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海读画|凉天佳月即中秋

钱江晚报 2024-09-17 07:59:31

潮新闻客户端那海

近中秋。夜坐,忽觉青衫薄。

抬头看见紫薇,寂静又兀自热闹地开着,月影中满树紫色的碎花。

这段日子,住在山间。晨起,要开很远路的车去上班,路上渐渐喧嚣。暮色时回来,石榴、桂树、柿子、天竺葵、月季,合欢花,挤挤艾艾,满目浓淡。下了几场秋雨,墙角牡丹的枯枝,也开始生出嫩叶。

秋日真是素朴。它伸展,弥漫,在沉着中有着几分薄凉。

“相逢幸遇佳时节,月下花前且把杯。”这是南宋马远《月下把杯图》中杨皇后的鉴赏跋,钤朱文“坤卦”小印。

坤卦是《易经》六十四卦之第二卦。坤为地,有柔顺伸展之意,在此处想必有深意。

南宋马远月下把杯图绢本设色25.52x5.7cm天津博物馆藏。

《月下把杯图》为一开册页。绢上绘圆月当空,山脚一隅,花竹掩映。这定然也是一幅充满温情的中秋相聚图。

马远《月下把杯图》中的月亮。

山林幽静,明月清风,主人把杯迎友,执手相谈。案几上有各式茶点。一旁侍立的三童子,一持果盘,一捧小坛佳酿,一持布巾待呼。另有一位从山间露出半身的侍琴小童,手捧一阮,神情生动,正欲疾步而来。

月圆之时,置身空旷的山野,有好友,有好酒,更有乐声穿过这月色与欢愉的相聚而来。这番况味,恰如杨皇后此幅画上的另一处题诗:

人能无著便无愁,万境相侵一笑休。

岂但中秋堪宴赏,凉天佳月即中秋。

以前观此幅画,总在想着山石皴法,点苔勾线,以及马远的“马半边”边角式构图,与他精妙的笔墨。如今再看,却被杨皇后两处“坤卦”印以及题诗所动。

“人能无著便无愁,万境相侵一笑休。”

远山苍茫,圆月当空。心无挂碍,便无愁。纷繁世事,皆可一笑了之。

话语不翼而飞,画面有迹长存。

正在读的是《随园诗话》。秋凉特别适合读袁枚。

袁枚写《戊子中秋记游》,友人相聚随园,中秋之夜,蒸猪头吃。此时月亮放大光明,肉已熟酒又醇,猪头烂如泥,众人大快朵颐,酒醉方休。

于是,袁枚又开始感叹,余过来五十三中秋矣,人生百年,无岁不逢节,无境不逢人,执笔而悲也。

同样的月色,看的人心绪自然大抵不同。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这是苏轼的月夜。

“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未寝,相与步中庭。”最为美妙的不是月色,而是“怀民未寝,相与步中庭”。

人生有好友,长夜无眠,无事相邀,哪怕静默如谜,也是内心相契。苏轼《夜游承天寺》勾勒了一幅永远的月下夜游图。

想来,人生的记忆未必是密树浓荫、远山含翠。到了回忆的时候,旧时月色旧时人,几分古拙的色调,迹简意淡,也是回味了。

1532年,文徵明63岁,这是他倦游京师归来的第六年。

秋夜,童子烹茶,与友人在中庭赏月。但见碧梧萧疏,流影在地,故而感叹“愿得长闲似此时,不愁明月无今夕”,作《中庭步月图》。

[明]文徵明中庭步月图纸本墨笔149.6cm×50.5cm南京博物院藏。

总觉得文徵明的画,轻轻浅浅,视觉相遇时,意蕴就荡漾开来。

文徵明早年山水多有秀逸之气,中年后行笔渐放,给人以繁密无尽之感。

此幅画水墨清雅,满庭月色,恬淡清旷。草堂、古书、酒具、两株梧桐、一丛枯木,清幽秋夜,三位好友谈兴正浓。

画家通过层层渲染,布景虚简,行笔朴放,让人不觉置身月夜。“人千年,月犹昔,赏心且对樽前客。”虚空本来是无光,又是无色的。

感时伤世,望月遣怀,是中国文人传统的文化情结。月下,画家追问人生的终极意义。

诗人也在追问。“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年少时背李白这首《把酒问月》,有种唱民谣的感觉。如今再读,却是另一番滋味。

那些曾经浓烈的东西,也渐渐归于内心的平静。

节序推移,中秋又至,内心应该很敏感吧。

就如在无数个松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楚的暮色时分,有时渴望某种生活,突然陡峭的内心。

灯下读《徒然草》,里记:“余于此世已无羁绊可言,唯于节序之推移未能忘情耳!”

正是旅途之中,夜宿京都,不由枯坐,心境之中,琐事纷现。

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谪居黄州。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月圆之夜,心绪清冷,苏轼怅然写下“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无疑,苏轼是描写灵魂最深刻的大师。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有唐寅《嫦娥执桂图》。

[明]唐寅嫦娥执桂图纸本设色135.3cm×58.4cm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此幅画设色妍丽,清雅圣洁,一扫孤寂之态。月宫仙子嫦娥,裙裾飘拂,月光之下,神情温婉优雅,凡尘之事早已烟消云散。

[明]唐寅《嫦娥执桂图》局部。

一生只度过短暂的五十多年时光的唐寅,在他落寞的晚年,独住桃花庵,面对幽冷明月,花下独酌。

当我步入中年,我热爱绘画中这无言的表达,如同这月夜,有着薄凉的温度,又有几分抵达的释然与澄澈。

自古以来,明月的存在,对于人间,无疑都是一个“魅人”的宇宙之谜。

“月华图画寄墅桐先生清赏。七十五叟金农。”这是七十五岁的金农为友人创作的作品《月华图》。

画面仅有一轮满月,那淡墨所绘制的影影绰绰的玉兔与桂花树,与月亮的光华相应,自成天趣。

这幅明月画很特别。月亮在文人画里,常作为补景出现。《月华图》中的月亮则是主体,金农以写实法画满月。又有着印象派的画法,强调对光和色彩的观察和描绘,水墨在宣纸上,又有明亮的色彩绿、黄以及温暖的赭色层层晕染,衬托出月光的皎洁。“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无疑是一位很有现代性的画家。

清金农月华图轴纸本设色116x54cm故宫博物院藏。

每逢中秋夜,乾隆帝便与人赏《中秋帖》。传为东晋王献之所书被乾隆视为“至宝”的《中秋帖》,里有“中秋不复不得相还为即甚省如何然胜人何庆等大军”句。

尽管只有22字,断句说法多种,且大多数书画鉴定家认为应该是北宋米芾所临,可是有甚呢。中秋之意正字字珠玑流光溢彩地韵藏于古厚的书法之中。

[晋]王献之(传)中秋帖局部纸本草书27cm×11.9cm故宫博物院藏。

还有这样一轮圆月。裸女躺在沙洲,仰望圆月。寂寞沙洲并不冷。女人与月亮,继续一场必须继续的对话。这是常玉作于1960年的油画《圆月·沙洲·裸女》。

常玉《圆月、沙洲、裸女》,1960年,油画/纤维板,125x179cm

无疑,常玉最毋庸置疑的长处就是以优雅的克制创造了难以抗拒的情境。画家的内心裹挟着东方的情愫,消融在空灵、广阔之中。看画的人,顿时也穿透了时间欲念与空间,自成格局。

去年深秋,赴天台山万年禅寺。

寺庙在很高的山上。

在川端康成的演讲中,提到元仁元年(1124年)的一个月夜。

明惠上人进花宫殿坐禅。及至夜半,禅毕,睁眼,见残月余辉映入窗前。于是顿觉看月的人变为月,被人看的月变为人。

那夜,我从山上下来,车子盘旋在陡峭狭窄的山路上。

山风从车窗边掠过,一轮皓月始终陪伴。有时想想,此刻亦或许是一种“命运般的相遇”。

此时的月光下,山影,草木,看上去沉静,坚韧,又安身立命。万物总是一律平等地在时间中共生存。就生命而言,流转与无常才是它的宿命吧。

万古有此月。还记起一个中秋,与友人坐在故乡海边的小院。母亲煮了一壶浓浓酽酽的茶。

那晚的月色,淡淡的。

于是大家喝茶,淡淡地,说着可有可无的话……

不知为何,总想起这样的月夜。

每每想起,总想更深情地活着。

那海修改于甲辰中秋前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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