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记者宋浩
从敦煌旅游热、舞蹈《飞天》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动画电影《九色鹿》……当下,敦煌文化被广泛熟知和喜爱。我们对敦煌的认识,是如何一步步深入的?
2月24日到29日,北京大学教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荣新江来到杭州,在“西湖遇见敦煌”文化艺术空间、浙江大学、杭州国家版本馆、临平博物馆和晓风书屋,分别分享了他的新书《满世界寻找敦煌》以及他研究敦煌文献的心得,场场座无虚席。
这本书讲述了荣新江40年来在英、法、俄、日等国寻访敦煌文献的旅程,个人经历的背后,折射出中国敦煌学的发展史。敦煌学走过120年,数不清的中国学者前赴后继,将“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改写为“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将中国敦煌学从“追赶世界”变成“引领世界”。
在杭州,荣新江教授还特意提到了几个浙江人与敦煌的故事。
[1]一个背包闯欧洲
1984年9月,24岁的荣新江第一次出国。当时他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作为交换生,前往荷兰莱顿大学交流。
作为1978级大学生,荣新江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
1984年,硕士三年级一开学,在导师张广达、系主任田余庆的推荐支持下,荣新江获得了这次交换机会。莱顿大学是全欧洲的汉学研究中心,这次交流,是他“满世界寻找敦煌”的起点。
第一站是英国,因为斯坦因(MarcAurelStein)。
1907年,这个英国人到敦煌,说服看守莫高窟的王道士打开了藏经洞,用五大马车拉走了29箱宝藏——比后来法国人伯希和(PaulPelliot)拿走的多一倍。
1985年一个春天的夜晚,晚上9点半,荣新江在莱顿登上火车、换乘邮轮。早上6点醒来,英国的海岸线已浮现在天边。下船后,荣新江背着行李辗转火车、地铁、汽车、步行,中间还一度走错路,最终在上午11点到达中国驻英国使馆教育处。
“这是全伦敦住宿最便宜的地方,一天只要3.5磅,管吃管住。”但缺点也有,离英国图书馆太远,过去要1个多小时。为了赶时间,荣新江每天一起床就出门,去图书馆抄敦煌文书。
各大图书馆开放时间都有限,吃饭往往都是随便对付。
在法国国家图书馆,荣新江每天中午买个汉堡,在图书馆花园的长凳上吃,下午图书馆一开门就冲进去。
在苏联东方文献研究所,中午不能出去,荣新江索性不出去吃饭,包里买来准备送人的巧克力,拿出来当午饭吃掉了。
因为在德国图书馆因座位紧缺,他饿到“拿不动笔”才放弃座位出去吃饭;也曾在去瑞典的火车上,在“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的车厢里过一夜……这段满世界寻找的旅程背后充满了艰辛。
每到一个地方,首要问题是找到便宜又合适的住处。好在刚到伦敦,荣新江就获得了窍门。
在伦敦中国使馆教育处,除了荣新江,还住着一群中国留学生、进修老师,几个人睡大通铺。聊天中,大家给荣新江分享了很多留学住宿经验。比如:“你去剑桥时,就去找剑桥中国学生会主席袁亚湘,他肯定能给你找住的地方。”
后来在巴黎的住处,也是这样解决的。
一起住在伦敦教育处的人里,有个年轻人叫张颂南,是中央美院的青年教师,到巴黎美术学院进修,来伦敦也住在教育处。张颂南说,十几天后他要去荷兰阿姆斯特丹博物馆看画。而荣新江这个时间要去巴黎看敦煌文书。两人约好,到时候“对开”——
张颂南去阿姆斯特丹,荣新江找荷兰的朋友给他安排住处;荣新江去巴黎,住张颂南的宿舍。那时候没有手机、也没有Email,张颂南画了张纸条,标注了他在巴黎美术学院的宿舍,钥匙他会塞在门口信箱里。后来,荣新江凭着纸条上的地址,睡在了张颂南的床上。
“这份‘对开’的友谊,是当年留学在外的人们之间的信任感。”后来荣新江才知道,张颂南是《开国大典》作者、著名画家董希文的大徒弟。而董希文曾经跟着第二代敦煌人常书鸿画画。
通讯不发达的时代,留学生之间的这种联系很容易如同飞鸿掠影,一分别就是天涯海角、人各一方。多年以后荣新江才知道,张颂南后来也成为大画家,已移居海外。而当年在剑桥给自己安排住宿的学生会主席袁亚湘,回国后成为数学家、中科院院士。
但留学生在国外互相帮助、互相信任的情感,成为这些青年人温暖的记忆。荣新江回忆,那时候的学生都是这样跑,只要你找到他报出一个名字,他马上帮你忙,甚至管吃住。
荣新江在杭州分享
[2]“敲门砖”与“鸿门宴”
荣新江1985年的欧洲之行,无论拜访各大图书馆、博物馆,还是拜访欧洲敦煌学的大学者,相对都比较畅通。
一方面,他在莱顿大学的导师许理和教授是欧洲汉学家中的权威,有他写推荐信,很多图书馆、博物馆慷慨开放馆藏文献给荣新江看。到上世纪90年代,荣新江自己再去的时候,有些馆藏文献要看就不容易了。
另一方面,与荣新江当时的一篇论文有关。硕士阶段,荣新江与导师张广达合作写了篇论文《关于唐末宋初于阗国的国号、年号及其王家世系问题》,这也是荣新江第一篇学术论文。
张广达教授是中国敦煌学第三代学者,本来研究世界史,在史学泰斗邓广铭的影响下转向中国史研究,与陈寅恪的学生王永兴教授合开了“敦煌学研究”课程。当时北大历史系的学生荣新江、邓小南等,都上过这门课。
上世纪80年代,恰逢中国敦煌学迎来新的春天。1983年,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在中央领导的批复下成立,首任会长是北大教授、副校长季羡林,姜亮夫、常书鸿等人担任顾问。在季羡林等第二代敦煌学人的努力下,停滞十多年的中国敦煌学开始加速。
“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日本”的说法,也是那时候提出来的。当时国际学术交流频繁,藤枝晃等日本敦煌学者来交流,国外的研究成果大大激发了中国学者的爱国主义情感。“夺回敦煌研究的中心”也成为当时众多中国学者心中的信念。
与杭州读者互动。
在北大,季羡林、王永兴、张广达、周一良、宿白、周祖谟等教授组成了一个敦煌研究圈子。北大图书馆专门把219办公室开辟为敦煌研究室,馆里买来法、英等国的敦煌缩微胶卷,全放在这里。荣新江是学习委员,拿着这个房间的钥匙,没课的时候,他就在这个房间“值班”。荣新江由此得以浏览敦煌文书缩微胶卷,了解全世界的敦煌学著作。
因为张广达教授的敦煌学研究在国际上很有名望,他与学生荣新江合写的这篇论文被翻译成法语,在欧洲出版。这篇论文成为荣新江1985年闯欧洲的“敲门砖”。
荣新江到剑桥,拜访贝利(SirHaroldWalterBailey)教授——他是研究于阗语首屈一指的大家,“全世界第一号人物”。荣新江在那篇论文中,也引用了贝利的于阗研究。
贝利热情接待了这个中国来的年轻人,送了他很多书。贝利书房里有四个大台子,放着复印的研究资料,一共70多种。他对荣新江说,“你随便拿”。荣新江很激动,内容看都不看,一种拿一本,一共拿了70多本,提着两大袋离开。
回北京后,他向季羡林汇报此事,季羡林急了:“你怎么不拿两份!(也给我一份)”
在法国,荣新江拜访法国科学研究中心的敦煌研究小组——那篇“敲门砖”论文,正是他们翻译的。荣新江坐下,还没说三句话,组长苏远鸣(SoymiéMichel)打开了一张毗沙门天王像的照片,考荣新江。荣新江恰好看过一本法国学术杂志上研究这幅画的文章,对答如流。苏远鸣很高兴,开放他们的资料室,任由荣新江复印带回国。
回北京后,荣新江跟老师张广达说起这件事,张广达笑着说,人家这是一场“鸿门宴”。
[3]“吾国学术之伤心史”
为什么要“满世界寻找敦煌”?这就不得不提“伤心史”。
1930年,陈寅恪在《陈垣序》一文中正式提出“敦煌学”三个字:“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世界各国当时都兴起了这门新的学问。
陈寅恪(1890-1969)
陈寅恪提到,有人说“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因为敦煌宝藏的精华大多流到国外,留给中国的都是挑剩下的“残篇故纸”,没什么价值。陈寅恪不同意这种说法,他很乐观,这些“残篇故纸”依然有价值,希望中国学界善于利用,推进敦煌学研究。
敦煌学的诞生起源于1900年,王道士偶然发现敦煌藏经洞。封存于北宋初年的藏经洞中,保存了大量六朝到唐五代时期的文献、壁画。但王道士不知道这批文物的价值,清政府也没能及时保护。1907年斯坦因来了,1908年伯希和来了,俄国人、美国人、日本人、匈牙利人、瑞典人……纷纷赶来。
罗振玉《鸣沙山石室秘录》
1909年,伯希和到北京,学者罗振玉得知他在敦煌寻宝,带着王国维找上了门。看到伯希和手中有六朝、隋唐时期的古籍文献,罗振玉下巴惊掉了。宋代的古籍流传近千年已不容易,何况这些更古老的?
那时候还没有复印机,罗振玉找人一起抄录这些文献,当年发表了《敦煌石室书目及其发现之原始》和《鸣沙山石室秘录》。中国敦煌学的历史由此开始。
罗振玉、王国维是第一代敦煌学人(他们都是浙江人),他们和向达、王重民、姜亮夫等第二代敦煌学人,以抄录、编目、题跋等方式,把见到的敦煌文献“搬回国”,十分不易。
姜亮夫毕业于清华国学院,是王国维的学生,上世纪30年代留学英法,他也曾跑遍各大图书馆抄敦煌文献。姜亮夫当时的条件比荣新江差,一个字一个字抄,后来高度近视,眼镜片像啤酒瓶底。
敦煌文献在国外,买回来的微缩胶卷不够清楚,失之毫厘,在学术研究中可能就差之千里,所以敦煌学者一定要现场看到原件,才能搞清楚很多问题。因此“伤心史”一说,其实并不为过。
说回荣新江的那篇“敲门砖”论文,文章中引用了王国维《于阗公主供养地藏菩萨像跋》。这段故事要从1902年的又一个浙江人讲起。
王道士发现敦煌宝藏后不久,1902年,金石学家叶昌炽被任命为甘肃学政,到兰州上任。此时距离斯坦因到敦煌,还有5年。叶昌炽的日记中记载,1903年,敦煌县令汪宗翰给他寄来一批礼物,都是石窟中的文物,价值之高让他吃惊。其中有一幅画《水月观音像》,是王道士送给汪宗翰的,画上有“乾德六年”的字样——这是宋太祖赵匡胤建立北宋后的第八年。
半年后,敦煌县主管文教的官员王宗海也寄给叶昌炽一批礼物,“皆莫高窟中物”,其中也有一幅画《地藏菩萨像》,画上有“故大朝于阗金玉国天公主李氏供养”的字样。这两幅画就成为叶昌炽的收藏。
1910年,回到北京的叶昌炽看到一本书,罗振玉根据伯希和藏品写的《鸣沙山石室秘录》,其中提到敦煌出土的有唐宋时期的《尚书》《论语》等失传千年的珍贵古籍。叶昌炽才知道敦煌藏有这么多宝藏,“无所不有”,而精华部分已经被伯希和等人搬到法国、英国。
此时,叶昌炽再后悔也没什么用。
当时,敦煌当地人不知道这些宝藏的贵重,汪宗翰也给叶昌炽提供了错误情报,说宝藏并不多,大多被当地人取走了,所剩无几。再加上清朝规定,学政不得越过军事系统嘉峪关,叶昌炽就没有重视起来。否则,以叶昌炽的学术眼光,一定会发现敦煌宝库,赶在斯坦因、伯希和等人之前将这里保护起来。
尽管如此,浙江人叶昌炽的《缘督庐日记》却是第一个关于敦煌的学术记录,“他是第一个判断敦煌价值的学者”。
在杭州临平博物馆,与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特聘教授傅杰对谈。
[4]寻找“公主”的万里路
叶昌炽没有后代,1914年,他将自己所藏文物出售。《水月观音像》《地藏菩萨像》这两幅绢画被南浔蒋汝藻的传书堂买走。
1919年,蒋汝藻邀请王国维给传书堂编写藏书志,王国维看到了这两幅画,马上给罗振玉写信,告诉他这是敦煌散出的绘画中的“至精品”,并进行了一番考证。荣新江1982年写那篇“敲门砖”论文,就引用了王国维的考证。
荣新江当时研究于阗的历史,《地藏菩萨像》中“故大朝于阗金玉国天公主李氏供养”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他在王国维的基础上,考察了于阗的国号“金玉”,考察了这位“天公主李氏”的身份——她是于阗公主,与沙州归义军联姻,嫁给了归义军第六代节度使曹延禄。
荣新江与导师合作的这篇论文得到了国内外敦煌学界的认可,但荣新江没见过这幅《地藏菩萨像》,仅仅从王国维的记录中看到这句话,一直是一个遗憾。
1985年,荣新江获得新的信息,1925年蒋汝藻生意亏损,卖书换钱,两幅画流入了上海书市,1930年被一个日本人从上海中国书店买走。荣新江顺藤摸瓜,根据自己在日本等地的寻访,知道买走两幅画的是日本山中商会的人。但在日本找不到它们,这幅画之后去向何方?还在不在世上?无从知晓。
其实上世纪50年代,国外杂志发表过《水月观音像》,标明收录在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而荣新江要找的《地藏菩萨像》一直没有下落,他猜测很可能也在那。
1997年,荣新江终于来到了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找到了15年来一直放在心上的这位于阗公主。美术馆档案显示,《水月观音像》是1930年购入的,《地藏菩萨像》是1935年购入的,时间与之前的发现吻合。
荣新江考证,《地藏菩萨像》是藏经洞年代最晚的绢画。因为“金玉国”是982年之后才有的国号,那么这幅画就是982年之后画的。而藏经洞在1006年前后封闭,所以这幅画是藏经洞即将封闭的年代画完的。
为了纪念自己的第一篇论文,纪念15年后找到《地藏菩萨像》,荣新江写了一篇文章《叶昌炽:敦煌学的先行者》。文中,他深情地说:“‘公主’安然无恙,色彩如新,使人激动不已。”
敦煌文献和文物散落世界各地,从罗振玉、王国维等第一代,到王重民、向达、姜亮夫等第二代,再到当下的荣新江这一代,中国学者一直没有停下艰苦追寻的脚步。
这些学者中,从罗振玉(上虞人)、王国维(海宁人)、叶昌炽(绍兴人)、姜亮夫(47岁后定居杭州)、常书鸿(杭州人)、项楚(温州人)、樊锦诗(杭州人)、施萍婷(永康人)到今天活跃在学界的浙江大学张涌泉、刘进宝、赵丰等敦煌学者,敦煌与浙江学者有千丝万缕的渊源。早年他们只能手抄、拍照,今天已经有“敦煌文献系统性保护整理出版工程”,推动敦煌文献数字化回归。百廿年学术史,让人唏嘘感叹。
而荣新江的讲述中,交织着19世纪西域探险史以及敦煌学史的发展脉络,见自己、见历史、见人心。
正如山东大学特聘教授、学者徐俊所说,这本书不仅仅是荣新江一个人的文脉追寻,也是中国敦煌学人满世界寻找敦煌宝藏百年历史的集中写照。“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这不只是一个学科的兴衰浮沉,也是百年国运蹉跎跌宕的明证。
参考资料:
荣新江《满世界寻找敦煌》,中华书局,2024年
荣新江《叶昌炽——敦煌学的先行者》,收录于《敦煌学新论》甘肃教育出版社,2021年
徐俊《“敦煌”在哪里,脚步就追到哪里》,刊于《中华读书报》2024年6月5日书评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