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类人,虽然别人不怎么把他当回事,但自己挺把自己当回事;虽然本事不大,但却志存高远,还有点自以为是的理想情怀。
这样的人,大多是读了点书的小知识分子,还是身处底层的小知识分子。
梁山泊军师吴用,大约就是这样的人。
梁山军征方腊归来,朝廷决定“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其实是准备只将两个头领干掉就完事,胁从不问。
不是他们宽宏大量,而是没有意义。
梁山也没剩几个人了,最有号召力的宋江和武力值最强的卢俊义不在了,其余分散在各地的那么几十个人,别说他们各怀心思,就是人心齐,也不可能掀起什么浪花。
所以,虽然在梁山集团,吴用是宋江最亲密的伙伴和助手,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但在朝廷中,在皇帝和“奸臣”们的心中,吴用根本就不值一提,用不着专门对付他。
但吴用不知道,他以为他很重要。
自从与众人分手上任后,吴用“常常心中不乐,每每思念宋公明相爱之心”。吴用本质上是一个缺乏主心骨的人,需要依附一个强有力的领导,最开始是晁盖,后来是宋江。
当他们都不在身边了,自己独自面对陌生的官场职场时,他有点不知所措了。加上梁山兄弟损失惨重、他无从判断他们的事业成败,内心充满了迷茫与困惑。
这时候,他忽然做了一个梦。
梦中宋江和李逵来了,宋江告诉他,自己虽然忠义无辜,却被朝廷毒酒赐死,葬在楚州蓼儿洼,希望军师能前来一见.......
他们还是以“军师”的旧日称呼唤他,似乎还在梁山。他醒来后泪如雨下,再也睡不着了,“坐而待旦”。
他也许已经听说了卢俊义的死讯,现在又得到了宋江与李逵的召唤。长夜漫漫中,他思前想后,下了决心。
于是第二天,他没带一个随从,就独自来到楚州蓼儿洼,在这里遇到了花荣,二人一起自缢在宋江李逵的坟前。
吴用和花荣虽然同时自缢,但情形是不同的。
花荣是受到吴用的启发,才临时起意;而吴用,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启程时就下定决心的。
那么,吴用为什么要自杀?
吴用在宋江的坟前,曾经说了他的理由:
“仁兄英灵不昧,乞为昭鉴!吴用是一村中学究,始随晁盖,后遇仁兄,救护一命,坐享荣华,到今数十余载,皆赖兄长之德。今日既为国家而死,托梦显灵与我,兄弟无以为报,愿得将此良梦,与仁兄同会与九泉之下。”
他的意思是,宋江救过他的性命,因为宋江,他才能享受荣华富贵十多年,所以他追随宋江而死,是因为感恩,是因为友情。
感恩和友情肯定是有的,但也一定不是全部。
因为,很多时候,人们在公开场合说出来的话、在做出重要决定时讲出的理由,并不一定真实全面。
也不一定就是有意掩饰,更多的是他自己也不敢直面内心,他自己也想不清各种复杂的纠缠。
吴用的自缢,除了他说的感恩与友情之外,我觉得,亦有来自于他内心的惊恐、绝望,以及强烈的愧疚感、挫败感和幻灭感。
首先是惊恐与绝望。
如前文所述,虽然朝廷和奸臣们打算弄死卢俊义和宋江就完事,但吴用不知道,他以为随后就要轮到自己了——花荣后来也这么想这么说的。而吴用知道,自己并没有宋江的影响力大,可能还不如宋江死得体面,没准就是绑缚刑场、引颈受戮,那可太难看了。
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死在宋大哥坟前,还成全了“忠义”之情。
其次是属于小知识分子的愧疚感、挫败感和幻灭感。
吴用是郓城县东溪村人,与晁盖自幼相识,他们共同策划实施了“智取生辰纲”,然后结伴上了梁山。
吴用确实有点智谋手段,也有洞察人心的本领。初上梁山,他就挑动林冲火并了王伦,将晁盖推上梁山之主,自己也坐稳了军师二把手的位置。但随着更有领袖气质的宋江上了梁山,他很快就倒戈投向宋江。
之后岁月,他一心一意跟随宋江,为了实现宋江的招安大计竭尽了全部的智慧。可是呢,在残酷的南征战役中,梁山集团损失惨重,三分之二的“好汉”们骨埋异乡。
虽然吴用与这些兄弟们未必都有深厚情谊,但他们焚香结拜过,他们同甘共苦过,他们是因为跟随宋江和吴用“招安”而死的,作为主谋之一,他很难心安理得。
梁山如果一直造反,最终被官军剿灭,全都死去,就像方腊部队一样,吴用当然无需负疚,因为大家本来就是造反,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自当认赌服输。
而他和宋江寻求招安,就是为了让众兄弟们安身立命、封妻荫子,是为了好好活着......结果成了这样,吴用的内心,除了愧疚,亦有强烈的挫败感和幻灭感吧?
但这时候宋江还活着,梁山泊的旗帜还在,纵然心事重重,但他还有自欺欺人的理由。
现在宋江死了,还是被朝廷秋后算账给毒死的。
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的选择是错误的,他们的招安之路是失败的。而那些没有回来的兄弟们,都是被他们葬送的......
本被模糊的、压抑的、刻意回避的愧疚、挫败和幻灭终于让他的精神崩溃了。
这也是属于一个来自底层的小知识分子的心灵悲歌。
如果,他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一般好汉,比如李逵等人,造反就造反,死了就死了,根本不会去思考什么得失意义。
如果,他出身更高点、见识更多些,会让他的脸皮足够厚,内心足够强大,也自有一套权谋腹黑的逻辑,比如宋江,绝不会自杀。
吴用字“学究”,道号“加亮”,他既以一个孤陋寡闻的村中学究自况,又以功业千秋的蜀汉丞相诸葛亮自比,实在是既自卑又自矜。
他希望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也很在意自己的身前身后名,是有荣誉感的,是讲究姿态的,是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各种感受和情绪纠缠在一起,吴用自缢在宋江坟前。
只要与宋哥哥在一起,他就有了主心骨,绝望崩溃的心灵也就重归宁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