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仲兵(小说):歧视链(一)
作者:金仲兵
一
海霞是个农村女孩,爸爸在沿海工厂打工养家,她和妈妈一起留守农村,相依为命。
当初一家人选择两地分居,是因为可以用爸爸在城市挣得比在村里种地多得多的工资来养活一家人,干好了,还能翻盖房屋。村里有不少这样的人家。
妈妈好多次提出,要随爸爸一起去打工,但那时海霞刚出生不久,上面还有两方的四位老人,无论如何也不现实,于是就这样先凑合着。她们家是农村典型的“386199部队”。
从记事起,因为只有过年那几天才有机会相处,所以海霞对爸爸的印象比较朦胧。当爸爸在家里忙家务时,最高兴的是妈妈,整日里脸上挂着笑意,而她则静静地在一旁仔细注视着爸爸的一举一动。她心里好想主动和爸爸说话,然后好借机紧紧靠着爸爸宽大的身体。
当爸爸看到女儿文静里透着渴望的眼神时,热情地拉她坐下来聊天,这时她却怯怯地低着头,捻着胸前的头发,有些不知所措。虽然身体和爸爸紧挨着,却生硬地像若即若离的样子。她觉得,爸爸在家这几天,像偶来的客人,自己像是待客的主人,再努力也不行,心与心中间总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反而很假,很陌生。
爸爸,在她的脑海中已经成型,只是一个高大伟岸的影子,可以在精神上完全寄托的一座大山;也像心里的一片大海,或许可以摸得着,却永远抓不住。
和妈妈就不一样了,印象里像姐妹一般,自从会张口说话那天起,就无话不谈。确切地说,是妈妈不管她听懂听不懂,总是在她快要睡觉的时候,和她讲一些大人们的事情,告诉她爸爸多久没回来了,如何想念爸爸之类的。她听了,也勾起了对爸爸的思绪来,就和妈妈一起默默地望着窗外的星星,喃喃着,进入梦乡。
有一天,妈妈和往常一样早早打发她吃了早饭,然后对着镜子快速收拾一下,准备出家门。她发现,妈妈缺少保养的麸色皮肤和长得很正的五官,是一幅很引人注目的的样子,那一身简单朴素的农家衣服,也显得很干练。她忍不住走到妈妈跟前,轻轻说了一声“妈妈,你真好看。”
妈妈看了她一眼,淡淡地笑了,拉起她的手,送她去学校,然后自己先去看四位老人,再去下田干活了。
等下午快要放学前,忽然有老师喊海霞的名字,让她赶紧回家。她听后也没等妈妈来接,自己就按天天上学的路跑着回家去了。
一进家,发现妈妈一个人坐在床边,一只手扶着床沿,低着头在抽泣。凌乱的头发飘下来,挡住了妈妈的面部,但仍有泪珠穿过发丝,滴在妈妈的脚面上。
海霞从未见过这样的妈妈,她幼小的心灵瞬间就崩溃了。没来得及摘下书包,就一步跨到妈妈跟前,有些不知所措地问:“妈妈,怎么了?”妈妈这才意识到还没有接女儿回家,强忍住眼泪,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妈妈准备马上就去接你。”
其实,今天的事情在村里早传遍了,老师听说后,主动让海霞回家的。
金仲兵(小说):歧视链
原来,在田里干活的时候,有一个路过的同村人,是一个老光棍,看到田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并且早就知道妈妈很好看,所以就主动下到田里,要帮妈妈干活,但被妈妈拒绝了。
不幸的是,那人还不想走,继续找借口和妈妈搭讪,妈妈就借口家里有事,想走脱,却被那人拉住手不放,正好被一个路过的村民看见。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村子本来就很小,村民之间的那点事,往往成为互相谈论的话头。今天这事儿,不一会儿就在村里传开了。
在事发当天,妈妈死活不肯告诉海霞是怎么回事儿,她就只好莫名其妙地陪着妈妈一起流泪。
这事儿慢慢在村里留下一个话头,一家人有些抬不起头来。从那以后,妈妈每次都会将本来还算整齐的头发有意地胡乱拔弄几把,然后才会走出家门。
日子还得过。
后来,海霞快要小学毕业的时候,妈妈又生了一个弟弟。这事儿又在村里疯传,有人说孩子来历不明。
妈妈忍着压力,一个人抚养小孩,忙家务,照顾海霞的学习,下田干活,同时还要照顾两家的老人,体力和精神上真的是都直不起腰来。
妈妈累了一天,晚上睡前就让海霞骑在背上压腰,用双手捏肩,说是好受一些。
妈妈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像睡着了一样。这时,妈妈的声音从脸和枕头中间的缝里传出来,说,很想让爸爸回来,一家人好团聚。然后,扭过半个脸来,冲着她问:“你呢?”
散乱的头发一缕一缕,湿湿的,挂在妈妈的脸上。
海霞觉得,妈妈好像没有以前好看了,尤其是自从弟弟出生以后,更是如此,心里隐隐有些郁闷。
从妈妈背上下来,坐在床边,她看到了妈妈忧伤的眼神,又看到一边已经睡着的弟弟,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说:“我也好想。可是,现在离过年还早呢......”
妈妈转过身,又问:“你知道为啥给你起这个名字吗?”
海霞摇摇头。
妈妈说:“听你爷爷说,你太爷爷年轻时去过海边,看到过太阳从大海上升起来时,满天红彤彤的彩霞。那时候,人就像在梦里一样,身体浮在天空,脚踩五彩祥云,让人高兴得不行。说完这话没几天,太爷爷就去世了。
在你出生前,一家人商量给你起名,你爷爷就说,从我这代就没离开过土地,缺水和灵性,缺少福报,不如就叫海霞吧,好看,日子也有奔头。”
海霞一边听,一边顺着妈妈的话想着各种从未见过的景象——她想,有朝一日得到海边看一看,是不是真的和自己的名字一样。
妈妈肚子里似乎憋了许多话,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反而是重新坐直了,用双手按着她的肩膀,继续给她说村里发生的一件大事。
有一个人在外做生意,媳妇平日里独守着一个空院子,很贤惠,也很内向。后来,可能是男人长时间不在家的缘故,有时候晚上会有村里的男人去她家翻墙头。
海霞不懂什么是“翻墙头”,但从妈妈的话中知道,是一种伤风败俗的事情。
近一、二年,两口子见面少,一见面就互相埋怨,后来吵着要离婚。一次吵架后,因丈夫跑出门不理妻子,愤怒的妻子操起菜刀,将在一边劝架的公公给捅倒在地。
看着倒地的公公和满地的血迹,妻子并没有慌张,也没有跑,而是打电话给外面的丈夫,称:“我把孩子他爷爷给捅倒在地了,你快点回来见他最后一面——不回来,我就再补一刀。”
幸亏公公没死,法院也很通人情,没判她重刑,还说:“事出有因。只是家里这种事,人们为什么不到法院解决?”
“这种事,法院能管好吗?”妈妈念叨着。
听到这里,她问妈妈:“什么是法院?”
妈妈想了想,说:“你记不记得咱们过年买的那种假钱,上面不是有一个戴着那种挂珠串帽子的人吗?他就是判官,管阴曹地府里死人的家务事。法院,就是活着的人,管咱们村里的家务事的。”
寂静的夜里,海霞顿时感到身体发冷,赶紧钻到妈妈怀里,气愤地用拳头捶打着妈妈。
她生怕这种坏事哪天会降临到自己家。
金仲兵(小说):歧视链
二〇二二年六月十九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