,因为武川镇在宇文泰手中。
六镇集团是当时天下战斗力最强的武装力量,高欢拥有了六镇的大部,理论上也就拥有了大多数天下精兵。
六镇军以胡人为主,而河北集团则以汉人为主,高欢出于扶持六镇集团防止河北集团做大的需要,在行为逻辑上开始有意进行胡华,高欢指挥作战时大多说鲜卑话,只有在面对高敖曹等汉人势力派时才说汉语。
自永嘉之乱开始,胡汉问题一直是一个困扰北方政权的核心问题,由于当时北方胡人政权较多,而胡人的优势又是武力,所以当时的北方政权大多采用胡人当兵,汉人种地的二元模式。
这种胡汉二元模式在事实上是限制了国家的战争动员能力的,因为占人口大多数的汉人被排除在军事系统之外了。
北魏道武帝拓跋珪之所以能够击败包括十六国第一名将慕容垂在内的各路政权统一北方,就是因为他在一定程度上建立起了编户齐民体系,这套体系也是一套高效的军事动员体系。
北魏王朝中后期,随着北方六镇的建立和孝文帝汉化改革,其国家模式在事实上又变成了这种胡汉二元模式。
六镇之乱后,高欢以高超的手腕接手了北魏大部分地区后,也不可避免地将胡汉矛盾这一问题接手了过来。
大多由胡人组成的六镇军构成东魏北齐集团主要的中央直属部队,而河北大族为首的汉人势力则控制着地方的经济、政治命脉,甚至理论上属于国家军事系统的州府军系统也沦为了这些大族的半私人财产。
在日后的作战中,甚至在北齐灭国之战中,州府军系统都没有发挥太明显的作用。
有些时候,强不如弱,大不如小,高欢在乱世中疯狂追逐体量,但体量是良药,也是毒药,一个体量巨大但内部矛盾重重的北齐,并不比一个体量小却能拧成一股绳的北周要好。
强与弱,大与小的悖论在北齐、北周之间的得到了完美体现。
一定有人会问:难道北周集团内部就不存在各方势力内斗问题吗?难道北周就不存在胡汉矛盾吗?
这些问题,北周集团当然也存在,但它却被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解决了,有人认为北周能解决北齐解决不了的问题是因为宇文泰比高欢更睿智,但能站在时代之巅的人物谁又比谁差多少呢?
北周能解决北齐解决不了的问题是多个原因综合作用的结果,但一切的一切归根到底都是一个原因:被逼的。
人是一种爱安逸的生物,如果没有现实需求逼迫,任何组织都会朝着草台班子的方向滑落,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不假,但在生存威胁下被激发出潜力的人或组织,却总能做的比一般的草台班子好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