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再一次出现在未庄,是这一年八月十五刚刚过去没多长时间的事情。人们都特别纳闷儿,说是阿Q回来了……纳闷儿完了以后,心里头又冒出一个问号:他以前去哪儿了。在早先阿Q进过几回城,每回进城前老早就向大伙儿宣传了,但是这一回进城他谁也没告诉,所以也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件事情。也可能阿Q把这回进城的事情告诉给管土地庙的老头儿了,但是按照未庄的老规矩,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进城才算是一件值得挨家挨户通知的大事情。假洋鬼子都轮不上,更别说是阿Q了,因此老头儿也就不认为有替阿Q宣传的义务。这么一来未庄的人们自然就不可能知道了。
但是阿Q这一回从城里回来,跟以前相比,大不一样,实在不能不让大伙儿感到纳闷儿。天快黑的时候,阿Q打着哈欠出现在酒店门口。他走到柜台跟前,从拴在裤腰带上的钱袋子里抽出手来,手掌一摊开,一大把银角子和铜元就出现在大伙儿的眼睛里。阿Q把银角子和铜元往柜台上一扔:
“现钱!打酒来!”
身上穿的是新夹袄,拴在裤腰带上的钱袋子把裤腰带拖拉成了一道很弯很弯的弧线。按照未庄的老规矩,看见跟大伙儿稍微不一样的人,脸上露出尊敬的表情总比露出瞧不起的表情来得保险。现在虽然明知道酒店柜台前站着的是阿Q,但是因为和早先身上穿着破夹袄的阿Q相比有些不一样了,老祖宗教导我们,“一个人就算跟自己刚分开三天,再见面儿的时候,也得拿新眼光看待人家”,所以酒店里头跑堂的,酒店的掌柜,在酒店里买酒喝的客人,还有路过酒店门口的人,都自然而然地露出一副稍微带着点儿纳闷儿的尊敬的表情。酒店掌柜先是冲着阿Q点头,接着就跟阿Q搭话:
“嚄,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进城去了!”
这一条新闻,第二天就传遍了未庄的每一个角落。人人都想打听到穿上了新夹袄到酒店能拿出现钱买酒的阿Q的奋斗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土地庙的屋檐下,就慢慢地打听到了。阿Q的奋斗史被未庄人打听到了,导致的结果就是,阿Q再一次享受到了未庄人对他的那种敬重里头夹杂着害怕的待遇。
听阿Q说,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听到这里,大伙儿都对阿Q表示了尊敬。阿Q说的那位举人老爷姓白,按道理说,阿Q提到他的时候,应该说明是“白举人白老爷”,但是因为全城一共就只有一个举人,所以没必要说明举人老爷姓什么,一说起举人老爷大伙儿都知道指的是谁。这不光在未庄行得通,就是在方圆一百里以内也都行得通,人们差不多都以为举人老爷的名字就叫作“举人”。阿Q在这样的人家里头帮忙,得到大伙儿的尊敬那当然再合理没有。但是听阿Q又说,他却不高兴继续留在那儿帮忙了,因为举人老爷办事儿实在太“他妈的”了。听到这里,大伙儿一方面感到解气,一方面又替阿Q感到可惜:感到解气的是,阿Q本来就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感到可惜的是,阿Q为啥不继续留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这个二百五。
听阿Q又说,他这回回到未庄来,好像又跟城里人不能让他感到满意有关系。城里人不能让阿Q感到满意的地方除了他们把“长凳”叫成“条凳”,做油煎鱼的时候用葱丝而不用葱叶子,另外又加上了阿Q最新观察总结出来的一个缺点,那就是女人走路的时候扭得也不好看。不过话说回来,城里人也偶尔有别的地方的人赶不上的地方,比方说,未庄的乡下人只会打三十二张的骨牌——只有假洋鬼子能够打打麻将——城里头却连小王八羔子打麻将打得都跟玩儿似的。什么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头十来岁的小王八羔子的手里,就立马变成阎王爷跟前的小鬼儿。听到这里,大伙儿都感到自卑了。
“你们见没见过杀头?”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他摇摇头。跟他面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溅满了唾沫星子。听到这里,大伙儿都表情严肃了。阿Q又转圈儿一看,发现王胡脖子伸得老长,正听得出神儿呢。阿Q突然抬起右手,照着王胡的后脖颈儿劈了下去:
“咔嚓!”
王胡吓了一大跳,脑袋嗖地一下缩了回去。听到这里,大伙儿先是害怕跟着就又都开心起来。打这儿开始好多天,王胡都呆头呆脑的,再也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别的人也一样。
阿Q这时候在未庄人的眼里,地位虽然不敢说已经超过赵太爷,但是要是说两个人差不多,大概也挑不出什么语病。
可是没过多长时间,阿Q的大名忽然又在未庄女人们的卧房里头传开了。虽然未庄只有钱太爷家和赵太爷家住的是大房子,其他人家住的都是小房子,但是小房子人家女人们的卧房终归是女人们的卧房,所以这种事情的发生不管怎么说都算得上是奇迹。女人们见面的时候一定会提到,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是旧了点儿,可是只花了九角钱。还有赵白眼他妈——另一种说法是赵司晨他妈,等将来有机会查清楚——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洋纱衫,七成新,只花了三百文钱——而且还是九十二文钱就当成一百文钱。这么一来女人们都眼巴巴地盼着见到阿Q,没有绸裙的想跟他买绸裙,需要洋纱衫的想跟他买洋纱衫,不但见了阿Q不躲开,有时候阿Q已经走过去了,也还要追上去问他:
“阿Q,你还有绸裙吗?没有?纱衫也行,有吧?”
后来阿Q的大名终于从小房子人家女人们的卧房传进了大房子人家女人们的卧房。因为邹七嫂对于自己只花了九角钱就买到一条蓝绸裙的美事儿特别兴奋,兴奋起来就有些收不住,所以把绸裙拿到赵太爷家请赵太太鉴赏。赵太太鉴赏完以后又把邹七嫂的美事儿说给赵太爷听,而且不掺一点儿水分地把那条蓝绸裙夸奖了一顿。这么一来赵太爷就在吃晚饭的时候,跟儿子秀才合计起来。赵太爷认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安顿家里人平时要注意关好门窗,但是对于现在阿Q手里头的东西,不知道还有没有什么值得买的,也许还有点儿好东西吧。加上赵太太也正打算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所以最后全家人一致决定,托邹七嫂马上去把阿Q找来,而且为这个事儿开了一次特例:这个晚上允许点油灯。
油灯点了好一阵儿了,阿Q还没有来。赵家人都很着急,打起了哈欠,有的埋怨阿Q太肉——干啥事儿都不麻利,有的埋怨邹七嫂也不靠谱儿——就不知道催一催?!赵太太还担心是阿Q被春天定下的那五个要求里头的其中一个(不准再靠近赵家大门一步)吓怕了,不敢来了。可是赵太爷却认为绝对不存在这种可能,因为这回是他赵太爷叫他来的。果然,到底还是赵太爷有见识,阿Q总算跟着邹七嫂进来了。
“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邹七嫂气喘吁吁地一边走一边说。
“太爷!”阿Q带笑不笑地叫了一声,在房檐下站住了。
“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赵太爷一边迈着方步朝阿Q走过来,一边拿眼睛打量着阿Q的全身问。“那很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的,因为我倒要……”
“我跟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完了?”赵太爷特别惊讶,“怎么会完得这样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她们买了些,……”
“总该还有一点吧。”
“现在,只剩下一张门帘了。”
“就拿门帘来看看吧。”赵太太赶紧插话。
“那么,明天拿来吧,”赵太爷不太热心了,“阿Q,你以后有什么东西,尽管先拿来给我们看,……”
“价钱绝对不会比别的人家出得少!”秀才插话。秀才娘子飞快地瞄了一下阿Q的脸——看他感动了没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
阿Q虽然嘴上答应着,却懒洋洋地出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放在心上。这让赵太爷很失望,很来气,而且还很担心,以至于停止了打哈欠。秀才对阿Q的态度也特别看不顺眼,就跟大家说,对阿Q这个王八蛋一定要提防,干脆把地保找过来,让他把阿Q从村子里撵出去。不过赵太爷认为不能这么做,说这么做搞不好就跟阿Q结下了仇,另外话说回来,干阿Q他们这行买卖的人大都遵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所以本村倒不用担心的,只要家里人晚上睡觉的时候注意点儿动静儿就可以了。秀才听了赵太爷的高明理论,举双手双脚赞成,立马收回自己刚才主张撵走阿Q的意见,而且反复提醒邹七嫂,千万别跟任何人提起自己说的那些话。
但是第二天,邹七嫂就把那件蓝绸裙染成了黑色,又把赵家人对阿Q的怀疑透露给了村里人——不过的确没有提起秀才要撵阿Q走的那些话。虽然没有提起秀才要撵阿Q走的那些话,但是人们知道了赵家人对阿Q的怀疑,也已经对阿Q造成了相当不利的影响。最开始,地保找上门来,拿走了阿Q的门帘。——阿Q说门帘是要拿给赵太太看的,地保也不理会,并且还宣布了阿Q以后每个月都要送上孝敬钱。接下来,村里人先前那种对于阿Q又尊敬又害怕的态度也突然变了味儿。虽然还是不敢靠近阿Q身边儿放肆,但是却表现出了看见阿Q就躲着走的表情。这种看见阿Q就躲着走的表情,跟先前的防范阿Q来“咔嚓”而表现出的不敢靠近的表情,可大不一样,掺杂着很多“不愿意靠近”的因素。
只有一伙闲人还继续跟阿Q接触,想探听出阿Q的底细。阿Q也并不隐瞒自己的“做买卖”经历,一人做事一人当地介绍起了自己的“从业”经验。这么一来,闲人们才弄明白了,原来阿Q不过是一个小角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也不能进洞,只是站在洞外接东西。有一天晚上,阿Q站在洞外刚接到一个包,给他包的人又转回去。不一会儿,阿Q听见里面大吵大嚷,就赶紧拿起包开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进城继续做那种“买卖”了。这个故事在未庄一传开,对阿Q造成的影响更加不利。先前村里人对阿Q表现出的那种“不愿意靠近”的态度,原本是为避免跟阿Q结下仇,哪知道阿Q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东西的贼!对这样的软蛋实在没有躲着走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