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
恍惚中,仿佛又看到当年的少年郎飞奔向我,那张我曾最爱的脸,挂满急切和担忧?
……
……
人都跟着苏风荷走了,只剩下严飞白和我的小丫鬟绿珠守在房间里。
我暗骂绿珠不争气,为什么不趁着刚刚人多的时候拿出我的和离书,现在人都走完了,严飞白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
"她…是怎么死的?"
严飞白沉默了很久,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三年来,他从未见过我一面,在他的印象当中,我就应当是那个活泼开朗,鲜衣怒马的少女,可是今日的我,和他印象当中相去甚远。
也许是吐了太多血的缘故,我的脸色苍白的像是纸片,多年来的亏空,让我的身体也单薄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绿珠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从怀里抽出我的和离书,在地上邦邦的磕三个头。
"小姐,忧思成疾而死!她在这院子里等了三年,可是连您的面都见不到,小姐说,她等不了了!
只愿您和侧妃能共挽鹿车,年年岁岁,白首不离!"
严飞白突然感觉心中一紧,这话何其耳熟。
可是再回首,早已物是人非。
"为什么不再多等一等?"严飞白接过我的和离书,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和离?你用命所求的,就是离开我?"
绿珠这傻丫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道:"小姐在家破人亡的那一刻,早就已经死了!
这么些年苟延残喘的活着,究竟为的是什么,别人不知道为何,太子殿下难道您也不知道吗?
这太子府中全是您的耳目,若是您想知道我们每天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您?
可是这三年,您过问过吗?
小姐金枝玉叶,可如今就连一个厨房婆子都能欺负到她头上!她饿着肚子吃馊食的时候,那个时候您在哪里?
她年少与您成亲,一针一线在闺房中绣自己嫁衣的时候有多开心,您知道吗?
可是,如今就连您要娶侧妃,小姐也不知情!
她每天在门口眼巴巴的盼着,结果却等来这样的下场!
绿珠只是卑微婢女,不懂得大人物之间的情情爱爱,可是小姐对您的心,您就真的一点都看不见吗?"
绿珠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牙尖嘴利过,一席话听的严飞白沉默不语。我为绿珠狠狠捏了一把冷汗,恨不得现在就爬起来堵住她的嘴!
严飞白是什么样的人,绿珠是不想活了吗?
大概有可能吧,我走了,这傻丫头多半也有些糊涂念头,如果能触怒严飞白,倒是能让她走的更开心!
很久之后,严飞白才将我的尸体扶起来,抱到床榻上,为我收拢头发,擦干血痂。
"阿姜,我答应你,给你自由!"
他动作轻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瑰宝。我却嗤之以鼻:早干嘛去了?
七
外公来接我了,他老人家亲自来的!
苏风荷办事效率的确不错,那天早晨,小雨淅淅沥沥,下人们替我梳洗打扮之后,总算看起来还有两份人样。
外公就在雨里撑着伞,寒风掀起他的斗篷,让佝偻的背影看上去更加萧条。
多年前,他便已经退出朝堂,放下所有官职与权利,一直在京中的宅子里养老。
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我是断然不会把外公牵扯进来的。
无他,且看镇压当世的武将,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
外公心里跟明镜似的,为了不惹来皇帝的猜忌, 他甚至常常打开家门,坐在门口读书,让来往之人都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以此来自证清白。
我很心痛,一个越是无能的帝王,就越会让臣子如履薄冰,
外公看到我被抬出来,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瞬间苍老几分。
他跋扈的一脚踢开太子府的下人,把我抢到他怀中,目光晦涩的盯着太子府的匾额:"我好好的外孙女,这才多长时间,就被折磨成这副样子!
严飞白,你踩着我们阿姿做的那些事情,老夫都可以不计较,但是这一次,你越线了!"
越线了!越的是老爷子的底线!
一个金戈铁马在战场上浴血四十余年,一手打出我朝太平盛世,让周边几国抬不起头的铁血将军,此刻眼中冒着火光,他最疼爱的女儿没有保住,如今就连女儿唯一的骨血也在他面前香消玉殒。
严飞白从始至终没敢出来,大概是不敢见我外公,但外公今日在太子府门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会一字不落的传入他耳中。
我被抬上马车,外公亲自驾车,带我回家。
马车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逐渐远去,木质的轮穀碾进水冰,只留下萧索的声音。
对局内人来说,这意味着定远侯府和太子府之间的决裂,可对于局外人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件小插曲,死掉的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八
我醒来之后,便一直住在定远候府。
外公给我安排了新的身份,如今,我不再是她的外孙女,而是她的亲孙女,我应当叫我舅舅做爹。
外人只知道,我那舅舅有笔风流债,年轻时有个女儿流落在外,如今刚刚认祖归宗。
我乐的自在,这或许是爹娘去世之后,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可是,这还不够,我要报仇,为阿爹阿娘报仇,于是我找到了外祖父。
……
"您知道我阿爹阿娘是怎么死的吗?"
他老人家一辈子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长,对于朝廷里的事情,没人比他更清楚。
可是他只是摸着我的头说,让我不要想这些事情,一切都有他。
我不理解,阿爹阿娘生我养我,如今他们被害,为何我不能亲自报仇?
可是外祖父只是苦笑:"人力有穷时,这世上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绝对的事情。
孩子,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远离那些漩涡,如今,你阿爹阿娘走了,我只想你能替他们好好活下去!"
我泪眼婆娑,可是却无从辩驳,但我不会放弃查明真相。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跟在外祖父身边,他会跟我讲许多母亲年幼时的趣事,也会讲他年轻时打仗时的惊险。
我的眼中仿佛也看到了他曾经的金戈铁马,看到了西域的大漠落阳,看到了北国的万里冰封,看到了南方的层峦叠嶂,看到了东方的层浪千叠…
那个早已经死去的心,仿佛又点燃了光。
我应该像母亲一样,去看遍天下的大好河山,靠自己的双手,打出赫赫威名。而不是像一只金丝雀一样困守在牢笼之中,或许嫁人,并不是女子唯一的归宿。
我开始重新拿起丢弃多年的长枪棍棒,外祖父看到我这副样子,一辈子铁血的他,竟然开心的直流眼泪,摸着我的头说,他仿佛又看到了我母亲曾经的样子。
我心心念念想要去见识塞外风光的念头,终于实现,但来的却不如意。
朝中一片沉寂,西域掖府叩边了!
30年前,两国曾经大战一场,那时候,祖父身子骨硬朗,母亲还在,舅舅也还是铁骨铮铮的少年郎,未曾摔下马废掉双腿…
六十万大军对峙在义川道,那一战,打出了三十年的和平。
或许是时间太久远,严皇都快忘记了,究竟是谁,让掖府为首的西域邦国再也不敢来犯。
但是,如今外祖父已经老了,母亲不在了,那个曾经鲜衣怒马的舅舅,如今也只是住着拐。被人暗中嘲笑戏弄的废人。
定远侯府早已经不是曾经的定远侯府,可是,朝中的武将如今却青黄不接,能够站出来扛帅旗的人,老的老,死的死。
多讽刺!
文官们排挤武将的时候,又何曾想过,今日强敌外犯的时候,会无人站出来替他们扫平蛮族。
九
不过是兔死狐悲罢了。
祖父年逾花甲,但这封圣旨毫无疑问还是落到了他头上。
定远侯,钟鸣鼎食之家,享受着军功爵位带来的一切,就必须随时做好为这个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
早朝上,祖父带着我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
我穿着男装,脸上带着面具,身量瘦小,看上去就像还未长成的男孩子。
"这是臣的孙女,这次也会随军出发!"
祖父为我求了一个职位,轻骑将军,正儿八经的武职。
老皇帝看上去很高兴,夸奖了我几句,又说候府后继有人,是皇朝之福。
他不在乎为他打仗的人究竟是男是女,只要能拿上武器为他上阵杀敌,巩固他的统治,一个小小的军功爵罢了,皇帝不会吝啬。
严飞白偷看我,感受到他热切的目光,我却没有转头。
直到随军出发的前一天,太子代替皇帝为大军送行,严飞白才再一次站在我面前。
祖父在高台上检阅大军,严飞白就站在我旁边,温声说到:"姑娘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面具下,我的眼睛动了动,没有回话。
严飞白却不死心:"眼睛很像,耳朵也很像…"
我不胜其扰,冷着声音说道:"军营之中,殿下应称我为将军。"
严飞白愣了愣,随即笑得更开心,"原来连声音都这么像…"
我哑口无言,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竟然有两分落寞的感觉。
抓着马枪的手指不自觉紧缩,严飞白视线随之落在我的手上。
舞枪弄棒之后,我的手指变得粗大了一圈,指腹全是老茧,严飞白最终沉默了,一边转身离去,一边云淡风轻的说:"终究不是她…
罢了,祝小将军一路顺风,早日凯旋!"
……
……
我心脏某处像是受了重重一击。
刚刚那一瞬间,严飞白似乎认出了我,可又说我不是他认识的那人。
我一时间有些搞不懂,自己曾经的枕边人究竟想做什么。
也对,毕竟我从来都不懂他。
……
提着长枪,我飞身上马,暗黑色的铠甲哪怕在阳光下也冷的心惊。
我就随行在骑兵中,麻木的出了城门。北方很冷。
九月份就开始下雪,出了长城,就是一望无际的荒漠戈壁。
战场将会在这里摆开。
无数人会被埋葬在这片泥沙之下。
或是化作枯骨,又或是带着百战而归的功名,为子孙后代铺一条相对而言更好走的路…
……
我心里清楚,打仗从来不是一件好玩的事。置身于漫天的冰雪之中。
哪怕我早就有心里预设,但真到了这个时候,肌肉总会不听我使唤的颤抖。
并非是恐惧,而是一种战栗。
就像不会吵架的人,跟人吵架的时候,往往会先把自己委屈哭。
明明不是自己所愿,但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我随着骑兵冲锋,挑飞一颗头颅,看着冲天而起的血柱,手腕麻木颤抖。
但这里是战场,我必须熟悉这种事情。
杀人或是被杀,往往在一念之间。
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祖父在得知我出城迎战之后生了一通气,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我比当年的母亲还要强上一筹。
我擦干脸上干涸的血痂,龈着两排白牙傻笑。
祖父老了,定远侯府终究要有人保护。
他老人家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拼,最终无言的替我擦干脸上的血珠。我抬头瞥见他眼眶里氤氲水光,心头忽然一震,而后又下定决心:杀人…似乎也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
……
大雪来了,我在京都长大,那里气候宜人,虽然冬天有时候也会下雪,但从未像北地这样,雪大的让人睁不开眼。
一觉醒来,无数来不及收敛的尸体就会被埋葬在冰雪之下。
人走在雪面上,不小心会掉下去,而后没到腰间。
这样的天气不适合打仗,他们的粮食不足以支持他们在这里消耗一整个冬天,不出意外的话,掖府很快就会结束这场战争。
战况果然好起来。
掖府等西域邦国本就不依靠农耕,没有充足的后勤保障,只能在这样的风雪中褪去。
战事好转,皇帝立刻派了好几个内官传旨,一遍一遍夸奖祖父的功劳。
后来的几封信,大概是觉得前线安定的差不多,干脆就派了严飞白来,一是为前线将士们论功行赏,该发财的发财,该升官的升官。
二是赶紧把祖父手里的兵权收回。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是武将的悲哀。可这一次,老皇帝失算了。
十
掖府没退兵!
不仅如此,甚至暗中和越国串联一致,两国联手,企图攻破萧关!
祖父眼眶通红,为了此事,已经几天几夜睡不好觉。
萧关不能有任何差池。
身后就是黎民百姓,祖父肩上的担子重的让他直不起腰。
……
可早在掖府佯装退兵之时,老皇帝就派人前来收走了一部分兵权。
严飞白来的时候,朝廷不仅已经停止供应边境物资,甚至已经有一部分将士被提前召回封赏。
他是真的打心眼里提防武将!
只要祖父手中还有一丝兵权,他在皇宫里睡觉都不能合眼。
……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着祖父一遍遍在城墙上巡防,身上的铠甲沾满血迹,却疲惫的不想擦拭。
严飞白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边关的情况一日三变。
严飞白出发的时候形式大好,他抵达的时候,萧关却剑拔弩张。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他本身来收取最后一部分兵权的,却没想到,等他抵达的时候,边境会是这样一幅情况。
……
"太子殿下,萧关的情况很严峻,一但城池失守,掖府就会长驱直入,深入腹地,再无天险可守!"
祖父和严飞白谈了话。严飞白虽然未曾带兵打过仗,但也能意识到此刻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立刻修书一封传回京畿。
我颓废的守在房间外。
听着祖父和他的对话,若有若无的从里面传来,才知道,哪怕是祖父这样的人物,苦苦支撑之下也已经捉襟见肘。
……
严飞白从书房出来已是半夜,见我没有离开,不由得停了下来。
"少将军不用太担心,边关的告急文书已经发出去,援军很快就会到来。"
他看起来似乎真的很想安慰我。
可我却讽刺的笑了笑,"着急?我可不着急!边关失守,我等武将唯死罢了…
真正应该着急的应该是皇帝陛下!"
严飞白脸色一僵,想来是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虽然忤逆,却是不折不扣的大实话。
我走上前,立在严飞白面前,昂着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太子殿下,掖府不傻,越国也不傻,他们真的会给萧关求援的机会吗?"
本来固若金汤的城池,因为老皇帝的猜疑而自断臂膀。
没粮,没人。
这场仗该如何打下去?
……
对他们来说,这是对付萧关的天赐良机。
果然,严飞白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少将军觉得,决战会何时来临?"
"不知!"
我转过头,冷冷的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太子殿下金尊贵体,还是早日回京城吧!"
说完我就离开了。
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或许是顾念往日仅剩的一丝情分,又或许,是觉得严飞白留在京城的作用比留在边关更大。
我烦躁的想让他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
严飞白静静的看着我的背影,有些出神。
但出人意料的,严飞白并没有离开。
第二天早上,再次见到我的时候,他认真的对我说道: "孤已经请旨,留在萧关,与边关将士共进退!从今日起,束戎装,着铠甲,掖府一日不退,孤一日不回。"
他说的很认真,我却心浮气躁。
严飞白根本不会武功,虽然比我年长两岁,可从小到大,都是被我欺负的那一个!
他那双手是拿笔墨的手,不会提刀,更不会杀人,留下有什么用?
可话到嘴边,我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最后只能扔下一句:随你
落荒而逃。
……
我恨皇族,恨皇帝,却实在恨不起来他。年少夫妻,毕竟是我心心念念,占据了我一整个青春的人。
爹娘的事情,我大概已经查清楚。
老皇帝故意设的圈套罢了。
外公对此讳莫如深,也是因为背后还有一大家子人,身家性命都在他一人身上。我母亲,只能被放弃。
大人们之间的权力斗争,那时候我还不懂。可时至今日想起来,一切都是棋子。
执棋者每一次落子,都是环环相扣。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严飞白保住了我,否则,一个失去背后靠山的太子妃,总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理由突然不在人世。
但仅仅是保住罢了,一条苟活的贱命,我才不稀罕。
……
严飞白八百里加急送去的军报在进入京都之后,没有砸出一点浪花。
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老皇帝的皇子很多,太子又不是非他不可。况且,严飞白和武将之间走的很近。
如今已经结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一个羽翼丰满的皇子,是不会有皇帝喜欢的!
整整七天时间,掖府和越国两面夹击,日夜不停的骚扰,守军将士们已经疲惫到极点。
我走上城墙,看到那些年轻稚嫩的面孔,靠在城墙之上,立在冰雪中,站着睡觉,就心痛的难以自制。
照例巡查完一圈,在即将下城墙的时候,又遇到了严飞白。
他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神情有些萎靡。
看到我走近,他抚平了身边的雪堆,示意我坐过去。
我想了想,还是走到他身边,大大咧咧的一屁股坐下去。
雪地里很冷,他从怀里拿了一块饼给我,那块饼一直被他放在怀里,带着他的体温,才不至于被冻得硬邦邦的。
"粮食不多了……"我没有客气,接过食物放在口中狠狠咬了一口。
他是太子,所以没有饿肚子。
但我和祖父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每日的食物和将士们没什么不同,早就开始饿着肚子硬扛。他们不仅要饿着肚子,还要随时准备和敌人们在战场上拼杀。
我突然眼眶一热,多少人真是到死也吃不上一顿饱饭。
"帝都情况很复杂,我大概要回去一趟!"
他没有接我的话,只是告诉我,他快要走了。
我愣了愣,不过旋即笑了。
早点走也好。
这样的地方本就不是他该呆的。
不过此刻,心平气和的和他坐在这里,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或许,这会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我回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将这张脸刻入我的骨髓。
但我知道,如果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夹杂着太多东西,这两个人注定会走不下去。
我和他也是如此,当皇权阻隔在我们之中的时候,当爹娘的性命成为牺牲品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了。
"北地苦寒,殿下早点离去是对的,一路顺风!"
我往口中塞着饼,含糊不清的说着话。
天上落下来的雪花吹到脸上,被我的体温化作水,很快,脸上就湿漉漉的一片。
"嗯……你也是!万事小心……我很快会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
我就坐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看着手里的半块饼,逐渐被冻得像铁一样。
……
严飞白当天晚上动身,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帝都。
他走的很急,也很决绝。
半个月后我才知道,他回京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逼宫!
乱臣贼子,千载骂名。
皇位坐着的是他的父亲,但严飞白并未留情。
他联合了十多个被打压的武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整座皇宫。
养在皇宫中的年幼皇子,被通通软禁起来。
包括老皇帝!
他在睡梦中惊醒,却发现一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是自己的亲儿子,而他手里还提着两个头颅,同样是自己的亲儿子。
"父皇,你老了…"
严飞白一身白衣,身上被鲜血染开朵朵红梅,在凛冬独自绽放。
他认真的看着老皇帝,说道,"这个位置该换人来坐了,年老的猛兽会主动离开兽群,只有这样,族群才会永葆生机。"
就这样。
老皇帝稀里糊涂的成了太上皇。
几个反对的成年皇子死的莫名其妙,一时之间,反对的声音被强烈的镇压下去。
没人再敢跳出来指着严飞白骂,内忧外患,哪怕是嚣张的文官们也选择闭嘴。
原本混乱散杂的朝堂在这样的镇压之下,难得的被重新整顿。
他上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大军支援西域。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这一次没有给自己留后路,新皇帝御驾亲征,他真的来了!
我在得知这一切之后,像是木偶一样,在雪地里站了半天。
心情很复杂。
他本就是太子,又何必背负这样的名。以他的长袖善舞,坐上皇位只是迟早的事,可一步错,步步错,这千载的骂名,又何需他自己往身上背。
……
外公看穿了我的心事,走上前为我加了件斗篷。
"有些事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的错!好孩子,不要折磨自己!"
我摇着头看外公,只是低着头说了句:"破镜又怎么可能重圆?
外公,大皇子和四皇子,就是设计陷害我爹娘的幕后之人,他们都被杀了……爹娘在九泉之下,总算可以瞑目。
严飞白或许没错,但我们家和皇家,总是有两条性命像大山一样阻隔在那里。
他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将来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皇帝,不会像老皇帝那样昏庸软弱。
对百姓来说是一件好事,我最多只能做到不恨他,仅此而已。"
外公点头,"谁知道呢?
这世上之事,我等凡人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他私下找过我,说了一些话,如果你不想听,我可以不说。"
掖府退了,外公长久以来,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却,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慈祥地抚摸着我的脑袋,就像个普通的,疼爱孙女的老人家。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严飞白是很聪明的人,我可不认为自己只是换了个身份,他就猜不到面具底下的人是谁?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没有点破。
他杀了大皇子和四皇子,这里面或多或少大概都有一些我的原因。
年少时的青梅竹马,要说没有一点感情,谁相信呢?
……
我随着大军回城。
凯旋门大开,再次见到他,他一身玄黑色的礼服坐在高堂之上。
威仪八方,一举一动都摄人心魄。
我恭敬的跪在地上,低着头听封,在念到我名字的时候微微抬头,就对上了那双眼睛。
"小将军,你想要什么封赏?"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眼睛里久违的露出柔和的光芒。
只要我说,他一定会答应。
如果我像从前那样爱他,大概会告诉他,我想做他唯一的皇后。
可我只是怔怔的看着他,随即笑到:"掖府蛮族叩边之心尚存,臣愿往!"
我清楚地看见他嘴角的笑意僵住,然后变成一种恐惧,在脸上一寸寸皲裂。
"你……想清楚了?"
他宽大袖袍下的手紧握成拳头,一字一句的问道。
"是!"
我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脸上只有平静,从离开太子府的时候,曾经的姜姿就已经死了。
既然是一个死人,又怎么能奢望太多?
外公没有说话,他向来很尊重我的决定。
如果我决定逃避,他也会义无反顾的成为我的避风港。
严飞白没有准许,百官都能明显察觉他的情绪不对,自然无人敢触他的眉头。
此事被搁置。
我也顺理成章的回了侯府,成了闲赋在家的无业游民。
但我总是闲不住,总是会出门。而且都是远门!
我去过江南,那里的小戏子唱调很好听,烟雨朦胧,平舟晚唱,我有时候会靠在船上,等戏船靠近,赏对方一些银两。
我去过蜀中,那里的人很好,田里的阿伯会觉得我是个外乡人,一个劲的拿出家里的腊肉给我吃。临走之前,我会给阿伯家里的小
娘子留下一两只珠钗,将来她嫁人添妆用。我去过敦煌,那里有三千佛窟,守窟的僧人会为我讲解佛门玄经,我也会虔诚的礼拜,最后供奉上外公的长生灯。
我去过很多地方,最后又回到了京都。
我二十六了,如今的心态更为平和,仿佛一切于我而言只是身外之物,红尘过客。
严飞白听说我回来了,来看过我两次。
我没有出门迎接,只是躺在小院的长椅上,脸上盖着从街上买来的画本。
他没有立后,每次来见我,也只是静静的坐在院子的另一端。
我看书,他就谈琴,我烹茶,他就焚香。
我们没说什么话,但一切都在不言中。
或许日子就该这样波澜不惊的过下去。
但我们都忘了一个人。
苏风荷!
她也曾是天之骄女,处心积虑的坐到太子侧妃的位置,背后是整个家族的支持与希望,可严飞白对她从来不闻不问。
可笑的是,上一次见到严飞白,甚至还是在新年的宫宴上。
身为女人的嫉妒,和作为家族棋子的压力,让苏风荷彻底疯了。
她开始暗中动手脚。
为了把自己送上龙床,她串通宫人,在严飞白的酒菜里下药,为了得到子嗣,她暗中与侍卫私通。
在成功怀孕之后,她怕事情败露,居然想杀了严飞白,让自己还在肚子里的孩子继承皇位。
她真的是疯了!
如此大胆的做法,让苏家提心吊胆,可他们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苏风荷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苏家居然真的同意了她的做法。
于是,严飞白被刺杀了。
就在我的小院里。
无数的暗卫铺天盖地而来。
他看着漫天的杀机,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
我从椅子上蹦起来,这一招可谓是一石二鸟,既可以杀了严飞白,又可以拖我下水。
我和严飞白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他已经早有准备。
想到这里,我稍微放心。
他做事滴水不漏,早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不需要我,也能保护好自己。
果然一群早就埋伏好的侍卫,从四面八方冲出,和这些刺客搏杀在一起。
我撇了撇嘴唇,看着一脸轻松的严飞白,不悦的说道:"下次别在我这里杀人!"
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好!"
我冷着脸转身离去,可坏就坏在我的视力太好。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是笼中的困兽。
我低估了那些刺客,在他们生命的最后光景里,所爆发出的决然是一股难以小觑的力量。
一枝暗箭破空而来,目标正式背对着他的严飞白。
"小心!"我惊叫一声,身体却不受控制的飞奔过去。
人可以瞒过自己的嘴巴,却瞒不过自己的心。
我听见箭头入肉的声音,紧接着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恍惚中仿佛又看到当年的少年郎飞奔向我。
他的眼睛里全是焦急,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云淡风轻。
"阿姜!"
我听见他叫我年少时的名讳,半跪在地上,将我紧紧抱在怀中,血液在身下盛开成一朵莲花,我意识越来越飘忽。
最后突然自嘲一笑,原来……忘不掉的人,不只是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