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江源头到长江源村(庆祝新中国成立75周年·河山锦绣)

人民资讯 2024-08-31 05:31:09

转自:人民日报海外版

陈启文

《人民日报海外版》(2024年08月31日第07版)

格拉丹东雪山。

许明远摄

从青海省格尔木市沿青藏公路一路驱车向南,我一直默不作声地盯视着昆仑山莽莽苍苍的山影,那在阳光下闪闪烁烁的积雪寒光逼人。车上正放着一曲《长江之歌》:“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

这荡气回肠的歌声,先声夺人,一下就把我带进了长江源头。

唐古拉山脉主峰格拉丹东雪山西南侧的姜根迪如冰川是长江源头之一。那无穷的源泉、纯洁的清流和回荡在天外的涛声,最初就是在雪山冰川中孕育和诞生,这就是长江正源沱沱河。沱沱河流经的第一个乡镇,就是被誉为“长江源头第一镇”的唐古拉山镇。

我要探访的长江源村,是唐古拉山镇的一个生态移民村,距唐古拉山镇还有400多公里。

穿过一座座藏式风格的牌楼,可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在村里转了几圈,几经打听,我才找到更尕南杰老人的家。他是村里的老支书,也是第一个带头从沱沱河畔搬到这里来的牧人。

若要打听长江源村的来龙去脉,没有谁比他更熟悉。一看老人那走路的姿态,你就知道这是一个在马背上游牧了大半辈子的牧人。

一说到游牧生活,他老人家的话就像沱沱河一样滔滔不绝……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游牧更自由自在的生活?看着老人那闪烁发亮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又走神了,仿佛又纵身跃上了马背,叭叭叭地甩响了牧鞭,吆喝着奔向草原的牛羊。更尕南杰一家祖祖辈辈都在那雄鹰飞不过的唐古拉山和沱沱河畔游牧,哪里有水源,哪里便有草甸,哪里便有牧民搭起的帐篷和他们放牧的牛羊。牧人们时常在草甸上围成一圈,一边热乎乎地喝着铜壶里的酥油茶,一边放开喉咙对着格拉丹东雪山歌唱。他们最爱唱的是《拉姆梅朵》,这首古老的藏歌我是听不懂的,但我能感觉到歌声里洋溢的欢乐,那是从草原上生长出来的。

谁又知道,这些欢乐背后有多少艰辛和苦楚?在海拔那样高的地方,别看他们守着一条沱沱河,但长江源头每年冰冻期长达9个月。那时候,更尕南杰每天的生活都是从取水开始。天一亮,他就会背着一只水桶去冰川下驮水。那是世上最难走的路,在冰川退缩后,留下了一堆堆尖利的乱石和野兽白森森的骨骸。哪怕穿着牦牛皮靴子,也感到脚心一阵阵扎心的痛。当他战战兢兢地接近冰舌时,从风中隐隐传来水声,那声音仿佛是从某个空洞里发出的,很小、很深,一般人听不见,但他对水声格外敏感,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冰川底下融化的冰水。这冰川乍一看好像没什么变化,但冰川底下是一个个早已被掏空了的窟窿,只要用脚轻轻一踩,就会有大块的冰川坍塌。每次取水,更尕南杰都小心翼翼,当他驮着水回来时要更加小心,生怕洒出去一滴水。这每一滴水都是命根子啊!

一个对水特别敏感的牧人,一度见证了长江源头越来越严重的生态危机。唐古拉山镇是高海拔乡镇,那稀稀拉拉的草紧贴着地皮生长,每年6月初才慢慢泛出一丝绿意,一到8月下旬草甸就开始枯黄。若是遭遇沙尘暴或暴风雪,薄薄的一层草甸就被风沙和大雪盖住了。牛羊没有草吃就会活活饿死,这样的灾难在唐古拉山、沱沱河畔轮番上演,愈演愈烈。唐古拉山的牧民,一年到头骑在马背上,住在帐篷里,每天起得比太阳还早,每天睡得比月亮还晚,他们就这样起早贪黑地放牛放羊,从20世纪放到21世纪,每年人均收入还不到2000元。为了生存,更尕南杰和他的牧民兄弟只能不断增加牛羊的数量,吃光一片草甸就换一片草甸,牛羊越放越远,游牧的路越来越长,一直放到了长江源头的冰舌下,那草越来越稀了,牛羊也越来越瘦了,这草场越来越养不活这么多牛羊和牧民了。

一个在沱沱河畔游牧了大半辈子的牧人,越来越明白,牧民是靠牛羊养活的,牛羊是靠草原养活的,草原是靠河流养活的,河流是靠雪山冰川养活的,这雪山、冰川、草原、牧人、牛羊,还有那熊啊、狼啊、藏羚羊啊等各种野生动物,组成了一个完整的自然生态系统。而草场还是那么大,人口和牛羊还在不断增长,怎么办?

当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搬迁到一个更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去,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在生态与生存的博弈中,唐古拉山镇作为“长江源头第一镇”,一直承担着守护长江源、筑牢国家生态安全屏障的职责。2004年起,唐古拉山镇100多户、400多名牧民响应国家三江源生态保护政策,从沱沱河畔自发搬迁至格尔木市唐古拉山镇规划建设的新村。这个新村就是今天的生态移民村——长江源村。

搬迁,一方面是为了保护长江源,逐步减少长江源生态核心区的人类活动,一方面也是为了改变当地牧民的命运。这也是生态与生存的抉择中,别无选择的选择。

按说,从这高寒缺氧、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搬迁到一个海拔更低、更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那是天大的好事啊。对于这些一年四季到处转场的牧民来说,搬家其实不算什么,他们难以割舍的不是装在马褡子里的帐篷之家,而是草原和他们的牛羊。更尕南杰从小就跟着父亲在长江源头游牧,他一直在心里记着父亲弥留之际的叮嘱:“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都不要丢弃这座雪山、这片草场啊!”

他从来没有忘记父亲的临终嘱咐,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放下牧鞭,离开祖祖辈辈游牧的草场和牛羊。可是,若不走出这座雪山、这片草场,这里的牧民兄弟和牛羊就再也没有活路了。

在更尕南杰的奔走游说下,牧民们几经犹疑后,最终决定跟着更尕南杰一起搬。更尕南杰还记得,第一批牧民搬迁时是冬天,搬家的车一直沿着沱沱河畔走,眼看就要告别沱沱河了,蓦地响起一片哭声,女人们都哭成了泪人,连那些像野牦牛一样壮实的汉子也一个个哭得眼睛通红。当汽车翻越昆仑山时,大伙儿还眼巴巴地回望着唐古拉山的方向。从此,他们游牧的草场就变成了遥远的故乡。

从马背上的牧人到长江源村村民,仿佛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这是更尕南杰和唐古拉山牧民的一次集体转型。但猛地一想,他们从马背上、帐篷里搬到这里来,又能干什么呢?

早在移民搬迁之前,当地政府就想到了这个问题:若要这些移民在长江源村扎下根,他们无疑需要换一种活法、闯出一条活路。为此,当地政府部门在村里开办了一系列技能培训班,从汽车驾驶到摩托车修理,从玛尼石雕刻到藏毯编织,还有牲畜育肥、牛羊肉贸易和厨艺、茶艺培训班。这些实实在在的培训,都能实实在在派上用场。

闹布才仁是一个头脑活络的牧民,刚搬过来时他也有过一段时间的茫然。没事时,他就到外边去转悠,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出路。这一找还真被他找到了,那就是开卡车,跑运输。一旦认准了这条路,他随即参加了汽车驾驶培训班,又在村里第一个拿到了货车驾照。有了这个黑底金字的硬本本,他的腰杆一下硬了,便拿出多年积蓄,加上一笔生态移民自主创业的优惠贷款,买下一辆东风牌翻斗车。就这样,一个马背上的牧民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握着方向盘的货车司机,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转型。他跑了10年运输,既挣到了票子,还见了世面,又捕捉到一个绝好的商机。这车轱辘转来转去,在闹布才仁脑子里转出一个新念头,他利用开货车、跑运输的便利,每年回唐古拉山收购牛羊。这一转,就是一个牧民的第二次转型,从货车司机变成了商贸老板。闹布才仁还在村里注册了一家格尔木岗尖蕃巴商贸公司。“岗尖蕃巴”,在藏语中就是高原雪山的意思。

我来长江源村探访时,闹布才仁身边围着一圈来采购生鲜牛羊肉的顾客,他指着自己的招牌对顾客说:“看看,岗尖蕃巴,高原雪山,我这牛羊肉都是在高原雪山上长大的,喝的是雪山水,吃的是中草药,个顶个的膘肥体壮,那味道好得很呢!”

闹布才仁,堪称是唐古拉山牧民成功转型的一个缩影。更尕南杰老支书笑呵呵地说:“这样的人在村里还多着呢。”

走进村街东南边的一座院落,这里开着一家岗布巴民族手工艺品专业合作社。那个穿着一身靓丽藏服的女子,就是这家合作社的创办人三木吉。她是村里屈指可数的大学生,也是长江源村第一位回村创业的大学生。当牧民们从唐古拉山搬到格尔木市郊,三木吉不乏担心。她记起自己小时候,家家户户穿的藏服、藏靴,用的氆氇、唐卡、门帘都是民间手工制作的,每一件都是有着浓郁藏族特色的传统手工艺品。三木吉思来想去,开起了一家专业合作社,带领村里的妇女从事民族手工艺品制作,这还真是一个两全其美、一举两得的好主意。看看,这合作社里摆满了形形色色的手工艺品,那日月星辰的图案,源自藏族对天宇的信仰,那鲜活的格桑花、圣洁的雪莲花,又源自藏族的自然信仰。这些手工艺品既是美观之物,也是圣洁之物,每一件都带着工匠的体温。这些年,三木吉穿着一身藏服奔波于各大城市推广民族手工艺品,或带着合作社的产品亮相于省内外的大型展会。她们制作的藏式氆氇毯一直供不应求,纯羊绒围巾已远销尼泊尔。现在,三木吉还打算从村里吸收更多妇女加入合作社,她希望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青少年,参与到传统民族手工艺的保护传承中来,这也是她更高、更长远的追求。

从闹布才仁的转型到三木吉的追求可以看到,这些生态移民已把产业从村里延伸到城市,又把城市的经营理念带回村里,把一条条路越走越宽,越走越活了。走在一条条村街上,两边就是一排排临街门面和琳琅满目的招牌,藏餐馆、藏茶馆、藏驿站、藏族饰品店、唐古拉山土特产店、玛尼石雕刻车间、藏族民俗展示演绎厅、长江源藏民族风情园……每一块招牌背后都有一个转型创业的故事,这些易地搬迁的唐古拉山牧民不只是换了一个生活的地方,而是每个人都换了一种活法。

当我穿行在这生态移民新村,在蓝天映衬下,感觉一切都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清新、干净、透亮,那雪白与赭红相间的房屋,一如白皑皑的雪山与赭红色的高原。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村寨,却又保存了雪域高原浓郁的民族风情,这也是原生态啊。在扑面而来的阳光里,一个个穿着藏服的身影,一张张洋溢着欣悦的笑脸,安适,恬静,吉祥,怡然自乐,扎西德勒!

回首当年,这些牧民为了保护长江源头的自然生态,搬离了祖祖辈辈游牧的家园,过上了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生活,但他们梦见最多的依然是雪山、冰川、河流、草原和牛羊。他们虽说放下了牧鞭,却依然是草原的主人。作为生态移民,他们有些人从草原的利用者转变为生态管护员,那是一个个像草一样从草原上生长出来的生态守护者。

闹布桑周是长江源村最早的一批生态管护员。搬迁那年,他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那一股子骑在马背上的剽悍劲儿,让他感觉特别神气。只是,那贫瘠而脆弱的草甸再也经不起马蹄的践踏和牛羊的啃食了,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当更尕南杰等村干部几次上门来做搬迁动员时,尽管闹布桑周舍不得离开家乡,但他也知道,这样下去草场只会越来越差,越来越难以养活一家人。那就搬吧!他终于点头时,感觉自己的脖颈都是僵硬的。搬迁那天,他从沱沱河滩上捡来两块巴掌大的石头,一直放在家里的窗台上。每当阳光透过宽敞明亮的窗户照进来,最先照亮的就是这两块石头,它们在阳光下像沱沱河一样闪烁着波光。闹布桑周时常看着石头兀自出神,一走神就走到了沱沱河畔。当长江源村招募生态管护员时,他几乎连想都没想就报了名。这还真是不用去想。这些年他开着越野车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但无论走到哪里,他最喜欢的还是沱沱河畔的故乡,那是他生命的源头,他永远都是长江源头的孩子。

对于这些生态移民,守护长江源的自觉性和主动性没的说。他们从未忘怀自己的母亲河,他们也深信母亲河不会忘记他们,一直惦记着他们。守护母亲河,对于他们不只是一份责任,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怀。

自从当上了生态管护员,闹布桑周每月都要开着自家的越野车,翻越昆仑山,重返唐古拉,走向那熟悉的雪山、冰川、河流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草原。一个早先的牧人,还是那样剽悍,他头戴牛仔帽,身穿迷彩服,足蹬一双硕大的马靴,胸前挂着望远镜和照相机,身后还背着一把水壶、一袋风干肉和一袋糌粑。每一次例行巡护,他都要把自己管护的责任区走上一圈,这一圈要走多久则要看天气和路况,少则三四天,多则六七天。一路上,他要仔细观察草场、水情和雪线的变化,连一枝一叶一朵野花也不能轻易放过。尤其是那些具有生态标志性的植物,今年在哪片草场上的长势比较繁茂,植株有多高,花冠直径有多大,都要拍摄和记录下来,并做上标记,到了来年的同一时节再来观察和比较,看这种植物是长得更繁茂了,还是退化了?除了这些常规监测,生态管护员还要时时关注生态环境的异常情况,如果河流湖泊遭到污染,有人盗挖野生植物或盗猎野生动物,或是有受伤被困的野生动物急需救助,生态管护员都要第一时间向镇上报告。由于草原深处没有手机通讯网络,生态管护员只能通过对讲机传递信息,一个生态管护员有时候要跑到十几公里外的山坡上才能将信息传递给离他最近的一个人,然后一个接一个依次传递出去,这是保护长江源生态的一场接力赛……

长江源村现有200多名生态管护员,每户人家至少有一个,全面覆盖了长江源头500多万亩禁牧区。更尕南杰老支书也曾是村里最早一批生态管护员,如今他年近古稀,已把生态管护的接力棒交给了子女。而从长江源头到长江源村,依然是老支书心里最深的牵挂。他给我算了两笔账,一笔是村民的收入账,从搬迁之前每年人均收入还不到2000元,到如今人均年收入已超过3万元,20年翻了15倍。还有一笔账,最近20年,长江源头的牧人和牛羊少了,草越来越多了,沱沱河水越来越清了。近期监测统计数据显示,长江源区的各类草地产草量提高了30%,水资源量增加近80亿立方米。

这两笔账的背后,是人类在生存与生态的博弈中探索出的一种可推广模式,这种社区和村民自治共管的生态环境治理模式,从尊重牧民或村民主体地位出发,激发了他们保护自然生态的主动性。过去是“国家给钱让我保护”,现在是“自觉自发地保护”,过去是家家盼温饱、人人谋生计,现在是家家管生态、人人争当环保卫士,这才是一个生态移民村最根本的转型。

当我跟这位爽朗而快活的老人道别时,天色已晚,一轮巨大的夕阳正在昆仑山降临,而在山的那一边,一轮圆月也正在冉冉升起。老人一边朝我挥手道别,一边迈着唐古拉牧人惯有的步伐,一步,一步,不疾不徐,仿佛依然走在沱沱河畔的草原上。那个日月交映下的身影,被光阴拉得悠远而漫长,从风声中传来的歌声,又是那首《拉姆梅朵》。这首藏歌我竟然渐渐听懂了,那每一个音符都洋溢着“众生眼中之美,有情心中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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