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周阳乐
“蜡”字为何是虫字旁?
农历八月,在芷江侗族自治县,我们走进“侗乡八月雪”的人间奇景,轻抚露水未干的白蜡树枝,剥下雪白松软的蜡花,便触摸到了古人造字的奥妙。
这个蜡,叫虫白蜡;那个虫,叫白蜡虫。雄虫化蛹时不断分泌蜡丝,把自己包埋其中,并在后期将寄主枝条全部包裹,形成一层厚厚的蜡花,就是我们所见的“长”在树枝上的“雪”。
(农历八月,大叶女贞树上“长”满的虫白蜡。)
采“雪”熬蜡,在芷江有千年历史,积淀了悠久的生产习俗和传统技艺。从古至今在全国举足轻重的白蜡产量,让芷江成为闻名全国的“白蜡之乡”。
云来雨去,沧海桑田。人与虫、虫与蜡、蜡与人,所有的物和事,仿佛是古老的,却又分明是崭新的。
放虫收蜡,自然馈赠
白露时节,凌晨4时,芷江镇龙口村67岁的肖贵吉已在树林里采“雪”。
“要赶在太阳出来前采完,露水可以软化蜡花,日出后蜡花就粘在枝条上很难抠下来。”有40多年采蜡经验的肖贵吉,对虫白蜡的生命周期了如指掌。
芷江四季分明、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有着适宜白蜡虫产蜡的地理环境和气候。肖贵吉说,在这里,虫和人,“用”的是同一张劳作时间表。
(虫白蜡蜡饼。)
每年清明前后,雌虫完成产卵,变成一个个外表泌糖的棕色球体;小满前,蜡农用黄茅草把产满卵的虫囊打包好,挑一个无风无雨的日子,择枝而挂,让雄虫上树;接下来的3个月,雄虫在树枝上“放箭”并羽化;处暑至白露间,蜡农即可入山采集蜡花;白露后,雌雄个体完成交配,雄虫死去,雌虫安全越冬后,于次年春天产卵。
“因为雄虫产蜡只要100天左右,所以我们也叫它‘百蜡’,它是大自然对农民的馈赠!”肖贵吉难掩喜悦地说,“今年每公斤白蜡能卖到200多元,靠它一年能增收几万块钱。”
芷江侗族自治县中医药产业链办公室工作人员吴金文告诉我们,当地农民拿虫白蜡与其他农产品种养收入相比较,发现虫白蜡收入高、不愁销路,加之采摘可利用家庭剩余劳动力,不费时间,体力也吃得消,因此大家积极性都很高。
“黄金、白蜡、水牸牛”,在芷江古谚里,白蜡列黄金之后,价值不菲。
“以前家里困难时,借钱都要去买虫卵,能买多少就买多少,邻里之间还会攀比谁家买的虫子多,都想靠虫白蜡致富。现在啊,日子好了,我们就把蜡囤起来,家里放个几十上百公斤心里更踏实,反正时间长了它也不会坏。”在肖贵吉家一间整洁的小屋内,一块块晶莹剔透的蜡饼静静地排列在一起,凝结着时光。
㵲水蜿蜒,风雨桥上述说着古今。芷江人与白蜡虫的缘分,可以追溯到唐代。在明朝万历年间更是有“年产白蜡几百担”的历史记载,芷江也因此得名“担不完的沅州”。如今,芷江虫白蜡主销河北、天津、广东等地,可用作食品、药品辅料以及化工原料,2020年成功申报为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
(白露时节,芷江蜡农的蜡花装满筐。)
古法熬蜡,真的陶然
和露摘蜡花,煮水熬白蜡。每逢煮蜡的日子,空气中弥漫着的白蜡香味,是钟芳竹最喜欢的味道。
73岁的钟芳竹是芷江碧涌镇田坪村人,为怀化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芷江白蜡”传承人。见到他时,与想象的不大一样。
一个山头,一个老头,别无其他。几十年来与白蜡虫为伴,他的年华和故事,在这片白蜡树林里,伴着烟光草色、流水斜阳默默流淌。
采回来的蜡花,里面还可看到细小的虫蛹,有些已经羽化。钟芳竹轻捧着,视如珍宝。
灶台生烟,柴火噼啪作响,钟芳竹将蜡花倒入铁锅中煮沸融化。古法熬蜡,是一种真的陶然。蜡凳、蜡袋、蜡夹棍、蜡搅棍、蜡盆……熬蜡工具均由他自制,古朴得像他脚上的老布鞋。
此时的白蜡还是充满虫渣的灰色,需要用蜡袋装起来,在夹棍上扎紧,在蜡凳上逐次按压,将蜡汁慢慢挤出,把虫渣留在蜡袋里。如此3次之后,钟芳竹将蜡袋放在一边,把锅内蜡汁舀到蜡盆里冷却,再用蜡棍顺时针搅拌,使蜡汁中的残渣逐渐下沉。“剩下的这些渣滓还可作为饲料哩!”钟芳竹说。
静置3小时后,蜡汁凝固成蜡饼。刮掉表面的污渍,蜡饼通体白色,一块可达5公斤。通常情况下,钟芳竹劳作一天可熬制80公斤蜡饼。
(蜡花丰收。通讯员摄)
从蜡花到蜡饼,熬制的是至臻至纯的芷江白蜡,提炼的是独具魅力的传统文化。
作为非遗传承人,钟芳竹还有更远大的理想和追求。“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需要非遗经济的支撑。我们要让土地变得更有价值,这样才能留住劳动力,振兴乡村。”为此,他花了更多精力去研究白蜡树、白蜡虫。目前,他正着手优化白蜡树品种,搭建大棚和防虫网,为白蜡虫防病害。
虫白蜡有独特的药用价值,据医书《本草从新》记载:“虫白蜡,甘温,生肌止血,定痛补虚,续筋接骨。”在这点上,钟芳竹有切身体会。
“有一次劈柴,不小心劈伤了脚背,我赶紧抓了把蜡花敷在伤口上,立马止血,后来伤口也恢复得很快。”钟芳竹边说边给我们看当时的伤疤,那里早已长出白色的新肉,疤痕平坦不明显。“熬蜡是高温作业,难免烫伤,但是每次被蜡汁烫伤都没有什么大碍,人熬着蜡,蜡护着人呢!”
打破“魔咒”,未来可期
令人称奇的是,产虫和产蜡,自古不在一起。
先人很早就摸索出“高山产虫不产蜡,低山产蜡不产虫”的规律。因此,芷江的蜡农们每年清明时节,免不了去云贵高原“盘虫”,带着雌虫的卵囊回到芷江“繁衍生息”。
(白蜡(雌)虫成虫。通讯员摄)
以前,“盘”一趟虫,来回需要20天左右,稍有耽误,白蜡虫会在路上破壳而出,造成损失。我们在当地还听说了一个动用飞机运虫卵的故事——
1968年,得知云贵地区白蜡虫长势特别好,为了抓住机遇扩大虫白蜡生产面积,芷江向省里打报告申请用飞机运送白蜡虫。当年5月,4000多担白蜡虫从云南昭通“飞”到了芷江。由于运输及时,虫白蜡产地面积大幅增加,当年产量是常年的两倍多,收购量超过5万公斤,刷新了历史纪录。
如今,对于芷江广大蜡农来说,虫种仍供不应求。但是,人们都在尝试拉近虫和蜡的距离。
40岁出头的李顺琪,通过自己的努力,就让“盘虫”之路与自己的生活轨迹重合了。
“我嫁到芷江才知道虫白蜡,一开始跟着我爱人到全国各地去收虫,后来得知我老家贵州兴义的气候很适合养虫,我们就干脆在那建了个养殖基地。”于是,她每年回娘家养虫,到婆家放虫收蜡,完美结合,无缝对接。实现虫种自给自足的她,去年产蜡纯利润达40万元。
“芷江不仅产蜡,也要产虫。”芷江侗族自治县卫生健康局党委书记、局长张正军表示,近年来,该县与相关科研机构合力突破白蜡虫育种瓶颈,产蜡不产虫的“魔咒”正在被打破,虫白蜡的产量也在明显提高。
“虫白蜡还有一个发展瓶颈,它的药用功效需要证明和正名!”张正军透露,虽然在古代医书中有记载,当地民众也有食用和外用虫白蜡的传统,但因虫白蜡的药性尚未被现代权威部门认可,好资源未能得到更好开发利用。
“虫白蜡虽收载在《中国药典》一部目录里,但其标准并未标注‘功能与主治’,大大制约了虫白蜡作为中药材的使用范围。”湖南省中医药研究院中药创新药物研究所副所长彭艳梅介绍,“我们已经组织了专家团队赴芷江调研虫白蜡产业,正在进行虫白蜡省级中药材标准研究工作,同时收集了有关虫白蜡地区性民间习用药材使用情况资料,并开展动物药效验证实验,希望能推动虫白蜡的产业发展。”
我们相信,“八月飞雪”,未来可期。
[名片]
虫白蜡是由雄性白蜡虫幼虫分泌出的一种具有特殊性质的动物蜡,是一种天然环保、质优、应用广泛的纯天然昆虫蜡,含有丰富的高级烷醇。
因系生物体分泌的特殊保护物质,虫白蜡具有防潮、防腐、密闭、滑润等功能,还有生肌、止血、定痛、补虚、止泻等特殊药效。
[产业链接]
作为闻名全国的“白蜡之乡”,芷江现有白蜡林面积1.21万余亩,年产白蜡240吨,产值9600万元。芷江每年虫白蜡产量约占湖南省的90%,占全国产量的一半以上,该产业已成为当地农民增收致富的重要手段。
目前,芷江白蜡全产业链项目规划已经出台,将于2026年基本形成规范化种植、产地加工、白蜡产品研发与生产、流通销售多业态融合发展的白蜡产业链体系。
[青年观察]
在芷江遇见本土版“昆虫记”
王奕萱赵晶(中南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这个秋天,我们跟随《岐黄之路》报道组来到芷江,盘山而上,探访年过古稀的虫白蜡市级非遗传承人钟芳竹。
在他的居所内,每个房间里都放着与虫白蜡有关的东西,连卧室的床边都摆着几盘圆润洁白的虫白蜡。
“芷江产蜡不产虫,但是我不信这个邪。”钟芳竹正在开展一场与自然的较量——在路边、山林搭建白蜡虫品种研究基地。
自1976年开始从事虫白蜡产业,钟芳竹已默默耕耘48个春秋。近年来,他更是频繁辗转多地,现身田间地头扎实开展调研,并与多所高校开展合作,共同攻克病虫害防治难关。
用什么工具包裹虫囊最利于雄虫上树?在什么温度和湿度下白蜡虫容易生病?如何在防治其他虫害的同时,不伤及同是虫类的白蜡虫?
钟芳竹苦心钻研虫种繁育,只为破解白蜡虫产量密码。
芷江白蜡虫的“进化”过程,又何尝不是芷江本土版的“昆虫记”?钟芳竹希望,新的虫种和树种培育成功之后,能够将自己的成果分享给当地其他老百姓,共同致富。
时光不语,岁月如流。钟芳竹开辟的那片白蜡树林,默默等待着下一个八月“飞雪”满枝头。
(本文照片除署名外均为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王珏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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