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琼瑶去世,好多读者后台让我写一写琼瑶,甚至我多年前写的关于琼瑶的一些文章,也被大家翻出来看。
其实我一直不太想讨论琼瑶的个人生活,因为我觉得那段旷世姻缘,真说到底里面其实还是很多利益博弈,感情不过是里面最能说出口,用来拉扯的东西罢了。
我更愿意讨论琼瑶的作品,很多人曾经说琼瑶的作品过于【恋爱脑】了,但我从来没有这么觉得,爱情只是琼瑶作品的外衣,里面包裹着的是巨大的生命力和本我意识。
如果大家有认真读琼瑶的小说,或者多刷几遍《还珠格格》《情深深雨濛濛》,就会发现,琼瑶的小说,女主永远是第一位的,而且,她孜孜不倦让女主用各种角度表达【我】,所以琼瑶的作品里,特别多【我要】【我想】【我愿意】这些情绪。
强大的【我】,脆弱的【我】,琼瑶都很珍惜。所以她笔下的女主,全都魅力四射。我和好友甘北每次讨论起琼瑶,都会感慨,琼瑶是真的很爱女。
琼瑶不恋爱脑的另一个体现是——琼瑶在写男人好的同时,也经常会写男人的坏,哪怕是面对绝对的男主角,琼瑶也要写他内心的阴暗面。
琼瑶男人,其实比亦舒写得实,作家描述很多东西,往往情感过于充沛,不自觉就会给一切人物套上一层看起来还算美的壳子,因此,亦舒也好,琼瑶也好,她们笔下的男人,对未经世事的少女而言,都极具迷惑性。
哪个女孩没爱过《还珠格格》里的永琪和尔康,《一帘幽梦》里的费云帆?
但之后,岁月跌宕,我们如飘萍一样沉沦过,回头再定睛细看琼瑶笔下的男主角,往往会有不同程度的幻灭感。
因为琼瑶很厉害,她给男人套的那个看似完美的壳子,都是留了裂缝的。
有了一定阅历后,我们发现了那条裂缝。于是透过裂缝看男人,会觉得他们都支离破碎。
而且琼瑶一点也不吝啬用大量的笔墨写男人那些细枝末节的“软弱”“残忍”。因此只要当我们具备了完整的阅读能力后,就能发现她小说里那些男人普遍存在的毛病,而且琼瑶笔下男人的“渣”是女人都会经历的那种渣,因此非常容易引起共鸣。
比如优秀如何书桓,那也是真的想过要同时拥有两个女人的;
比如完美如永琪,那也是可以在第三部里,因为得到了小燕子,进入了相对安全的婚姻状态,就开始对曾经深爱的女人渐生嫌弃之心;
比如深情、骄傲、要强如福尔康,无论如何,也照样放弃过尊严、骄傲;
萝严肃在公号里说琼瑶写费云帆,后来是有那么一点点揭开费云帆对小女孩有操控的行为,其实是准确的。
至于《庭院深深》《几度夕阳红》里的男人,就更不会让女人心动了,衰老、自私、懦弱、逃避,还霸道蛮横,脾气暴躁,完全就是很多普通男人在婚姻里的状态。
琼瑶是很敢抽丝剥茧地写男人的【渣】的。
以《情深深雨蒙蒙》为例,琼瑶把男人在感情中的逃避心理,描绘得入木三分。
琼瑶给了何书桓一个看似“勇敢”的性格,比如,他身手很好,面对别人的挑衅,总是迎难而上,为了救老太太的猫,为了救可云,都不惧危险。
但这些事情,都是危险而不复杂的。
可,一旦回到复杂的情感世界里,何书桓会下意识地选择做逃兵。
当他和陆依萍第一次面对疯了的可云,两个人心里其实都清楚,可云的病一定和陆家有关系。
依萍选择坦荡面对,她认为她们陆家人应当承担起责任。
何书桓却始终不敢靠近事情的真相,要么东拉西扯,要么装糊涂。一向最喜欢鼓动依萍去陆家缓和关系的他,在听到依萍问他要不要为可云的事情去陆家一趟时,立马一脸惊恐地说“不要”。
后来还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陆依萍说出真相,是真的完全为了陆尓豪好吗?不是,他的心理是——能瞒多久瞒多久,最好别和自己扯上关系。
说到底是为自己好。
从这一点上来看,他比陆依萍要现实。
还是依萍最了解何书桓,也最清醒。面对他的逃避,直接挑明,说他遇到矛盾和险恶人性,解决的方式就是不面对。
后来梦萍出事那一次,何书桓也说了同样的话,说早知道就不去大上海了,那样就遇不到梦萍的事,眼不见心不烦。
除了“日记风波”,何书桓和依萍之间最大的矛盾,就是梦萍出事这一次。
是因为何书桓真的那么关心梦萍呢?根本不是。
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被依萍带进了这场人性险恶的困局,他不敢面对,不愿意面对其实自己也没那么完美。
后来因为“日记风波”和陆依萍分手,杜飞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他是没勇气面对“失恋”,没勇气面对他爱的人不爱他这件事(当然,这不是真相)。
然后大家猜怎么着。
何书桓很好笑又很激动地怼杜飞:“什么失恋?我才没有失恋,依萍还在找我,是我不要她。你才失恋。”
仍然是不敢面对自己在爱情里的失败。
然后恰好如萍这个能给他回血“自恋”功能的“补给站”来了,所以他就赶紧躲进去了。
陆尓豪同样是一个喜欢逃避的男人。
依萍第一次在陆家提到“李副官”和“可云”这个名字时,陆尓豪就已经想起自己和可云之间的那段往事了。
所以他诚惶诚恐地跑去找方瑜,说害怕失去方瑜之类的话。
可是当方瑜问到昨天依萍为什么去陆家时,他回避了话题。他已经感觉到有些事情要发生了,但是他不想主动解决,只想走一步算一步,因此假装自己忘记了可云。
后来陆尓豪终于知道可云的悲剧。
他的第一反应是恨死了依萍,就好像可云是依萍伤害的,那个孩子是依萍生出来,又被依萍害死了一样。
琼瑶借陆依萍的嘴,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男人两头骗,既要又要还要的心理。你猜琼瑶为什么那么懂,当然是因为说白了平鑫涛不过也就是那么一个人。
所以,你看,琼瑶对男人并没有什么幻想。
但,即使面对着这样并不适合做【言情剧男主角】的男人,琼瑶依然写出了爱情的美好与缱绻。我最近读琼瑶的自传《雪花飘落之前》,她在整部书里写了很多自己和平鑫涛的生活细节。
随便挑几处给大家看看:
“可园,怎么可能没有看电影的地方?我们的地下室,就有一间只为我们两个人设计的视听室,等于是个小型电影院……每晚12点,就不许我写剧本,因为午夜场电影要开始了!这是他(指平鑫涛)最快乐的时候,我们并排坐着,品着茶……”
“我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孔。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只请求你一件事,请你,求你,把我排在最后一个,当你把所有的人都忘记了,最后再忘掉我!”
“我忽然想起,有次跟他在车上吵架,,我任性地要下车独自走走。他不肯,我坚持下车,他只好让我在街边下车。我在街上逛到黄昏才回家,家里竟然堆满了无数鲜花,鲜花中放着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希望能够潇洒,实在没法潇洒,从你下车的刹那,我就开始感到无尽无穷的落寞。这与别人无关,只是太爱你的缘故。于是我满街乱逛,看画看花,故作潇洒,还是无法潇洒!倒不如关在空屋里,想你,想你!还有一车子的花,等你,等你!19年像闪电一般地飞逝,这几小时却比19年还要漫长……”
有没有瞬间回到《情深深雨蒙蒙》的感觉呢?
如果只读这些文字,是不是会觉得,写的是一场旷世奇恋,男女主角都还年轻得不知天高地厚。可是,琼瑶写这本书时,已经是在2017年,那时,她已经80岁。
再多说一句,那时平鑫涛已经老病相催,带状疱疹、胃病、中风、血栓等等已经早就把他摧残得面目全非,从身体到精神,都绝不是那种可以天高地阔谈谈恋爱的状态。
可琼瑶的笔下,他们还是那么爱的疯狂。
是的,她一边清醒地意识到,她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男人,可她一边还是要用那种热烈的方式表达爱。
这是恋爱脑吗?
其实不是,而是因为琼瑶根本就是一个终生都对情绪、爱意有高需求的人。就算对方没有给出那种需求,她也会通过表述讲那种需求给补足了。
我能理解她,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对情感有高需求的人,不管是20岁,还是30岁,都对爱情保持着热烈的姿态。
我常常自诩,不是爱上男人,只是爱上爱情。我有很多朋友也常常吐槽我,说我这种时时刻刻都在恋爱的状态,和对方是谁没太大关系,因为是我自己在疯狂地创造爱情氛围,对方只要不太拉胯就没什么问题。
琼瑶,也是一样的。
平鑫涛就是她释放爱情的载体,她享受的是那种“一生都有爱情,一直都要去爱”的状态。
这也是为什么,平鑫涛老病相催,天天需要琼瑶照顾,琼瑶仍然能保持浪漫心态,但后来平鑫涛一失智,琼瑶就开始崩溃的原因,因为她要的始终是那种饱满的情绪。
而失智的人再不可能给出任何的情绪。情绪、情感,是琼瑶所追求的最重要的一种生命力。
这也是为什么,琼瑶的每一本小说,情绪都过分充沛饱满,因为她一直都在满足她自己啊。为了这种满足状态,琼瑶可以一边清醒地看到男人的缺点,但一边清醒地把他们当作情绪载体。
因为她知道,这个才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而其他的,不过就像是苹果上那一点点的斑点,影响美观,不影响实用性。
这是琼瑶非常拎得清的一点,所以她一生,从始至终,想要的基本都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