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读李义山的诗，就像邂逅了戴望舒《雨巷》里那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在期待中失望，在寻觅中怅惘，可就是不点破为何而愁为何而忧。
这种缠绵深情而又朦胧多义的审美体验，正是李商隐诗歌的一大特点。他很少叙述具体事件，而是通过景物意象来传达内心的情感体验。
可这并不妨碍我们能从中感受到生命的幻灭与孤独，或为情爱，或为梦想。一如《锦瑟》，锦瑟为何有五十弦不重要，一弦一柱思华年的哀伤失落每个人都曾经历。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到底在讲述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凄美意象，读的人能联想到什么，回味到什么，附着了怎样的感受与记忆。
李商隐这一生只活了47岁，却历经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六位皇帝，造成其命运多舛的牛李党争更是贯穿了其生命始终。
他的一生襟抱未曾开，他的一寸相思一寸灰，凝结成丁香的愁怨，萦绕在春风春雨里，飘落在春山春水里。
1
春风虽自好，春物太昌昌。
若教春有意，惟遣一枝芳。
我意殊春意，先春已断肠。
—唐·李商隐《春风》
林黛玉说平生最不喜李义山的诗，可她喜散不喜聚的性格却与此诗流露的人生观极其相似。
在黛玉看来，聚时欢喜，散时冷清，倒不如不聚的好。就像花开令人喜，花落令人悲，莫不如不开的好。
李商隐同样惧怕美好易逝，所以反对春风过于殷勤，春光过于绚烂。一夜东风起，万山春色归，固然美好，可春风太过和煦，万物生长就会急剧旺盛，也就更早凋零。
如果春风能善解人意，不如先遣一枝春，让繁花次第开放，不要同时争春。可惜春风不懂我的情意，与我的想法背道而驰。所以在春光犹待徐徐展开时，我就已经肝肠寸断。
这种因为避免结束而反对开始的想法，与黛玉如出一辙。只不过，黛玉完全拒绝开始，而李义山只是反对过早开始。
但二人的人生底色都是悲凉的，对美好易逝有一种“先验性痛苦”，还未花落人散就提前感知到哀怨愁苦。
正如李义山所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很多美好消亡的哀伤怅惘都不是后知后觉，早在彼时彼刻发生时就已存在。
2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唐·李商隐《春雨》
注：晼（wǎn）晚，太阳偏西，日将暮。
红雨瓢泼泛起了回忆怎么潜，李商隐的这场春雨像极了许嵩的《如果当时》。
公元850年，李商隐正在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正的幕府任职，妻子王晏媄和孩子远在京都长安。一场濛濛春雨，让相思泛滥，回忆纠缠。
当初他与心爱的她幽会在白门之下，“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说不完的浓情蜜意。此时只剩他一人披着一袭白衫，枕着满床哀怨，卧听初春暮雨淅淅沥沥。
循着雨声他仿佛来到了曾经恋人居住的红楼，隔着一帘春雨望眼欲穿，可惜始终未见那抹清丽倩影。他只能顶着满身风雨独自归去，任凭迷离灯光摇曳在宛若珠帘的细雨里。
想必远在长安的你也会在晚春日暮之时把我深情想念吧，我也只能在残宵梦回里与你重逢，醒来也不断重温依稀旧梦。
春晚日暮，阴云密布，这寄托我一片相思情意的玉珰与书信，鸿雁到底何时才能替我传达啊。
李商隐以“白门”代指幽会之地，以“红楼”代指妻子所居之地，在虚虚实实里传达了自己对妻子的一片相思之情。
他真正想表达的，莫过于白居易所写“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一年后，卢弘正不幸去世，李商隐只能另谋出路，奔赴东川节度使柳仲郢梓州幕府任职。当他在巴蜀秋夜里畅想“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殊不知妻子已在几月前亡故。
红楼隔雨相望冷，义山曾以为春雨阻断的只是回家归期，却不知是阴阳相隔的生死归期。
3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中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
总把春山扫眉黛，不知供得几多愁？
—唐·李商隐《代赠二首》
这两首不知代谁所作的赠人之诗，写出了李商隐此生的幽怨与哀愁。
一个设定在黄昏日落，佳人独上高楼望穿秋水，也不见情郎前来相会。如同玉梯横断阻断了来路，伴随她的只有一钩明月独倚楼。
院内芭蕉未展，丁香未开，仿佛都有郁结难解的哀愁，一起面向春风摇曳生情，各自寥落，各自哀愁。
一个设定在日出东南，阳光照耀在高楼，佳人深情地唱着怀人的《石洲》曲，想念着那个未归的人。即使把眉毛化成如黛春山，也承受不住眉间哀愁。
这两首诗纸面意思是写佳人相思离恨，可这丁香不开、芭蕉不展还有春山难载的比兴手法，像极了李商隐化解不开的人生哀愁。
是九岁丧父而不得不佣书贩舂的孤立无援，是中年丧妻还要忍受牛李党争带来的潦倒无成。他一生无法摆脱，因为他深知身在情长在，不到人死灯灭，岂会万念成灰。
或许这就是李商隐打动人心的原因所在，萦绕不去的哀愁，源于缠绵不尽的爱意。尽管一次次破碎，也不改生命的纯真与诚挚，不断追寻。
读完这三首诗，不知又能勾起谁的雨中寥落月中愁。愿哀怨彷徨过后，也能如李商隐裁剪出属于自己的诗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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