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新置别墅,邀我同赏水晶吊灯下的旋转楼梯。
我却独独驻足后院,看墙角一丛苔藓正在细雨里舒展,恍如北宋米芾山水间的淡墨。

这般光景让我恍然惊觉,在钢筋森林里奔波的我们,真正渴求的或许不是阔绰的厅堂,而是方寸院落里流动的时光。

城市别墅,总爱将庭院修剪成几何图案,如同用圆规丈量过的法式刺绣。可真正的庭院该是活着的砚台,苔痕是宿墨,竹影是飞白。

去年我在城郊租下三十平小院,任墙根野草蔓生如狂草。
春夜忽见紫藤攀上木窗,枝条在月光里蜿蜒成 八大山人的枯笔,恍惚竟与苏东坡"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的心境相逢。这般野趣,岂是标准化园林能给予的?

前日暴雨,我在檐下看积水漫过青砖。
明代计成在《园冶》里说"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此刻才懂其中真意。石缝间钻出的蕨类,墙角自生的忍冬,都在演绎着《长物志》里"不材之木"的美学。

清代李渔说"芥子纳须弥",原来方寸院落真能藏下整部《山海经》。暴雨过后,积水倒映出天空的伤口,竟比别墅的意大利大理石更让人心动。

最难忘某个秋晨,我在院中读《陶庵梦忆》。
忽有银杏叶落于书页,黄叶上的露珠恰好停在"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的字行间。

这般天工巧合,让我想起文徵明在拙政园手植紫藤时,是否也期待四百年后的某个瞬间?日本茶道说"一期一会",庭院里的光阴故事,从来不需要广厦华堂来装帧。

有时觉得当代人像被困在波斯地毯里的蚂蚁,在繁复纹样里寻找出路。
而我的小院教会我另一种可能:瓦当承接的月光与别墅穹顶的水晶灯同样明亮,青砖缝里的三叶草与进口草坪同样柔软。

南宋马远画《水图》,十二种波纹皆出自同一砚池。
或许生命的丰盈不在空间辽阔,而在于是否容得下一只蟋蟀在月下清唱,容得下时光在苔痕上慢慢包浆。

如今每见友人炫耀别墅时,我便想起小院中那株自生自灭的枇杷树。
它在梅雨季节结出酸涩果实,在寒冬掉落最后一片残叶,却比恒温花房里的南洋杉更接近生命的本真。

这方寸院落里,我读懂了张岱说的"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原来当我们放弃对空间的贪婪占有,光阴自会以最诗意的方式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