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上一回,我们讲到,公元426年的正月,宋文帝刘义隆诛杀了徐羡之和傅亮,准备发兵讨伐荆州刺史谢晦。
出兵前夕,刘义隆向征北将军檀道济询问策略,檀道济说:
当年,我与谢晦跟随先帝讨伐秦国,大军得以入关,可以说十条计策有九条都是谢晦提供的。因此,要论临敌对策,没人是谢晦的对手。但是,谢晦有短板,他从来没有单独率军与强敌生死决战过,战场上的军事行动,恐怕不是他所擅长的。我了解谢晦的才智,谢晦也了解我的勇武。如今我奉王命讨伐谢晦,一定不战而擒。
衣赐履说:我个人认为,檀道济的判断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举个例子:
一条深两米、宽五十米的沟,沟上有座简易小桥,桥宽两米,但并没有护栏。有人要到沟对面去,你建议他从桥上过,肯定没毛病。桥宽两米,闭着眼也过去了,再说,就算掉下去也摔不死。但是,如果这条沟不是两米深,而是深不见底的绝壁,掉下去立即粉身碎骨,那桥虽然还是宽两米,你的建议还是从桥上过,而敢过桥的,恐怕就不多了吧?
面对绝壁,谢晦建议过桥,刘裕、檀道济这样身经百战的人,可以接受建议,但谢晦本人,却未必敢过。
在部队里,如果想做师团主官,那你必须做过营连主官,哪怕你是最优秀的机关干部,但没有过营连主官经验,对不起,直接Pass掉。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做决策和出主意,往往就是两码事儿。

【有几个人敢过?】
正月十七日,刘义隆召见车骑大将军王弘,任命为侍中、司徒、录尚书事,兼任扬州刺史;又任命老弟、彭城王刘义康为都督荆、湘等八州诸军事,荆州刺史。
衣赐履说:任命王弘为司空,王弘推辞了一年;现在,任命他为司徒,直接就上任了。
谢晦是荆州刺史,刘义隆任命老弟刘义康为荆州刺史,意思是,谢晦你已经被撤职了,你现在就是一老百姓了。
江夏(湖北省安陆市)内史程道惠手下干部乐冏,派人向谢晦报告了徐羡之、傅亮、谢皭(读如叫)等已被诛杀的消息。
谢晦又悲又怒,先为徐羡之、傅亮举行祭礼,又为老弟谢皭和儿子谢世休发布死讯。
谢晦当年跟随刘裕南征北讨,军旅经验非常丰富,因此,发号施令,指挥调动,莫不妥当,数日之间,就聚集了精兵三万余人。
之后,谢晦上表,陈述徐羡之、傅亮等人都是忠贞之臣,却惨遭冤杀,又说:
臣等如果确实想专执权柄,而不是心存社稷,那么,当初废黜营阳王(刘义符)之后,先帝并非没有幼子,我们拥戴一个小的也就是了,谁敢说半个不字?又岂会逆流而上数千里,虚位七十多天,迎接陛下回朝即位呢!营阳王在位之时,故庐陵王刘义真就屡屡被猜疑,他心怀怨谤,冒犯皇上,他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不有所废,将何以兴!耿弇不肯把贼寇留给君父,臣又怎么会辜负大宋皇室呢!徐羡之、傅亮无罪却被诛杀,都是因为王弘、王昙首兄弟觊觎权柄高位,王华阴险猜忌,他们不断在陛下面前挑拨陷害的缘故。现在,臣发动大军,为陛下清理身边的邪恶之徒!
衣赐履说:谢晦这份儿表文写得不错,说的也基本是事实,但是,没用。因为要杀你们的是皇帝刘义隆,那几个姓王的,不过是配合皇上表演罢了。
另,所谓“耿弇不肯把贼寇留给君父”,指的是东汉初年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耿弇,有一次仗打得很艰苦,光武帝刘秀打算救援他。耿弇听说之后,对手下将士们表示,我们做臣子的打不赢,难不成要把敌人留给皇上吗?于是,率军进攻,大获全胜。谢晦讲此事,意思是我们杀了废帝刘义符,完全是为你刘义隆着想的,省得你自己动手了。脏事儿我们来,你干干净净做皇上,这不好吗?
刘义隆下诏戒严,实行大赦。朝廷大军依次出发,剑指荆州。
衣赐履说:刘义隆大赦,就是为了瓦解谢晦的部众。
现在,我们再给出一条谢晦必须死的理由——因为你做了荆州刺史,但你不姓刘。
《宋书·刘义宣传》载,初,高祖以荆州上流形胜,地广兵强,遗诏诸子次第居之。
《宋书·刘义庆传》载,荆州居上流之重,地广兵强,资实兵甲,居朝廷之半,故高祖使诸子居之;义庆以宗室令美,故特有此授。
看到了吧,刘裕死前,下遗诏,荆州这个地方太重要了,地盘儿大,兵力强,形胜之地,必须由儿子们依次当荆州刺史。本来,刘裕的侄子刘义庆都没资格,但因为在宗室中名声很好,能力素质又高,才“特有此授”。
看到了吧,非刘裕的儿子,是不可以做荆州刺史的。
我们可以想像,刘义隆登基之后,下诏将谢晦的代理荆州刺史转正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谢晦任命老弟谢遁为竟陵(湖北省钟祥市)内史,率军一万,留守江陵,他自己亲率水军二万,从江陵出发,战船浩浩荡荡,从江津(湖北省江陵县东南)一直排到破冢(江陵县东南),旌旗招展,遮天蔽日,谢晦长叹一声,说:
恨不得以此为勤王之师!
真恨不得这是保护皇家的大军啊——我特么是真的不想跟皇上对着干啊!

【谢刺史,真没想反诶】
谢晦想派兵袭击湘州(州政府设临湘,湖南省长沙市)刺史张邵,张邵的老哥、益州(州政府设成都)刺史张茂度,与谢晦私交甚好,谘议参军何承天劝谏说,张邵的态度尚不明朗,不应该轻率发动攻击。
谢晦于是写信招抚张邵,张邵断然拒绝。
衣赐履说:因为谢晦本人态度不坚决,因此,手下干部提的建议,往往要考虑自己的后路。
这位张邵,刘裕在世时,很受重视。文帝刘义隆做荆州刺史时,以张邵为司马,兼南郡相,州里事务,都由张邵打理。也即是说,张邵是刘义隆的老部下,而且是很信任的那种。
那么,等谢晦兵败之后,何承天的命运,很可能就要看张邵等人的态度了。
二月九日,刘义隆任命金紫光禄大夫王敬弘为尚书左仆射,建安(福建省建瓯市)太守郑鲜之为右仆射。
二月十一日,刘义隆率军从建康出发,命司徒王弘跟彭城王刘义康留守京师,进驻中书下省;侍中殷景仁也参预留守京师的事务。
刘义隆的大姐、会稽长公主刘兴弟,搬到宫里居住,总管后宫事务。
谢晦率军东下,何承天留守江陵。
谢晦抵达西江口(湖北省监利县),朝廷中领军到彦之的军队已开进彭城洲(即彭城矶,湖南省岳阳市东北)。
谢晦的长史庾登之据守巴陵(湖南省岳阳市),胆怯畏缩,不敢前进。当时天降大雨,数日不停,参军刘和之警告庾登之说:
大雨浇我们,但也浇敌人诶!征北将军檀道济的大军不久就要到了,我们应该趁他没到之前,速战速决诶!
庾登之不听,命手下干部陈祐,制作大口袋,贮存数千斛茅草,悬挂在桅杆之上,说是打算火烧敌舰。但下雨天没法放火,得等天晴了,这样,名正言顺就把会战往后拖了。谢晦采纳了庾登之的建议,逗留了十五天,才派中兵参军孔延秀进攻彭城洲,仗打得不错,荆州军大破官军,又进攻彭城洲口的官军营垒,一举攻克。
官军诸将领都主张撤退,据守夏口(湖北省武汉市),到彦之不听,于是退守隐圻(即隐矶,湖南省岳阳市东北。圻读如齐)。
谢晦又上书为自己辩护,写的挺长,大概意思是说,徐羡之、傅亮、檀道济和我谢晦都是忠于皇上的,只有王弘那个货不是个东西,徐、傅现在已经被王弘等人害死了,檀道济虽然不知存亡,估计也幸免不了,我的军队战斗力还是可以的,陛下您应该已经感受到了。现在,只要陛下把“四凶”斩首,把“三监”的人头悬挂在宫墙上,为徐、傅二公平反,明确檀道济跟我无罪(申二台之匪辜,明两蕃之无罪),上谢祖宗,下告百姓,派一个使者知会我一声,我立马停止进攻,还回去做我的荆州刺史去。
衣赐履说:解释一下“四凶”和“三监”。尧帝时代,掌权的舜,放逐了共工、驩兜(驩读如欢)、三苗,诛杀了鲧,称为“四凶”。周灭商后,在东方设立三个封国:管国(河南省荥阳市),国君姬鲜,即管叔;蔡国(河南省开封市),国君姬度,即蔡叔;霍国(山西省霍州市),国君姬处,即霍叔,分别监视商朝残余部落,合称“三监”。后来,周武王去世,成王继位,由周公摄政,“三监”与被监视的商人联合造反。周公平叛之后,斩管叔,放逐蔡叔,将霍叔贬为平民。
谢晦把王弘、王昙首、王华比为“四凶”和“三监”。
讲真,谢晦的长篇大论,不像战斗檄文,倒像学术论文,打仗又不是掉书袋,看着就让人泄气。
另,檀道济率官军来攻,谢晦应该已有所闻,但他还是不能相信。这恰恰说明檀道济的“精明”和刘义隆的少年老辣。
当初,谢晦跟徐羡之、傅亮定下自保之策:
由谢晦镇守长江上游,檀道济出镇广陵(江苏省扬州市),二人拥兵在外,可以制约朝廷;徐羡之、傅亮则在朝执政,内外相得,可保长久。
而当谢晦听说檀道济真的率军来了,不禁大为惶恐,瞬间乱了方寸。
檀道济大军到达隐圻,与到彦之合兵一处,战舰沿岸停泊。谢晦见官军战舰并不多,心下稍安,并未急于攻击。到了晚上,东风大作,官军的船舰,巨帆满张,逆流抵达,塞满江面。
谢晦军士气涣散,斗志全无。

【檀道济】
二月十九日,官军舰队挺进到忌置洲(湖南省岳阳市北,在巴陵与彭城洲之间),列队过江,谢晦军一触即溃。谢晦趁夜逃奔巴陵,找到一艘小船返回江陵。
最初,刘义隆派雍州刺史刘粹从陆路,率步、骑兵袭击江陵,刘粹刚到沙桥(江陵北),谢晦的司马周超率军一万迎战,刘粹被打得大败,士卒死伤大半。
不久,谢晦战败的消息传来。本来,谢晦与刘粹私交甚好,并任命刘粹的儿子刘旷之为自己的参军,文帝刘义隆对刘粹就有些怀疑。司徒王弘说,刘粹没有野心,可以相信,皇上请放心。
等到刘粹接到讨伐谢晦的命令,义无反顾,态度坚决,刘义隆对他相当赞许。谢晦也没有难为刘旷之,让他回他爹那边儿去。
衣赐履说:讲真,谢晦心眼儿不错,但你是在打仗诶,这种作派,还打个茄子啊!
二月二十七日,刘义隆见大局已定,便从芜湖返回京师。
谢晦逃回江陵,向周超道歉,但下步该干什么,毫无主张。当晚,周超抛下军队,乘小舟前往到彦之大营请降。
衣赐履说:周超是个人物,谢晦手下,唯一能打的可能就是他了,现在看谢晦这个怂样子,估计肠子都悔绿了,真不该上这条贼船啊。
谢晦手下干部,基本上也逃光了,他带着老弟谢遁、侄子谢世基等人,一行七人,纵马北逃。奈何谢遁是个大胖子,骑不得马,谢晦心眼儿好不是?就老得停下来等谢遁,那会是啥结局,咱用磕膝盖儿都能想明白了。

【胖子骑马前】

【胖子骑马后】
二月三十日,谢晦一行才逃到安陆(湖北省安陆市)的延头(湖北省黄陂县西),被当地守将光顺之活捉,用囚车押往京师。光顺之,是谢晦的老部下。
到彦之进抵马头(湖北省公安县东北),谢晦的谘议参军何承天投降。到彦之任命周超为参军,等刘粹上报周超打败自己的事儿后,到彦之下令收捕周超。
之前不是说谢晦的老弟谢皭已经被诛杀了吗?其实还没来得及动手,等谢晦被押回建康之后,文帝刘义隆下令,斩谢晦、谢皭、谢遁,以及谢晦的侄子谢世基、谢世猷,同时被斩的还有谢晦的同党孔延秀、周超、贺愔、窦应期、蒋虔、严千斯等人。
谢世基,很有才气,临死时作了几句诗:
伟哉横海鳞,壮矣垂天翼。
一旦失风水,翻为蝼蚁食。
谢晦也没失了才子本色,立即续了几句:
功遂侔昔人,保退无智力。
既涉太行险,斯路信难陟。
谢晦享年三十七岁。
谢晦的女儿、彭城王妃,又聪明,又漂亮,她披头散发,光着双脚,与老爹诀别,说:
老爹啊,大丈夫应当战死沙场,奈何斩首市中啊!
谢晦手下干部,长史庾登之、谘议参军何承天、南蛮行参军王玄谟,以及亲信延陵盖(延陵,复姓)等人,都因为七七八八的原因,被赦免了。
当初,刘裕还是东晋的宋公时,谢晦的老哥谢瞻做到相国从事中郎,谢晦则为宋国的右卫将军。谢晦从彭城回京接家人,宾客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车马之盛,搞到交通堵塞。
谢瞻一看这个情况,心里“咯噔”一下,对谢晦说:
兄弟啊,你的声望和职位都不是很高,而人们对你却如飞蛾扑火一般。我们谢家一向谦逊退让,不愿参与朝政,交往的人也不过就是亲戚朋友。但我看你这个样子,大概很快就要权倾朝野了,这岂是家门之福啊!
然后,谢瞻就用篱笆把两家隔开,说,我看不了这种场面(吾不忍见此)。
谢瞻回彭城时,特地拜见刘裕,说:
我就是一普通读书人(素士),我爷爷,我爹,都不过二千石。而我弟弟谢晦,刚刚三十岁,志趣并不高远,才华也不横溢,却荣居高位,地位尊崇,甚至掌管国家机要。福报太过,则生灾祸,我恳请明公贬降他的官职,以保全我们谢氏家门(以保衰门)!
此后,谢瞻又多次向刘裕表达了同样的意思。谢晦对老哥还是很尊重的,有时候会向他谈及朝廷的机密,谢瞻立即拿着大喇叭告诉亲戚朋友,作为八卦谈资,谢瞻用这种态度来告诉谢晦,不要再跟我说这些破事儿了!
刘裕登基后,谢晦因有辅助开国之功,官位更高,责任愈重,谢瞻越发担忧。
公元421年,谢瞻在豫章太守的位子上生了重病,谢晦听说之后,从建康赶往探视,谢瞻见到老弟,又感动又忧虑,说:
兄弟啊,你是国家的大臣,身负重任,你突然扔下工作跑到万里之外(万里远出),一定会有人诽谤你啊!
果然,有人诬告谢晦打算谋反。
谢瞻病重,朝廷准许他回京,临终前,他给谢晦写了一封遗书,说:
我很庆幸能够踏踏实实地死,没有什么遗恨。兄弟你要常思自勉,不但为国,也要为家啊(弟思自勉,为国为家)。
当初,废杀皇帝刘义符、庐陵王刘义真的五人团是:徐羡之、傅亮、谢晦、王弘、檀道济。现在,文帝刘义隆诛杀了徐羡之、傅亮、谢晦。
公元432年,王弘去世,善终。
公元436年,率军剿灭谢晦的檀道济,被朝廷收捕,连同他的儿子和心腹将领,一并斩首。
如果非要给个杀他的理由,就是刘义隆担心自己一旦挂了,没人能镇得住檀道济,呵呵。

【这眼神儿挺像刘义隆】
衣赐履说:徐羡之等人的结局,对后世的各路野心家很有启示意义。所谓为了国家而废立君主,纯粹是一个伪命题,如果真的想干,那就要像刘裕一样,本人有野心,手中有军队,身边有党羽,即使没有自己做皇帝,至少能做个司马昭。
檀道济的结局,后世的君主,当然知道他是冤枉的,但一定没有哪个会认为刘义隆做得不对,与社稷江山比起来,檀道济连毛都算不上一根。
然而,当崇文抑武成为大趋势后,南朝越发无法与北朝少数民族政权抗衡,北伐成功固然断不可能,没有了檀道济们,就连保全社稷江山,竟也成为一种奢望。
无解的矛盾。

彩蛋:
《南史·王昙首传》载,(王昙首)为文帝镇西长史,武帝谓文帝曰,昙首辅相子也,汝可每事谘之。
刘义隆做镇西将军时,王昙首担任镇西长史,宋武帝刘裕对刘义隆说,儿啊,王昙首有宰相之才,你做每件事情,都要征求他的意见。
从史书上看,刘义隆能够登基,纯属偶然,老爹刘裕并没有立他的意思,但却给他安排了一个有宰相之才的长史,不能不让人有所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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