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汉泽
雅集,是文人文士以庆贺、交谊为名义,相聚在一起吟诗作赋、弹琴赏花、饮酒品茶的集会。元明清以来,为坡公庆生,有“寿苏会”雅集,而在苏轼生活的北宋,雅集的典范莫过于“西园雅集”了:元丰年间,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李公麟、米芾等十六人在同是文人的驸马都尉王诜府邸西园进行了一场聚会,成为一时之盛况。
西园雅集虽然是在王诜家举办的,但参与之人大多与苏轼相关,可以说是以苏轼为中心的“朋友圈”。这时的苏轼,在文人间备受推崇,已成为继老师欧阳修之后的宋代文坛领袖。在东坡诞辰之际,忽而念及欧、苏之间的情义深厚,故成此文。
北宋李公麟《西园雅集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清代《晩笑堂竹庄画传》中的欧阳修
亦师亦友文脉传承
苏轼自幼仰慕欧阳修,从换牙开始,便崇拜欧公,“昼诵其文,夜梦见之”。康定元年(1040),欧阳修相继撰写了《正统论七首》,以“居正”和“大一统”为标准,讨论历史上的正统归属。章望之不同意他的观点,著《明统》反驳欧阳修。至和二年(1055),还尚未出川的苏轼连写了《正统论三首》,支持欧阳修。
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任翰林学士知贡举,苏轼兄弟同科进士及第。欧公读苏轼《刑赏忠厚之至论》,“以为异人”,准备将此文录为第一。但他又疑是弟子曾巩所作,为避嫌而降为第二,解封方知是苏轼,又惊又喜。尤其是听了苏轼关于文中“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典故的解释后,更惊叹不已,退而大惊曰:“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他在《与梅圣俞》信中连声感叹道:“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立即将苏轼介绍给宰相文彦博、富弼和枢密使韩琦等人相识。又推荐其参加制科考试,苏轼入三等,除大理评事凤翔府签判,后转官大理寺丞。回京后,苏轼因不满王安石变法,两上皇帝书,后遭人构陷。其中就有王安石斥苏轼“欲附丽欧阳修,修作《正统论》,章望之非之,乃作论罢章望之,其论都无理。”所谓“欲附丽欧阳修”,就是想与欧阳修结“朋党”,只可惜苏轼作此论时,与欧阳修素未谋面,何谈“附丽”呢?
熙宁四年(1071),苏轼祈请外放,通判杭州。赴任途经陈州,携弟苏辙一起,同谒致仕居颍的恩师欧阳修。欧公正在编辑《居士集》,将《正统论七首》删并为《正统论三首》。“公曰子来,实获我心”,欧公对苏轼兄弟的来访很高兴,免不了鼓励一番,再次强调:“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徒。”并将完成古文运动的重任,郑重地交给苏轼。苏轼诚惶诚恐,“又拜稽首”,表示“有死无易”。后来苏轼也不负恩师重托,终使散文取代骈文,成为文章正宗。
苏轼兄弟在颍州曾与欧公泛舟西湖、切磋文章、吟诗话旧,盘桓二十余日,方才依依不舍启程。不想竟成永诀,欧公于次年溘然长逝。苏轼时在杭州任通判,闻此噩耗,临风洒泪,作《祭欧阳文忠公文》,哭曰:“昔我先君,怀宝遁世,非公则莫能致。而不肖无状,因缘出入受教于门下者,十有六年于兹。闻公之丧,义当匍匐往救,而怀禄不去,愧古人以忸怩。”表示未能仿效古人弃官奔师丧而感到羞愧。
欧公后代情谊再续
欧阳修的长子欧阳发,字伯和,十五岁拜大儒胡瑗为师,得古乐钟律之说。不习科考文词,专事古文字立论、君臣传世脉络、天文地理等学问。得父荫赐进士出身,累迁殿中丞。苏轼曾称赞他说:欧公诸子中,只有欧阳发“得公之学”,他聪敏且多才多艺,广泛搜集散失的文献,整理遗落的资料,纵横于历代文献之间,每向其求教,无论巨细,都有求必应,堪比东汉蔡邕、西晋张华。
欧阳发也曾在《先公事迹》里记云:“公深革其弊,一时以怪僻知名在高等者,黜落几尽。二苏出于西川,人无知者,一旦拔在高等……文格遂变而复古,公之力也。”夸赞其父曾将“以怪僻知名在高等者”“黜落几尽”,而将二苏“一旦拔在高等”,从而促进了古文运动的胜利。这既是在夸赞其父欧阳修,也是在夸赞苏轼兄弟。
欧阳奕,字仲纯,是欧公次子,官至光禄寺丞监陈州粮科院。欧阳奕为人聪颖质敏,刚正豪爽。熙宁九年(1076),苏轼密州任满,移知河中府,次年又改知徐州。苏轼按惯例赴京面圣述职,却有旨不许入国门,苏轼只得寓居范镇东园。欧阳奕最知苏轼心情,亲赴东园陪伴抚慰。苏轼《与欧阳仲纯》五首中的第一首开头就说:“去岁城东,屡获陪从,蒙益既多,乐亦无量。”第三首也云:“去春寄舍国门,屡辱临顾,喜慰无量。”不想次年欧阳奕不幸去世,苏轼异常悲痛,追忆道:“去岁君来见我于国门之东。携被夜语,达旦不穷。凡所以谋道忧世而教我以保身远祸者,凛乎其有似于文忠。”
欧阳棐,字叔弼,是欧公三子。广览强记,能文词。十三岁时,见父著《鸣蝉赋》,侍侧不去。欧公抚之说:“儿异日能为吾此赋否?”书之给了欧阳棐。欧阳棐20岁取进士,任官不赴;父薨服除,方为审官主簿,累迁职方员外郎。元祐六年(1091)八月,苏轼改知颍州,闰八月二十二日到任,九月初一,即作《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颍州)》亲往欧阳家致祭。十月二十八日,苏轼携通判赵令畴、文学教授陈师道过访欧阳棐新建小斋“息斋”,作诗《与赵陈同过欧阳叔弼新治小斋戏作》记之,中有“一醉忘其家,此身自籧篨。”喝醉了就宿在欧阳棐“息斋”里,次日醒来,才发现睡在粗竹席上。十一月初,苏轼见欧阳棐读《元载传》,谈及代宗朝宰相元载,酷好积聚,单胡椒一项,多达八百石。欧阳棐举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解印隐居柴桑,始安太守颜延之赠钱二万,渊明悉数存放酒家,留待日后慢慢取用之事作比,赞叹渊明之智。苏轼感其“绝识”,遂作《欧阳叔弼见访,诵陶渊明事,叹其绝识,既去,感慨不已,而赋此诗》赞之。
在对陶诗的爱好和渊明人品的感佩上,苏轼与欧阳棐出奇的一致。这一点苏轼最有体会,他在《录陶渊明诗》后坦然跋云:“此诗叔弼爱之,予亦爱之。”就是在欧阳棐的影响下,翌年,苏轼从颍州转知扬州,开始了他的“和陶”生涯,苏轼尽和陶诗一百数十首,其始在此。
欧阳辩,字季默,是欧公四子,因父荫授太常寺太祝,官至承议郎、宝德所监澶州河北酒税;有安贫乐道、倜傥慷慨之美质。元祐二年(1087)八月,欧阳辩赴任监澶州河北酒税,路过京师,时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的苏轼,作《送欧阳辩监澶州酒》诗有“由来付造物,倚伏何穷已。当念楚子文,三仕无愠喜”之句,赞扬欧阳辩为“汗血宝马”、“贤公子”“江南英”,告诫欧阳辩,祸福相依,难以预料,不要被外界的变化所左右,在仕途上保持平和的心态,做到宠辱不惊。
元祐六年秋,苏轼知颍州,欧阳辩以二丸各长寸许的油烟墨,馈赠苏轼,苏轼以诗回谢,有“书窗拾轻煤,佛帐扫余馥。辛勤破千夜,收此一寸玉”之句。吟此诗句,相知相惜,息息相通。
元祐六年十一月中旬,欧阳辩赴职离颍,苏轼送至颍、泉交汇的新渡寺渡口,苏轼作《送欧阳季默赴阙》诗云:“先生岂止一怀祖,郎君不减王文度。膝上几日今白须,令我眼中见此父。”说看着即将离去的欧阳辩那已变白的须发,自己就好像看到了恩师欧阳修一般。
宜结婚姻以永世好
元祐元年(1086),苏轼除翰林学士、知制诰。欧阳棐与欧阳辩在朝为官,欧阳夫人薛氏随子居京。苏轼“入拜夫人”,“敢以中子,请婚叔氏”,携子苏迨求婚。薛夫人以“师友之义”,将欧公第六位孙女、欧阳棐之女十四娘许配给了苏迨。
苏轼颇为用心地选择了他认为最适宜、最有才华的儿子苏迨与恩师联姻。他在《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里写道:“何以嗣之,使世不忘。诸子惟迨,好学而刚。”他认为,诸子中只有苏迨好学而且刚毅,进取心强,又有才华,可以相配。这也是有依据的。元丰八年(1085),16岁的苏迨随父赴登州,途经淮口,大风不止,船不能行,苏迨即景作《淮口遇风》诗。苏轼啧啧称赞,步其韵也作一诗,并拿自己的诗与苏迨此诗相比,感觉自己的诗像悲鸣着走向败草的病马,而迨儿却是真正的良马,喷一下群马皆倒,其势如风涛扫云,且善押强韵,胜过孟郊和贾岛。苏轼激动地写信连同迨诗一起寄友人,并嘱咐不要忘了“转发”给苏辙看,激动之情与赞赏之意可谓溢于言表。
元祐元年九月,苏迨以父荫授承务郎(从九品)。元祐五年(1090)杭州任上,苏轼写信《与欧阳亲家母》,告诉亲家母,苏迨乡试中举,即将荐赴省试,省试及第后迎娶十四娘。考虑到亲家公欧阳棐还在母丧守制中,苏轼还建议请他人代为主婚。次年,苏轼写信给欧阳棐说:“老嫂县君亲家母得事左右,痴幼或有不至,提诲也。”意思是迨儿得以侍奉亲家母左右,不周之处,还望提示教诲才是。可知此时已经完婚。过门后夫妻恩爱、妯娌和睦,尊老爱幼,举止得法,苏家上下都很喜悦。
据李廌撰《师友谈记》,欧阳氏产后因病“为祟所凭”。苏轼十分重视儿媳欧阳氏的健康,亲自为之驱祟,但她还是病逝了。苏轼作有《祭迨妇欧阳氏文》哭述:本以“恩义之重,宜结婚姻,以永世好”,不想“使我白首,乃反哭汝”。其言哀哀,其情切切。
苏轼又亲撰《装背罗汉荐欧阳妇疏》,与欧阳棐一同到寺庙伏愿。欧阳棐为其女施舍衣服用具、将佛像装裱一新,苏轼则为其“亲制颂文,更加题赞”。苏轼还捐献了家中所藏观音像为亡者追福灭罪,足见苏轼对欧阳氏之逝痛惜万分。
靖国二年(1102),苏辙《再祭亡嫂王氏文》有云:“迈往告迁,及迨初妇,灵輀是升”。在这里,苏辙将迨妇十四娘称“迨初妇”,说明苏迨此时已经续娶。那么,继室是谁呢?南宋韩元吉《朝散郎秘阁修撰江南西路转运副使苏公墓志铭》有记:“至离乱,驾部即世,欧阳夫人始居阳羡”,此处“驾部”即指苏迨,说明迨妇欧阳氏直至南宋初年还健在。此迨妇自然不可能是十四娘,很可能是苏辙曾在《欧阳文忠公夫人薛氏墓志铭》中提到过的一位“尚幼”的欧公第七位孙女,在“迨初妇”病逝后做了苏迨的继室,“以永世好”。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欧阳修与苏轼这两个文人家族之间的情谊是多么的深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