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考上了门口兵!"我兴冲冲地拿着通知书冲进家门,却看到母亲愣住了,手中的碗"啪"地掉在地上。
那是1984年的夏天,老式台钟滴答响着,院子里的老槐树投下斑驳的影子。
骄阳似火,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晒得发白的土墙上,贴着我的高中奖状,边角都泛了黄。
母亲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眼睛红红的。我知道她在想啥,这个破旧的四合院,漏雨的房顶,还有整日卧床的父亲,全靠她一个人操持。
"当兵好啊,能顾家。"母亲把碎片扔进簸箕,手在褪了色的围裙上擦了擦,眼角的皱纹都笑出来了。
父亲在里屋又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沉重。那咳嗽声像是一把锤子,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
发小李国强骑着他那辆锈迹斑斑的永久自行车来找我,车筐里还插着一面褪了色的小红旗。"建军,咱俩一起去报到,多有面儿!"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村里人围着我们叽叽喳喳,像赶集似的热闹。老张婶子拉着我娘说:"你儿子有出息喽,当兵又近,多好!"
母亲笑得勉强,我看得出她心里在打鼓。她总是这样,有啥心事都憋在心里,生怕我担心。
新兵连的日子像是被人按了快进键。早上五点的哨声,伴着操场上的露水,那声音能把死人叫醒。
晚上十点的熄灯号,混着远处的蛙声,让人想家得紧。李国强成了我的铁哥们,练队列时他总悄悄提醒我:"左脚,左脚!你小子节奏感咋这么差!"
夜里,我们挤在一张床上唠嗑。"你小子运气好,想家了还能回去看看。"他翻着一本破旧的《战士报》,眼睛放光。
我翻个身,望着斑驳的天花板,上面还有蜘蛛结的网。"就因为近,更不能回去。再说,回去看啥?看我爹咳着咳着就上不来气?看我娘瘦得跟根竹竿似的?"
那会儿,我总觉得当兵就得有个当兵的样子。队列练得笔直,武器擦得锃亮,就是不敢回家看看。
日子像那台收音机里的齿轮,咔咔地转着。我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班长,还在宣传栏上贴过照片,那张照片被太阳晒得都有点发黄了。
每次站岗,我都能看见村子的方向升起炊烼。有时候,母亲趁休息日来,总带着家里那只老母鸡下的蛋,还有父亲爱吃的咸菜。
"儿啊,你爹念叨你。"母亲的手上全是老茧,脸上的皱纹比之前又深了几分。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看着地面。
我心里发涩,却还是嘴硬:"娘,我这不是忙吗,等训练结束了就回去。"可这个"等",就等了四年。
战友王德明老拿这事笑话我:"你小子,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说着还学我走路的样子,把战友们都逗笑了。
我知道他说得对,可就是迈不开那个坎。每次想回家,走到村口就转回来了。怕看见父亲憔悴的样子,怕看见母亲忙碌的身影。
四年里,我硬是一次没回过家。过年值班,我主动请缨;母亲过生日,我装作忘记。我给自己找了无数个借口,可心里那个疙瘩越来越大。
直到那年春天,我在巡逻时遇到一个意外。河边有个小女孩落了水,她穿着红色的小棉袄,在水里挣扎。
我二话不说跳下去,把她救上来,自己却差点儿被水草缠住。这事让我立了二等功,连长亲自给我戴上了奖章。
可我的心里乱糟糟的,就像那天的河水一样浑浊。原来父亲病重了,整夜整夜地咳,喘得像破风箱。
母亲硬撑着,连声苦都不敢叫。还是邻居老李叔来队里,我才知道家里的情况。"建军啊,你爹都说想死你了,整天念叨:我儿子要是在家就好了。"
老李叔的话像针扎在心上。我回到宿舍,久久睡不着,想起小时候父亲教我写字的样子。他坐在煤油灯下,手把手教我写"人"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高得像能摘到星星。醒来时,枕头都湿了。
我提出退伍申请时,战友们都懵了。李国强抓着我的肩膀:"你疯了?马上就能提干了!这么好的前程!"
我摇摇头,指了指远处的村子:"那才是我的战场。"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睛有点发烫。
退伍那天,阳光正好。我站在队伍前,看着战友们的眼神:有不解,有心疼,更多的是理解。王德明塞给我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他们的地址。
回到家,我用退伍费在村口开了个小卖部。早上五点,我还保持着军人的作息;晚上照顾父亲,听他讲年轻时的故事。
母亲终于不用起早贪黑地种地了,可以坐在门口跟邻居唠唠嗑。看着她脸上重新有了笑容,我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战友们常来看我,帮我打理店铺。有时候,大家就围坐在院子里,听着那台老式收音机,喝着散装啤酒,聊着过去的事。
李国强说我傻,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可我觉得,人这辈子,有些事比前程更重要。
日子就这么过着,父亲的病慢慢好转,能下地走动了。他最爱坐在店门口的躺椅上,跟人聊天。那样子,像极了年轻时的他。
母亲的脸上有了笑容,还学会了跳广场舞。每天晚上,她都要在院子里扭两圈,把父亲乐得直拍巴掌。
李国强退伍后第一个来看我,带来一瓶老白干。我们倚着门框,看着夕阳把小卖部的招牌映得通红。
他突然说:"建军,记得咱们刚当兵那会儿,你说要立功当英雄。这些年,我明白了,照顾好父母,尽好儿子的责任,这才是真英雄。"
收音机里又传来《军港之夜》,那歌声还是那么熟悉。恍惚间,我又看见那个拿着通知书的毛头小子。
。那些年,我没能天天陪在父母身边,可现在,我要把所有的时光都还给他们。
战友们还常说:"别人都想着立功提干,你倒好,立了功反而退伍了。"我只是笑笑,望着屋里收拾碗筷的母亲,和在院子里浇花的父亲。
这,就是我的战场,我的光荣。那些花,开得比从前更旺了,就像我们的日子,红红火火,越过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