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谭洁文
图/受访者提供
在位于温州市海域的南麂列岛国家级海洋自然保护区,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空,两只凤头燕鸥前后紧挨着滑翔。它们同时转向,又几乎垂直向下短暂俯冲。随后它们调整姿态,向下绕圈滑行,至接近海平面时,它们再次同步滑行爬高,其后恢复振翅,缓缓飞回集群地。
在南麂列岛平屿岛的监测营地里,驻岛海鸟监测员何既白端着相机,完整地记录下凤头燕鸥如同交谊舞一般的空中求偶仪式。作为浙江自然博物院中华凤头燕鸥研究和保护团队招募的海岛繁殖海鸟监测志愿者,何既白已经在这个面积0.1平方公里、离陆地50公里的小岛上生活了近三个月。他每天的工作是观察记录中华凤头燕鸥的繁育活动——中华凤头燕鸥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现时全球的已知数量仅200余只,是中国最接近绝种边缘的鸟类之一,比大熊猫更为珍稀。
海鸟监测志愿者的招募公告发布时,“300元一天”“食宿全包”的字眼曾让大众以为这是一份可以一边海岛度假一边拿工资的“神仙工作”。但实际上,这份科研工作严谨而艰苦:岛上环境原始,志愿者必须和鸟儿们同步作息,记录整理繁多的监测数据。
何既白直言自己并不在乎环境艰苦,登岛也不是为了300元一天的薪资。“这个项目的珍贵性不是在300元一天的薪资上,而在它是国内唯一一个能给非科研人员提供驻岛观察海鸟繁殖机会的项目。”何既白表示。
“生命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今年4月,28岁的何既白和另一名志愿者同伴搭船登上平屿岛。从小时候起,他就喜欢观察身边的昆虫,“什么昆虫都抓过养过”,上大学时虽然选了新闻传播专业,但课余时间经常和朋友一起兼职参与自然教育活动,带领小孩子去观察野生动物。
被问及为何热衷于观察野生动物时,何既白认为观察到野生动物的真实行为对他而言最具吸引力。“我们普通人会对野生动物有误解,野生动物的真实行为会有很多我们意想不到的方面。为了保护野生动物,我就要观察野生动物的行为模式,这个过程就像是发现真理,我很感兴趣。”
毕业后,何既白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成都,为政府提供野生动物保护咨询。朝九晚五地坐在办公室里,他只能抽一些周末时间,观察离家比较近的野生动物物种。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家楼下河道两岸筑巢的淡色沙燕身上。他注意到,这种燕子的行为规律每个月都会有所不同,甚至有几个月它们会离开河道。这种现象让他感到好奇,他开始探究它们为何离开,然后再确认它们已经返回。
何既白认为,城市中的野生动物离人类更近,但许多人往往因为“灯下黑”而忽视了对它们的观察。以城市中常见的麻雀为例,“我们都以为麻雀就是天天吃谷子吃剩饭就完了,但这个物种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用人类语言形容的话,麻雀是特别‘忠贞’的,它只要配偶不死,一般是不会去换配偶,它可能比我们传统意义中鸳鸯的忠诚度还要高一点。”
岛屿生活:“夏天就是硬熬下来的”
在本次温州市南麂岛招募的3名“守鸟人”中,何既白是最资深的志愿者,因为这已经是他第三年参与燕鸥繁育监测项目了。
由于南麂列岛是国家海洋自然保护区,所以岛上留给志愿者的生活设施较为简单:住房是工地上的板房;岛上没有水管,淡水资源需要用大船运输,再用水泵泵上板房旁的大桶,每次泵水要花一个多小时;粪便和厨余垃圾要自行掩埋;尽管登岛时间在春夏之交,但岛上没有空调,只有风扇;他甚至曾在睡梦中被蜈蚣咬醒。
“我们用光伏发电,所以电力比较紧缺,不是特别能支持空调这种比较‘奢侈’的东西。夏天真的是湿热难耐,就是硬熬下来的。”
为了监测,何既白和他的志愿者搭档必须和鸟儿们同步作息。每天早上5点多起床,简单洗漱后就去离板房100多米的观察木屋。木屋正对着位于南麂岛一侧的燕鸥繁殖区域,何既白在那一待就是一个上午,下午的观察由搭档继续。观察到天黑,再回板房一帧帧观看繁殖区域的视频监控,记录整理监测数据。
“我们在观察木屋的单次观测时长不能少于三个小时,因为如果时间短了,燕鸥的很多行为是看不到的,比如有些行为一次发生的周期是几十分钟才发生一次,你看的时间短了就错过了。”
在繁殖区域,生活着两千多只大凤头燕鸥,其中还混杂着十来只中华凤头燕鸥,而后者才是志愿者们着重观察的对象——由于濒危程度甚于大熊猫的中华凤头燕鸥数量太少,无法形成繁殖集群,因此它们会“蹭”其他燕鸥的繁殖集群,以维持自身的安全感。
“凤头燕鸥对繁殖集群的同步要求非常高。如果只有一两只鸟在一起,是绝对不可能繁殖的,必须要有几十只到几千只的规模,它们的繁殖才能成功。”今年,何既白曾同时看到五对中华凤头燕鸥繁殖,还在监控中目睹三窝中华凤头燕鸥产卵。
在目睹燕鸥产卵的兴奋之余,何既白和志愿者搭档也必须防范它们的天敌——蛇和老鼠,因为它们会吃燕鸥的蛋。何既白定期把捕蛇的笼子放在蛇出没的地方,捕到后再交由船只把它们放生到燕鸥不繁殖的其他岛屿。
何既白很清楚捕捉蛇鼠的重要性,因为其他燕鸥繁殖的岛屿曾因为天敌数量不受控制,以致燕鸥繁殖受阻。“燕鸥对繁殖集群的要求很高,假如今天某条蛇吃了20个燕鸥蛋,后果不止于20个蛋的损失,还会导致整个燕鸥集群觉得这里不安全,几千只燕鸥一同飞走,今年这个岛就没有燕鸥繁殖了。”
燕鸥的“空中交谊舞”
在记录繁殖数据之余,何既白也会自己观察中华凤头燕鸥们的求偶活动——空中炫飞。
在何既白看来,炫飞是一个非常仪式化的行为,它就像人类跳的交谊舞。“它是有模式的,每一步每个动作是紧密衔接的。在这个过程中,雌雄两只鸟互相考量对方的身体情况,互相增强彼此的同步性。”
与大众以为的不同,中华凤头燕鸥的求偶行为并非雄性展示、雌性挑选,而是双向选择。“在炫飞的过程中,雌性和雄性的角色是会互换的,比如说雌性先领头,然后雄性再领头,雌性先在上面,然后雄性在上面,能很明显看出他们在相互地评估对方的水平。”何既白在岛上记录道:这是一场需要两性之间高度配合的复杂表演,甚至用“求”字并不能完美地形容它的内涵,它更像是一场双方互相评判、熟悉,再到磨合以形成默契的过程。
今年6月,何既白结束了为期三个月的燕鸥繁殖监测活动,随后他通过浙江沿海濒危物种水獭社区保护地试点项目来到舟山金塘岛,驻岛观察在浙江省绝迹近30年又“重现江湖”的水獭。
水獭的观察难度比燕鸥高得多:水獭夜间出行,行踪难觅,何既白只能通过它们的粪便推断它们的大致活动轨迹;相关的监测数据几乎空白,所以接下来的几年时间,他都会在这座岛上监测水獭活动,试图摸清为什么金塘岛会出现水獭,又有什么因素会威胁它们的生存。“我们现在还在一个非常初步的摸索阶段,我们连问题是什么都还不知道,更别谈解决问题。”
但何既白并不着急。他不认为把好几年时间投入到水獭和燕鸥的观察中是一种“浪费”,“野生动物保护的过程是很漫长的,很多项目十年二十年都不见得有很大成效。”他的人生态度是随遇而安:“其实我很少考虑什么职业规划,自己喜欢做野生动物保护这个事情,这个事也能养活自己,这对于我来说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