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白先勇的文章《树犹如此——纪念亡友王国祥君》发表,此时距离挚友王国祥去世,已经过去整整六年了。
白先勇在文章中说到:“此前的六年很难,很难,很难……难到我直到今日,才有勇气执笔写下对挚友的思念。”
文章出版后不久,白先勇大方的在记者面前承认,虽然他的文章中都称王国祥为“挚友”,但二人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友谊。
相伴多年,他们是挚友,亦是彼此的挚爱。
盛夏相遇1937年,白先勇生于桂林白家,父亲是名震当时的国军上将白崇禧,母亲也是名门之后马佩章。
生在这样的家庭,白先勇自小就是天之骄子,无论生活还是教育资源,都是顶好的。
他也没有辜负家人所托,白先勇天资聪慧,成绩一直十分优异;长相也随了母亲,是个貌如冠玉的小少爷。
任谁也想不到,一场邂逅竟让两个如平行线般的少年郎,自此相交结缘数十载。
1954年的初夏,比往年还要热上几分,白先勇中午贪睡晚起了一会儿。
想到先生严肃的批评,他一边吐舌头,一边快速抱起书本就朝着补习班跑去。
谁承想一个没留意,白先勇和另一位同他一样迟到的小少年,在抢楼梯时相撞到了一起。
二人焦急的一边互相道歉,一边拾起书本朝自己的教室奔去,谁也没有注意到谁。
直到上课时,白先勇发现自己手中的书本不是自己的,上面写着苍劲好看的三个字——王国祥。
一拍脑门,白先勇有些无奈,大概是刚才走的太急,跟那位仁兄拿错了书。
好不容易到了下课,白先勇按照书本上的班级找上了王国祥,二人将书本交换,他这才看清了眼前少年。
神采奕奕、风华正茂,身上白色衬衫已经洗的有些泛黄,却干净利落,熨烫的非常整洁。
二人相视一笑,颇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这一眼,就已经注定了,他们的羁绊和缘分,会整整持续38年。
王国祥家境并不算很好,但全家人都支持他的学业,加上他本身足够优秀,学校也给他减免了不少学杂费。
白先勇和王国祥自从相识以后,变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也成了成绩榜上的强劲“对手”。
他们一起看小说,一起讨论学术,一起在无数个夜晚仰望银河,畅想着自己的未来和梦想。
二人在学校都是“传奇人物”,成绩总是数一数二,加上外表又好看,在学校很受女孩子们的欢迎。
但情书收了一箩筐,他们也都不为所动,好像眼中只有学业,只有和对方在考试名次上争个高下。
一年后,两个少年不约而同的放弃了保送名额,一起考上了台南成功大学。
转校重逢不过在成功大学求学那段时期,白先勇逐渐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了。
他在成功大学读的是水利专业,看着书本上繁复的公式和架构,他总是兴致缺缺。
老师在台上讲着“动量矩定理”,他的内心却飘到了晴雯撕扇,且代入了自己如何“撕书”,想着想着,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台上讲师脸色一沉,罚他去门口站着。
白先勇低落的走到教室外,听着虫鸣鸟叫,竟有些莫名的安心。
这次经历让他彻底醒悟,自己实在不是搞研究的那块料,还是书中的万水千山更适合他。
他和王国祥深谈后,友人非常坚定地赞成他追求自己所想,于是第二周,他便向学校申请了转院。
不久后,他又凭着自己的成绩,成功转到了台湾大学,就读他所热爱的文学系。
分别时白先勇很是不舍,不停在嘴里念叨着:“也不知道下次何时才能再见了。”
王国祥却笑而不语,只是让他安心念书,自己等着在书刊上拜读他的大作。
看他不甚在乎的样子,白先勇没来由的还生出几分委屈来,心想莫非只有自己十分在意他们之间的友谊吗?
可谁知第二年开学,他竟然在台湾大学看到了风尘仆仆提着行李赶来的王国祥,原来自白先勇走后,他便一直也在准备转校考试了。
王国祥煞有其事的和他说:“同学,男生宿舍怎么走?我是新生,不认路。”
原来,王国祥也不太喜欢自己的专业,早就有心转校,挚友转校以后更是坚定了他的想法。
不过他担心自己失败,所以并没有提前告知,只是默默准备着考试,权当是给彼此一个惊喜吧。
喜悦如波涛汹涌般涌上心头,白先勇激动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大呼:“你小子,可真会闷声干大事!”
不止是天气热有些上火,还是白先勇没控制住力道,王国祥竟然突然流起了鼻血,可把他吓得不轻。
校医给他开了点败火的药,说没什么大碍,少年才放下心来。
此后,两个男孩又过上了互相陪伴,平静安稳的大学生活,白先勇还真就很快便出版了几部短篇小说,让他小有名气。
那时王国祥将他发表文章的几本杂志全都买下来,妥善收藏,时不时就会拿出来读一读,偶尔还会打趣他:“将来你成了大文豪,可别忘了自己的穷朋友。”
白先勇便蔫儿坏的开玩笑:“抛弃‘糟糠妻’,那我还是人吗?”
说罢两个少年便嬉笑着打闹到一起了。
他们约定,要在自己的专业和领域发光发热,一路前行,然后站在最顶点相遇。
若无意外,以二人的能力,定然可以遵循约定一路走下去,成就一段不俗的传说。
然而,意外就像一场骤雨,一夜之间便将刚刚萌生的嫩芽打碎了。
在他们大三那年,白先勇和自己的文学导师,加上班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创办了书刊《现代文学》。
创办初期必然需要花费大把时间和精力,白先勇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和王国祥长时间的待在一起了。
但他每天晚上都会抽出时间和他一起吃饭,并且兴致勃勃和他讲办书刊遇到的事情。
王国祥总是耐心的听着,时不时还会给他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议。
一场重病,相伴半生然而,或许是太过忙碌辛苦,白先勇没有注意到,最近的王国祥似乎有什么心事,整个人的精气神儿也越来越蔫儿了。
大概两个多月以后,《现代文学》第一期正式出版了,白先勇兴奋地拿着书刊回宿舍找王国祥报喜的时候,却看到他满头大汗,脸色惨白的倒在书桌旁边。
白先勇心中一惊,立刻背上他就往最近的医院跑,抢救过来以后,医生告知他王国祥患上了一种非常罕见的血液病——再生不良性贫血。
这种病死亡率极高,并且很难治愈,当时全球都没有特效药。并且治疗花费巨大,即便强行吊着,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担的。
王国祥静静听着,脸上没有多少变化,看样子早已知晓病情。
白先勇却又惊又怕,眼眶通红的看着他,心中懊悔不已,觉得自己对他关心太少,竟然没发现他早已骨瘦如柴。
白先勇私下找到医生,和他说钱不是问题,一定要给他治疗,且希望医生不要告诉他病情恶化程度,更不要告诉他花费情况。
之后的日子里,白先勇几乎天天医院学校两头跑,白天在学校处理书刊的事宜,晚上就带着饭来医院陪王国祥。
其实白天白先勇也很累,加上来回的奔波,他肉眼可见的沧桑了很多。
但是白先勇怕王国祥心理有压力,他总是在病房门口,将自己状态调整成轻松、愉快的模样,然后拿出之前吊儿郎当的态度,和王国祥开玩笑。
王国祥嘴上跟他闹,但其实心里明白他付出了很多,挚友眉间的疲惫,是怎么装都隐藏不掉的。
即便王国祥多次跟他说,不要再跑医院了,自己能照顾自己,白先勇也不为所动,偏要每天雷打不动的来“报到”。
王国祥无可奈何,也就随他了,但他也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友人。
他一边在医院接受治疗,一边和医院的医生护士、病友们攀谈,给他们“安利”《现代文学》,前后竟然也帮着白先勇拉了不少订阅读者。
你为我奔走,我为你拉读者,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双向奔赴”吧。
或许是二人的精神感动上天,两年以后王国祥的病情,竟然奇迹般的控制住了,他也终于可以重返校园。
不过这时候的白先勇,已经拿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白先勇有些犹豫,觉得王国祥刚出院还需要照顾,并且不舍和友人分开,所以一直悄悄藏着通知书。
然而,王国祥无意间发现了通知书。
惊喜之下,王国祥求他一定要去留学,并且认真向他保证:“你只管去念书,我很快就能补齐两年学业,到时我也去留学,一定要跟你争个高低不可。”
白先勇神色复杂,最后还是同意了。
王国祥确实如他所言一般,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便将自己因病荒废的两年时间补上来了,并且成功考上了柏克莱加利福尼亚大学。
白先勇去接机的时候,故意摇头晃脑的吐槽:“还真让你追上来了,难道你真的比我还聪明?”
王国祥笑而不语,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白先勇不知道的是,王国祥因为疾病伤到了根儿,大脑早就不如曾经那么灵光了,为了尽快和白先勇相聚,他付出了常人难及的努力。
第三十八年二人在美国的学业非常顺利,白先勇毕业以后,在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被聘为终身教职;王国祥也考上了滨州州立大学博士后学位,专攻物理学,并且在科学领域取得了不小成就。
两人因为方向不同,当时并没有在同一个州,但相距也不算远,白先勇隔三差五就会开车去和王国祥小聚一下。
1973年,白先勇打算在美国买一栋房子定居,他想到王国祥曾经和他畅想过的“归园田居”生活,于是就挑选了一处带花园的、静谧别墅。
这年夏天,王国祥和白先勇一起来别墅,按照他们的中式审美,将别墅改造了一番,并且还在花园里种了三棵柏树苗。
王国祥小时候有田园生活经验,他就负责养育花花草草;白先勇则负责打扫,清理之类的活动。
整个夏天,两人都待在这座别墅中,种花、养树,生活。
这处院子经他们改造,变成了二人心中永远的伊甸园。
他们在院子里生活了十多年,那或许是白先勇心中最为安逸舒心的十多年了。
1989年,白先勇在修剪树枝时,发觉一夜之间,无故生出来几段枯枝。
心下莫名一阵烦躁和不安,负气将剪刀扔在院中:“每天都好好照顾着,怎么就枯了?”
王国祥看着他如临大祸的表情,知道他又犯了文人的敏感性子,失笑出声来。
好脾气的上前捡起地上剪刀,一边细心整理树枝,一边安慰他:“不要多想,不要总是给物件儿冠上太多人的感情,可能只是该换季了”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到了白少爷的逆鳞,他眼眶一热,便负气回屋里去了。
柏树并没有好转,后来甚至从根部断裂开来,仿佛被雷劈中似的,将死不死。看着它的模样,白先勇心中越发不安。
果然,王国祥旧病复发,且这次病来的又快又急,打的二人都措手不及。
病来如山倒,不到三五日,就已经被病魔折磨的形销骨立,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呼吸困难了。
白先勇全世界各地的跑,要给王国祥找药,还回了台湾的医院,想请当初治疗王国祥的医生同他去美国。
但都没什么效果,且医生很遗憾的说,这个病几乎不可能治好,他第一次能痊愈,并且那么多年没有复发,已经是上天眷顾的奇迹了……
1992年8月15日,白先勇已经很久没有工作,他在医院陪了王国祥整整一天,王国祥突然说想看报纸,又有点想家里种的莓果子了。
白先勇愣了一下,翻箱倒柜找了份旧报纸给他,跟他说:“你先将就着看,明天我给你带最新的报纸。家里那个果子酸掉牙了,也就你吃得下。”
王国祥笑笑,不置可否。
虽是这么说着,但白先勇等他睡着,还是一声不吭的赶回家,挑出地里还算比较红的果子,第二天洗干净了带过来。
可第二天去了医院,王国祥已经陷入深度昏迷。
白先勇手里紧紧握着新报纸,沾着水滴的莓果,红的仿佛要滴血。
1992年8月15日凌晨5点20分,王国祥的心脏停止跳动了。
报纸早就被白先勇攥碎,莓果也已经有些发黑了。
他执起王国祥的手,一滴泪没落下,就那么安静地送他走完了人生中的最后一程。
这一年是他们认识的第三十八年,他未曾想过,他们之间的缘分竟然这么深,又竟然这么浅。
结语1998年,白先勇在《树犹如此》上这么写临别时的心境:“雾那间,天人两分,死生契阔,在人间,我向王国祥告了永别。”
是的,他和王国祥只是在人间告别罢了,他知道那个一直温柔如斯的少年郎,始终都在天上看着他、等待他呢。
参考文献:
《树犹如此——纪念亡友王国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