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舒歆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研究生
周武王十三年，武王在伐纣途中，与诸侯会于孟津，向众人宣告：“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意为民之声即为天之声，民意即为天意。在纣王的残暴统治下，民不聊生，这就意味着上天对商纣的统治不满，周武王要“替天行道”，由此为其伐纣代商确立了政治合法性。对民意和民生的重视，发展为周代的“敬天保民”思想，这一思想成为周代统治者治国理政的基本遵循之一。民间的声音要“上达天听”，必须要有沟通的中介，而西周时期的瞽史群体，就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媒介作用，在将民意传达给统治者的同时，他们也获得了讽谏的职能，成为西周政治体制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一、“亦瞽亦史”：瞽史的双重身份
《说文解字》中，“瞽”意为“目但有眹也”，即有眼珠但不能视物之人；“史”意为“记事者也”，即记事之人。在《国语·周语》中记载了周天子听政的要求：“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这里出现了一个名为“瞽史”的群体，其职责为“教诲”。关于“瞽史”所指，三国时期的韦昭解释为“瞽，乐大师。史，大史也。掌阴阳、天时、礼法之书，以相教诲者”，即认为“瞽史”其实是“瞽”和“史”两类官职的合称。顾颉刚延续了韦昭的解释，认为“瞽”和“史”是两类不同的群体；而王树民反对这一说法。尽管关于“瞽史”所指，学界仍存在争议，不过考诸史料记载，并结合“瞽”“史”二字之义，将“瞽史”看作一个通过口述方式传播先祖事迹与民间风闻的盲人史官群体，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因此，“瞽”指的是盲人乐师，“史”为记事史官，“瞽史”群体则具有“亦瞽亦史”的特征，兼具盲人乐师和记事史官的双重身份。西周时期，尽管书写知识已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应用和推广，但更多的经验知识还是通过瞽史这类群体以口传的形式传播。一方面，他们作为“瞽”，将国风民情与先祖之迹以歌唱的形式传递给统治者；另一方面，作为“史”，在口传经验知识的重要性突出的时代，他们将知识以口述的形式记录和传播。
二、“瞽史教诲”：西周的“采风”制度与瞽史的讽谏职能
问题是，瞽史既然是负责传唱先祖事迹与民间风闻的史官群体，那么他们歌唱的素材又是从何而来的？《周礼》中记载瞽矇“讽诵诗，世奠系，鼓琴瑟”，小史则有“掌邦国之志，奠系世，辨昭穆”之责，可见瞽史应当能够掌握世系谱牒，由此得以了解先祖的事迹。至于民间风闻的获得，可能与西周的“采风”制度相关。
采风观政是周王实行统治的一个重要辅助手段。西周有天子“五年一巡守”的制度，在巡守途中会命令太师采集民间诗歌，“以观民风”，同时民间的风土人情、诽誉之辞，也会被“行人”采集起来，再由瞽史以口述传唱的形式传递给统治者，瞽史由此起到沟通民众与君主的中介作用。
在《国语·晋语》中有两条关于“瞽史之纪”的记载，其内容分别是“唐叔之世，将如商数”以及“嗣续其祖，如谷之滋”。可以看到，瞽史所记的内容与《诗经》的文句类似，为整齐的四字结构。《周礼》记载瞽矇负责“讽诵诗”，“诵”是有音节和韵律的表达方式。从实用性来讲，有韵律的内容更适合作为演唱的歌曲，也更容易被记忆和传唱。可见，瞽史的口述传唱并非对民间所得信息的简单复述，而是在内容、音律和节奏上进行了整饬，使之更加符合传唱规则和礼制规范。
瞽史们以自己的经验与能力把来自民间的那些原始的、零散的、“生的”知识，加工成为一则则富有韵律和节奏、符合礼制规范的“熟的”知识形态。这些韵律和谐、形式整齐的音乐被瞽史以口传的方式吟诵给周王，其中蕴含的民声民情、政治教化等内容以“乐教”的形式被传递给统治者。正是由于吟唱内容的政治性与特殊性，加之“乐教”在周代政治中的崇高地位，瞽史获得了传达民意、讽谏君主的职能。
三、“瞽知天道”：瞽史讽谏权力的来源与周代的敬天保民思想
瞽史具有讽谏君主的职能，这种讽谏权力的获得并非来自君主单方面的直接赋予，而是与瞽史本身的通神能力、媒介地位以及周代敬天保民的统治思想密切相关。
首先，瞽史作为盲人，其听觉和记忆异于常人。《诗经·周颂》中的《有瞽》一诗描绘了瞽者在宗庙中演奏的情景。郑玄笺云：“瞽蒙也，以为乐官者，目无所见，于音声审也。”古人认为，瞽者因为双眼不能视物，所以有辨音识音的特长。此外，音乐、乐律在周人的“乐教”观念中，具有独特超凡的神秘功能，可以通过音乐来把握天道神意。在周人的观念中，瞽史是能够知晓天意、与神沟通的具有巫术性质的群体，从而使得其讽谏功能具有神圣合法性。
其次，在书写传播尚不发达的西周时期，口头传播的方式在保存民族记忆和增强文明认同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瞽史作为媒介，使得瞽史在沟通神与人、民与王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具有现实层面上的崇高地位。
最后，西周统治者奉行“敬天保民”的统治思想。周代吸收了殷王朝覆灭的教训，意识到“天命靡常”，统治者应当“怀保小民”，方能获得上天的支持，长久地保有天命赋予的统治地位。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瞽史吟唱民间风情并借此讽谏君王，就成为周王统治体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由此瞽史的讽谏功能具备了观念合法性。
春秋以后，随着书写的普及，作为口传者的瞽史地位逐渐下降，加之西周覆灭后，越来越多的王官流入民间，瞽史这一群体也逐渐失去了其功用和地位。不过，瞽史的讽谏职能及其背后反映出的周人“敬天保民”的思想，仍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