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伟华
人类对鹤的认识是多样而不断丰富的。鹤在雅俗世界中,其生物属性和文化意涵始终保持一定距离。鹤前冠以“仙”字,成了“仙鹤”,人和仙之间有了质的差异。在世俗的视野里,鹤或许只是自然界中一种优雅而高贵的鸟类,以其独特的形态和习性吸引着人们的目光。鹤的形象虽然同样受到人们的喜爱,但往往更多地被赋予了吉祥、幸福的寓意。但这种世俗化的鹤形象,相较于仙鹤的超凡脱俗,显然少了一份神秘和深邃。由于鹤的寿命相对较长,白鹤和丹顶鹤的寿命甚至可以达到80至100年,因此人们常将鹤与长寿联系在一起。在传统文化中,鹤与松树一起出现,寓意着“松鹤延年”,表达了人们对长寿和健康的期待。
在雅文化中,仙鹤是长寿、吉祥和高雅的象征。道家文化中,仙鹤常被视为仙人的坐骑,穿梭于云雾之间,代表着超凡脱俗、逍遥自在的精神境界。文人墨客也常以鹤为题材,通过诗词歌赋、书画作品来表达对高洁、清雅品质的赞美和追求。在这些艺术作品中,仙鹤或展翅高飞,或悠然自得,无不透露出一种超然物外、洒脱不羁的气质。
养鹤成了文士生活的日常,让人记起的是“梅妻鹤子”的文人逸事。“梅妻鹤子”的故事源自北宋时期的著名隐士林逋。林逋,字君复,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人,出生于儒学世家,早年曾游历于江淮等地。他生性恬淡,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非常厌恶社会上那种阿谀奉承、追逐名利的风气,于是便在杭州西湖边的一座山中隐居起来,过着清闲自在的日子。林逋的脾气非常古怪,既不娶妻,也不要孩子,却特别喜爱梅花和仙鹤,在房前屋后遍植梅树,养了好几只白鹤。他常常把白鹤放出去,任它们在云霄间翻腾盘旋,自己就坐在屋前仰头欣赏。周围的人说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他写的《山园小梅》其一被人激赏:“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这首诗描绘了梅花在众芳凋零时独自绽放的美丽姿态,以及其清幽的香气和迷人的神韵。其中颔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确实写尽了梅花的姿态和香气,后人写梅于此可以搁笔。“疏影横斜”句写出了梅花的轻盈和妩媚,以水映衬出梅影的澄澈和灵动。而“暗香浮动”句则写出了梅花香气的清幽和飘忽不定,富有情趣,以月为背景营造出一种静谧而迷人的意境。可见写出梅花绝唱,是因为林逋与鹤梅的关系。鹤梅已融入林逋的生活,成了林逋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梅妻鹤子”成了千古文士佳话。
在林逋之前的唐代中期,同样流传着一个美丽的故事,说明鹤早已进入了文士的生活,成了文士生活史的重要一页。这个故事的人物在当时都非常有名,有名相裴度,诗人刘禹锡、白居易及张籍。
裴度,字中立,是唐代中期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他支持宪宗削藩,代武元衡为相,拜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以平叛为己任。他亲自出镇,督统诸将平定淮西之乱,辅佐宪宗实现“元和中兴”,以功封晋国公,世称“裴晋公”。唐穆宗时又主持征讨叛藩,但因多方牵制,最终无功罢官。在穆宗、敬宗、文宗三朝,裴度数度出镇拜相,屡遭朝臣中伤。晚年他归居洛阳,以求避祸,官终中书令。晚年留守东都时,他与白居易、刘禹锡等唱酬甚密。刘禹锡,字梦得,唐朝文学家、哲学家,有“诗豪”之称。与柳宗元并称“刘柳”,与白居易合称“刘白”,留下《竹枝词》《杨柳枝词》《乌衣巷》等名篇。如《竹枝词二首》其一:“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最后两句诗人用谐音双关的手法,巧妙地将“晴”和“情”联系起来,具有含蓄的美,十分贴切自然地表现了女子那种含羞不露的内在感情。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是唐代最高产的诗人之一,其诗歌题材广泛,语言平易通俗,富有情味,《琵琶行》《长恨歌》等经典作品得到了广泛传播,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张籍,字文昌,元和诗坛代表诗人,其乐府诗尤为有名,与王建并称为张王乐府。因张籍曾任官水部员外郎,所以人称“张水部”。诗人朱庆馀的一首《近试上张水部》的干谒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通过新娘问丈夫“画眉深浅入时无”的隐喻,询问自己的作品是否符合主考官的要求,表达了自己考前忐忑不安的心情。张籍迷恋杜甫诗歌,继承了杜甫的简丽诗风而成一家,代表作有《江南曲》《江村行》《湘江曲》《泗水行》等。
鹤的故事还得从宝历二年(826年)说起。那一年白居易、刘禹锡分别结束苏州刺史、和州刺史任而北归,并相约会于扬州。大家都熟悉白居易《醉赠刘二十八使君》称赞刘禹锡为诗中“国手”,而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诗中则写下“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佳句。两大诗人相会,成为诗坛盛事,传留至今。这次相会过程成了故事不断被演绎,但每次叙述都忘记了一个重要角色:鹤。鹤的重要性在日后越发显现出来。扬州玩鹤的惊艳一幕被刘禹锡简要记录下来,以至于在后来的回忆中仍栩栩如生。
刘禹锡《鹤叹》诗序记载:“友人白乐天去年罢吴郡,挈双鹤雏以归。余相遇于扬子津,闲玩终日,翔舞调态,一符相书,信华亭之尤物也。”双鹤雏,指两只幼小的鹤。一符相书,指符合相书标准。相书,指《相鹤经》。《旧唐书·经籍志下》云:“《相鹤经》一卷,浮丘公撰。”华亭,苏州属县名,有鹤,陆机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元和郡县图志》卷二五“苏州华亭县”云:“华亭谷,在县西三十五里。……陆机云‘华亭鹤唳’,此地是也。”“华亭鹤唳”是令人悲摧的事情。刘禹锡所云,只是说华亭有珍奇的鹤。刘禹锡在序中又说:“今年春,乐天为秘书监,不以鹤随,置之洛阳第。一旦予入门问讯其家人,鹤轩然来睨,如记相识,裴回俯仰,似含情顾慕填膺而不能言者。因以作《鹤叹》,以赠乐天。”今年春,指大和元年(827年)春。据《资治通鉴》载,(丁未、八二七)春二月,乙巳,赦天下,改元大和。是年白居易在长安任秘书监。
这里的描述和初识鹤时的要点一致,重在人与物的情感交流。刘禹锡说,早上入白宅,询问他的家人,鹤便气宇轩昂地走过来斜着眼看,仿佛记得他们在扬子津的初识,徘徊俯仰,好像满怀情思顾盼流连,胸中充满了情意却不能说出口。好感动,刘禹锡简直无法自持。
鹤进入文人生活,情感交流的功能极其重要,换言之,人在物身上能发现彼此之间的共通之处,或者成为情感的寄托,物才真正进入文士生活,成为生活的日常。刘禹锡在《鹤叹二首》诗中同样以平等共情的姿态写出对鹤的理解:“寂寞一双鹤,主人在西京。故巢吴苑树,深院洛阳城。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谁怜好风月,邻舍夜吹笙。”“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爱池能久立,看月未成栖。一院春草长,三山归路迷。主人朝谒早,贪养汝南鸡。”
唐人爱鹤,视为宠物理所当然。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的唐代画家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中仕女在赏玩鹤与犬,鹤的位置尤为突出。
我想画中的鹤只是仕女生活中的宠物,离情感寄托或情感共鸣在情境上还差几个档次。也许是刘禹锡多情的描述,白居易的这对鹤在文人圈里成了热门话题。谁都想要得到这样的鹤。刘禹锡说不出口。但惦记着这对鹤的文士中有一位权重位高的人物,就是裴度。裴度想得到这对鹤是动了心思的。他以诗乞鹤,何其高雅!裴度《白二十二侍郎有双鹤留在洛下予西园多野水长松可以栖息遂以诗请之》:“闻君有双鹤,羁旅洛城东。未放归仙去,何如乞老翁。且将临野水,莫闭在樊笼。好是长鸣处,西园白露中。”裴度诗题云“白二十二侍郎”,则赠鹤事在大和二年,大和二年白居易任刑部侍郎,张籍《和裴司空以诗请刑部白侍郎双鹤》应是同时之作。
裴诗云“闻君有双鹤,羁旅洛城东”,“双鹤”在白居易洛阳家中,刘《鹤叹》诗云“今年春,乐天为秘书监,不以鹤随,置之洛阳第。”双鹤未随主人去长安,故裴诗云“羁旅洛城东”。这也是裴度请鹤的理由之一;其二,裴诗云“且将临野水,莫闭在樊笼”,可见白居易是以笼圈养双鹤,故裴度说与其圈养,还不如在我家放养,给鹤更大的活动空间。以裴度当时心态,或有以鹤自喻的意思;其三,裴诗云“好是长鸣处,西园白露中”,“西园多野水长松可以栖息”,裴家西园是放养的最佳场所,可让鹤发出愉快的长鸣声。这里的西园规模应很大,加上和河水相连,更宜双鹤生存。后来裴度应是在故宅园林上扩建的。
甘露之变以后,裴度远离长安,归居洛阳。“时阉竖擅威,天子拥虚器,搢绅道丧,度不复有经济意,乃治第东都集贤里,沼石林丛,岑缭幽胜。午桥作别墅,具燠馆凉台,号绿野堂,激波其下。度野服萧散,与白居易、刘禹锡为文章、把酒,穷昼夜相欢,不问人间事。而帝知度年虽及,神明不衰,每大臣自洛来,必问度安否。”可见,裴度宅第之大。
关于乞鹤赠鹤事,刘禹锡、白居易、裴度、张籍等人都有诗歌唱和,张籍有《和裴司空以诗请刑部白侍郎双鹤》,为什么张籍也参加了唱和?据载:“张籍者,贞元中登进士第。性诡激,能为古体诗,有警策之句,传于时。调补太常寺太祝,转国子助教、秘书郎。以诗名当代,公卿裴度、令狐楚,才名如白居易、元稹,皆与之游,而韩愈尤重之。”张籍与裴度、白居易等人是有交往的。张籍有《和裴司空以诗请刑部白侍郞双鹤》:“皎皎仙家鹤,远留闲宅中。徘徊幽树月,嘹唳小亭风。丞相西园好,池塘野水通。欲将来放此,赏望与宾同。”
张籍诗也补充了一些内容,比如进一步坐实裴度求鹤的理由,白居易因在长安做官,而将双鹤远留在洛阳的宅子里,所谓“闲宅”当指主人不在,而非无人照看双鹤,更深一层的意思是指双鹤虽美却无人欣赏。而双鹤“徘徊幽树月,嘹唳小亭风”,不及“丞相西园好,池塘野水通”。西园的位置在张籍诗中也讲得更为具体,原来“西园多野水长松”,是裴家西园的池塘与外面的河水是可以连通的。张籍的和诗确实归纳出两大理由:“闲”着的双鹤终于有人欣赏;笼养的双鹤有了栖息的“池塘野水通”的广阔空间。
在乞鹤、赠鹤的过程中,白居易态度、风度尤佳,他在《送鹤与裴相临别赠诗》中说:“司空爱尔尔须知,不信听吟送鹤诗。羽翮势高宁惜别,稻粱恩厚莫愁饥。夜栖少共鸡争树,晓浴先饶凤占池。稳上青云勿回顾,的应胜在白家时。”白诗写得真好,首联在“知爱”,颔联在“恩厚”,颈联在“谦让”,尾联在“高迁”。如同嫁女,反复叮咛,情真意切,值得回味。而那个与鹤初恋的刘禹锡,也写了一首《和裴相公寄白侍郎求双鹤》:“皎皎华亭鹤,来随太守船(白君罢吴郡太守携鹤雏来)。青云意长在,沧海别经年。留滞清洛苑,裴回明月天。何如凤池上,双舞入祥烟。”他永远不会忘记扬子津“皎皎华亭鹤,来随太守船”情景。
鹤在中唐真正进入了文人生活。研究文人生活史具有多方面的重要意义,能够丰富文学史的内容,有助于挖掘文化传承的脉络,能够反映社会变迁和时代特征,还具有人文关怀的价值。鹤与人在中唐发生的联系,只是唐代文人生活史的一角。
(作者是广东省优秀社会科学家、广州大学教授、广东省文史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