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东坡吟 共东坡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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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月初，黑龙江的一位朋友在微信上给我推送了一则书讯，是三联书店的《马兰花开：中国原子弹诞生记》，著者是中央党校中共党史教研部教授聂文婷。随后，我立即就在京东上下了单。
聂文婷著《马兰花开：中国原子弹诞生记》（三联书店，2025年1月）
20世纪60年代，中国的第一枚原子弹和氢弹先后爆炸成功。负责核试验的部队和工作人员，驻扎在新疆和硕县的马兰基地。这一基地本是一个废弃农场，因为附近有一片草滩，其上生长着一些马蔺（学名Iris lactea），别名“马兰”，故取名为“马兰基地”，在军内称为“第二十一训练基地”。
巧合的是，中国曾经有一首流传全国的歌谣，其中一句是“马兰开花二十一”。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且听龙吟》，通过初步考证，认为这首童谣至迟出现于民国年间，一开始要么是算术启蒙歌，要么是踢毽子歌谣，20世纪50年代皮筋游戏在全国普及之后，又由踢毽子歌谣转变为跳皮筋歌谣，这些都是中国“两弹”研发之前发生的事。但这首歌谣里恰好出现了“马兰”和“二十一”两个关键词，所以非常适合往原子弹研发上面联想。
我不清楚最早做出这个联想的人是谁，但清华大学2013年首演的以“两弹元勋”邓稼先为主人公的话剧《马兰花开》，显然对这一联想的传播起到了关键作用。类似这样的自由联想，本来是可以让人眼前一亮的文艺创新。就好比前几天，我乘公交去上班，在步行前往公交站的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突然想到，周杰伦有一张专辑叫《八度空间》（这里的“八度”是乐理学术语），而传统的水银体温计，其刻度从35摄氏度到42摄氏度，正好也是“八度空间”。如果有医生写科普书，介绍与体温有关的生理学知识，或许书名就可以叫《八度空间》，说不定是个卖点。
水银体温计（Menchi@Wikimedia, CC BY-SA 3.0）
然而，文艺归文艺，现实归现实。自由联想只能停留在主观的文艺领域，不能扩散到客观世界。不幸的是，2017年以后，“马兰花开”就从主观世界入侵了客观世界。网上出现了一种不胫而走的说法，说“马兰花开二十一”是当年原子弹爆炸的隐语，不仅“花开”是指原子弹爆炸，歌谣里的其他句子（如“小皮球，架脚踢”；“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也都各有深意。这些捕风捉影的附会，编得像模像样，蒙住了不少人。
去年（2024年）是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60周年，趁这个机会，“马兰花开隐语说”更是乘上了东风的翅膀，在简中网上大杀四方，连大大小小的很多科协的自媒体号也都纷纷转发。我有一位在体制内做科普的朋友，私下就告诉我，他曾经劝说过领导，这个“马兰花开隐语说”是不靠谱的，相关的文章应该删掉相应的文字。但他领导根本不为所动，仍旧要求原文照发。听完他讲述，我唯有苦笑。这就是求真的人在这个时代所面临的无力感。
火色有爱欢喜自在
我为什么要在京东上以35元的优惠价购买三联书店这本《马兰花开》？就是想看看，里面是不是把“马兰花开隐语说”这个恐怕连10年历史都没有的都市传说写进去了。换个刻薄的说法，35元钱，可以买一瓶酒，买一盒烟，或是买一袋槟榔，这些都是医学界公认的一级致癌物。现在我用来买《马兰花开》，就是想鉴定一下，它是不是精神上的一级致癌物？
书到手之后，我立即翻到其中比较关键的段落查阅。还好，其中根本就没有提到什么“马兰开花二十一”，“马兰花开”这四个字仅仅出现在书名和目录之中。我的鉴定结果是，这本书不是酒，而是酒精风味的软饮料，所以应该不致癌。
当然，从其作者的身份也能想到，其中叙述的历史肯定是不全面的。我去年还写过一篇文章《在研发原子弹的年代，我会成为谁？》，谈到了因为飞机失事壮烈牺牲的另一位两弹元勋郭永怀的复杂死因，其中那些深灰色的历史，显然压根不可能写进《马兰花开》这种书里面。
这瓶酒味软饮料，我开盖喝了一口，就为了尝尝味，让我喝完是不可能的。我宁可喝无糖百事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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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我已经讲过多少遍了：很多我们以为古已有之的历史叙事，实际上都是非常晚近的时代产物。在互联网时代，造出一种新的历史叙事，并让它人人皆知，更是可以只用短短几年时间。像上面的“马兰开花隐语说”，从它大肆传播的2017年起算，距今才8年。另一个著名的网络说法“种菜是中国人的种族天赋”，其诞生地可以精确地确定为2014年4月9日的知乎网站，距今也才11年。
最近几年来，这样的新编历史故事当然还在层出不穷。我举一个例子——长津湖战役的结束日期。
军事科学院历史研究部编《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史》（军事科学出版社，2000年）
我对军事不太感兴趣，但出于写作等方面的需要，手头还是备有一些基本资料，比如《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史》。该书由军事科学院历史研究部编写，出版于2000年，共十卷，其中第六卷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战史》。按照这一卷所使用的战争分期框架，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抗美援朝战史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叫“运动战时期”，始于1950年10月19日志愿军首次渡过鸭绿江奔赴朝鲜战场，至1951年6月10日结束；第二阶段叫“阵地战时期”，从6月11日开始，至1953年7月27日在板门店签署《朝鲜停战协定》结束。
运动战时期的战史，又被概括为五次战役。其中，第二次战役始于1950年11月7日，终于当年12月24日。它分为东西两个战线，西线的主战场是清川江，东线的主战场是长津湖（实为人工建造的水库）。严格意义上的长津湖战役，开始于11月26日，结束于12月13日，因为在13日这天，美军主力完全撤出长津湖地区。之后的11天里，东线志愿军继续追击美军，“24日16时，我收复兴南地区及沿海各港口。至此，除襄阳一地外，敌人全部被中朝人民军队赶到‘三八线’以南，第二次战役遂告胜利结束。”
因此，在军方的正统叙事中，抗美援朝——运动战时期——第二次战役——长津湖战役是一个秩序井然的层次体系，各有其起讫时间。你可以说这种划分是主观的、人为的，但它构成了一种共识，方便所有人在这个框架之内交流信息、讨论问题，这样的共识显然是应当遵守的。
2022年的电影《长津湖之水门桥》海报
然而，知乎网友“乐观的悲观者”发现，从2019年开始，网上有一股势力开始篡改这个官方共识，在百度百科网站上把第二次战役结束的12月24日说成长津湖战役的结束日。2022年的主旋律电影《长津湖之水门桥》上映后，这种新叙事更是在网上广为扩散。其用意也很简单，因为12月24日正好也是西方节日中的“平安夜”，把长津湖战役的结束日篡改成12月24日，正好可以用来大张旗鼓地开展卖惨式爱国主义情感勒索——想想当年打美国鬼子的志愿军，在冰天雪地的战壕里啃冻土豆，你怎么好意思过美国人的洋节？
不让国人过洋节，只不过是当下很短时段内的某种需求。为了这个需求，连官方早就确立的历史框架都敢随便乱改，我觉得这应该算得上“历史虚无主义”了吧？
欢天喜地事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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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电影，也正如对军事一样，不太感兴趣。几年前，我偶尔还逛逛电影院，这几年干脆不去了。原因也很简单：不想被那些拍电影的二百五当猴耍。
1月初发生演员王星遭到缅甸诈骗园区绑架的事件之后，常在主旋律大片中出镜的著名演员吴京（包括上面提到的《长津湖之水门桥》，他也是主演之一），成为网络上群嘲的对象，因为他曾先后自导自演过两部爱国主义英雄片《战狼》和《战狼Ⅱ》，分别于2015年和2017年上映，后一部《战狼Ⅱ》更是在三个月时间里一举拿下56.8亿元的票房，成为当时的国产影片票房冠军。《战狼Ⅱ》捧红了几句名言，如“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当你在海外遭遇危险，不要放弃！请记住，在你身后，有一个强大的祖国！”确实很容易让人热血沸腾。但王星绑架案发生之后，这几句话都遭到了网民的质疑。
绰号“叼盘狗”的《环球时报》前总编辑胡锡进，为此鸣不平，说：“吴京只是个演员，他拍了脍炙人口的作品，创造了‘战狼’艺术形象，但他不是政治人物，也没有义务围绕对‘战狼’的各种议论负责。跟一个拍爱国主义的演员较劲，这是偏执和浅薄……”我一看这话，就不禁赞叹——这家伙老当益壮，牙口还真好。
《巅峰问答》访谈吴京视频截图
我也同意，演员是演员，角色是角色，不能把演员等同于他所演绎的角色。但问题在于，正是吴京本人，在当初春风得意、炙手可热的时候，主动混淆了他自己与他扮演的角色。事实上，吴京并非只在电影中才装出“战狼”的模样；电影之外，他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也仍然多次表现出一副亢奋的样子。《战狼Ⅱ》大获成功之后，吴京接受了腾讯出品的文化访谈节目《巅峰问答》的采访，2017年8月21日该期节目上线时，用的标题是《吴京：我花了31年时间，告诉大家中国护照有多牛！》。看过这期访谈的人，只要眼睛没瞎，都能看出来吴京确实是在电影之外大谈特谈中国护照有多么厉害，“一张中国脸，一本中国护照，就是通过最安全地区的通行证”就是出自这个访谈的金句。他对普通民众的误导和忽悠是实实在在的，这难道是可以回避的吗？
我只能说，今天吴京被反噬，不完全是因为民众不敢骂“看不见的大象”，只敢拿替罪羊撒气。他自己本身就有责任，应当遭此报应。
不过，《战狼Ⅱ》好歹还创造了票房佳绩。此后的主旋律电影，一蟹不如一蟹。我写过一篇文章《我不是科普作家》，里面提到了一件非常恶心的事情。2023年4月22日，一部以消防为主题的主旋律电影《惊天救援》，在北大办了场路演。放映结束后的交流环节中，北大化学学院一位研究生质疑了片中一些不符合化学原理的情节，比如竟然有一种强酸，可以让消防员的一条腿瞬间腐烂消失。但该片导演彭顺拒不认错，反而回呛这位研究生：“虽然你学了很多，但你要不要试一试把腿放到那个酸水里面？”
《惊天救援》北大路演现场（引自当时项栋梁公众号“基本常识”被删除的文章）
导演组的傲慢，惹恼了在场的另一位北大学生。这位学生后来在小红书上发帖，直斥这场路演后的交流环节是“翻车”。谁知片方恼羞成怒，竟然向北大方面施压。在校方的压力下，这位倒霉学生自删了小红书差评帖，写下了检讨书，还被撤销了团系统里的职务。
今年春节档，又有一部叫《蛟龙行动》的主旋律大片要上映。前几天，片方发了一支宣传短片，里面竟然说，由于电影中很多台词涉密，开拍前只能口述剧情，由中国演员手写记录下来，因为“如果外国演员看到了，他就知道我们中国的核潜艇的流程”。甚至在背台词的时候，中国演员也得警惕四周，如果看到外国演员走近，就得马上把剧本“迅速收起”。由于这些宣传过于愚蠢，很快遭到了网友的无情讥笑（比如有人说：“为了保密我不去看了。”），电影官方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删掉了这段宣传视频。
微博用户制作的《蛟龙行动》宣传片截图
这就是我们所生活的时代，身边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骗子。因为王星绑架案，网民们现在谈缅甸色变，甚至谈泰国色变，但说实话，真被骗到那些诈骗园区，虽然会遭受极其惨烈的摧残，但如果你事先做好防范，绝不上当，那么平白无故被拉过去当成“猪仔”的概率是很低的。相反，从“‘马兰花开二十一’是原子弹爆炸的隐语”，到“12月24日不是平安夜，是长津湖战役结束的日子”，到“一张中国脸，一本中国护照”，到“你要不要试一试把腿放到那个酸水里面”，再到“如果外国演员看到了，他就知道我们中国的核潜艇的流程”，所有这些小微骗局，却以极高的概率，数年如一日地萦绕在你周围，总能让你哪一天就不幸受骗，导致精神上的癌症。
《世说新语》中有个故事：晋元帝曾经问小时候的晋明帝，“长安和太阳哪个远？”晋明帝第一次回答时说太阳远，第二次回答时却说长安远，因为“举目见日，不见长安”。而现在，我们的处境也差不多——举目见骗，不见缅甸。(素材来源官方媒体/网络新闻)
东坡玖肆～有爱有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