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选已尘埃落定。并不意外，川普赢了。
前几天还和朋友聊起，他很意外我会预测川普将胜出。怎么说呢，我确实不喜欢这个人，但我也看了大量民调和资料，合理的判断就是他的胜率更高。
事实上，四个月前他在宾州巴特勒遭暗杀未遂后，我就写过《川普要赢了吗？》。在那之后虽然发生了一系列变动（特别是哈里斯接替拜登参选），但我清楚他胜选的可能性始终存在，并且越临近大选越明显。
我也知道，这种“不喜欢他但预判他会赢”的态度很容易两头不讨好，但我向来认为，我们需要看清形势，而非紧跟形势——至少不急着紧跟形势。
回想起来，我一直是这样不合时宜。
2008年，奥巴马第一次参选，“Change”（变革）的口号点燃了很多人，我有朋友身在美国，为之深受鼓舞，但我很怀疑这只是他的漂亮言辞，别说一个大国，就算是我们公司里要推动落实一项改革都困难重重，何况在美国的政治制衡结构之下，谈何容易。争执之下，她指斥我是“冷酷的现实主义”，低估了一个良好愿景所能起到的变革力量。
事实上，我从来没喜欢过奥巴马，对他的设想能否落实始终抱有质疑态度，反倒是更赞赏他的对手麦凯恩——相比起空洞的“Change”，麦凯恩的败选演说让我更有好感，那是一种现在已不多见的老派政治风格：体面地接受失败。
2015年川普第一次参选，起初几乎没什么人认真看待他。我当时还写了一篇专栏《特朗普为什么这样红》（《GQ智族》2015年11月刊），认为最好别低估他。
不过即便如此，开始我也没想到他能赢，直到第二年7月，几个青年学者在上海大学小聚，讨论起美国大选，有一位刚从美国铁锈带的几个州游历回来，他根据自己的观察，判断川普更有可能胜出。我被说服了。这受到了我周围一些人的嘲笑，奇怪我怎么会“支持”这么一个“怪胎”。
四年后，形势就完全不同了。我仅仅是分析川普可能败选，就遭到了许多谩骂，留言一边倒地支持他。准确预判并不能带来赞许，而是激起了愤怒和反感——他果真败选之后，那几天我公众号取关人数创下新高。这就是政治。
这一次也一样。分析中国人为何支持川普，似乎被看作是对他们的批评攻击，以及对川普本人的看衰。对人和事的理性分析，跟是否喜欢、看好，这是两回事，但显然，在不少人眼里这就是一回事。
我始终坚信，不管怎样，我们首先有必要看清形势，如果说这是“书生气”，那我认了。不然呢？被自己的情绪裹挟着，“跟着总路线摇摆”，我们的教训还少吗？
我当然也知道，像我这样，要是遇到别的时代，日子多半很不好过。曾看过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知识分子，在中苏友好的年代私下吐槽“苏联人也没那么好”，结果挨了批斗；几年后中苏关系破裂，很多人感慨他颇有先见之明，当年冤枉了他，他又不识相地说：“其实苏联人也没那么坏。”可想而知，这次他的下场更惨。
川普胜选，这现在已是事实，个人的情绪好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以及我们接下来还能怎么做。
我看到，网上舆论反应已经明显分化，有的人欢呼，有的人沮丧，还有的人很平静，很多人都在传刘瑜的一段话：
谁赢谁输都不是美国的终结，更不是民主的终结，我对美国有信心。我的朋友里既有挺川的也有反川的，之所以都仍然是朋友，是因为我认为挺川反川的理由比挺川反川本身更重要，我的判断是，我的这些朋友都反对威权政治，只是对威权危险的来源判断不同。对那些激烈反川的朋友我想说，把任何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都称为“种族主义者”“强权崇拜者”不但于事无补,而且可能正是你所面对问题的原因。对那些激烈挺川朋友我想说审慎是政治家最大的美德，因为权力会放大一切任性，一个缺乏审慎感的政治家，值得所有人警惕。
换作几年前，我也会像她一样相信“民主制度的韧性”，但老实说，我现在认为警惕是有必要的。她这看法有个前提，即原有的体制和制衡仍会起作用，但这次连美国人都把“民主态势”列为首要议题了，这意味着人们忧虑民主已岌岌可危。
从这一意义上说，刘瑜说的那种“信心”可能是盲目的，仿佛说“没事，就算有破坏力，民主制度能遏制住”，但制度是动态的，如果你不做点什么去捍卫它、修复它，它也会遭到破坏。
假装“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发生质变”，那可能是致命的误判，低估了川普这个人物带来的冲击。川普和麦凯恩这样老派共和党政治家不一样，他代表的是一股体制外的力量，突破了很多限制，并且极有可能还将突破更多，那其实是在“暴走”了，不亚于一场内部革命。
也正因此，这一深远冲击不像有些人乐观以为的那样，“最多也就四年”，不，那不会随着川普四年后离场就消散，因为那股力量潜藏在地表深层之下，就像一座活火山的熔岩，还将不时喷发出来。当然，让它四年一次定期喷发，总比压到最后一次性大爆发要好多了。
历史上没有哪套体制是完美的，在特定条件下，任何体制都有可能被突破，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坚信美国就能例外，何况这次共和党还拿下两院，还有什么能捆住川普的手脚？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有些代价大概必须付，只不过看是什么样的代价、由谁来付，以及有些不愿意付出代价的人要被拖着一起付。
如何拯救、修复那套体制，那是美国人的事，我们中国人毕竟隔岸观火。只不过接下来的四年，就真的“一切皆有可能”了，我们所熟知的全球化时代是真的落幕了，接下来就得自求多福了。
但是首先，我们需要看清形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