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腊月里的淮安城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我裹紧身上这件已经穿了三年的棉袄,急匆匆往医院赶。
电话是表姐张月打来的:“佳音,你赶紧来医院吧,舅妈情况不太好……”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舅妈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那个印象中总是笑眯眯的胖乎乎的女人,如今躺在病床上,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就剩下一把骨头。
“佳音来啦?”舅妈的声音很轻,像是飘在风里的柳絮。
我强忍着泪水,点点头:“舅妈,我来了。”
病房里其他人识趣地退了出去,舅妈示意我把头凑近点。她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布包,塞进我手里:“这是你该知道的事……”
接过布包的瞬间,我仿佛触电般,一下子想起了35年前的那个冬天。那时我才五岁,可那一幕却刻骨铭心,成了我这辈子都抹不掉的记忆。
那是1989年的腊月,我们家住在淮安郊区的小杨庄。父亲张建国在外打工,说是去了南方,可具体在哪个城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那时候没有手机,想联系上一个人比登天还难。
母亲李秀英平日里就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子,那年冬天更是病倒了。开始以为是普通的风寒,可吃了几副中药都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
我至今记得那天早上,母亲突然倒在了灶台边上。邻居王婶听到响动跑来看,吓得直跺脚:“哎呀,秀英这是咋了?快,快叫人来啊!”
乡村医生来看过说不行,得上医院。可去医院哪那么容易?光是检查费就要一百多,更别说后面的手术费用了。
家里实在是穷得叮当响,连续几天都揭不开锅。我记得母亲病倒那天,锅里就煮了一点白粥,还是用去年剩下的陈米熬的。
大伯家是村里的老支书,按说条件算是不错的。可当母亲托人去说情的时候,大伯母把话挡了回来:“这不是不帮忙,实在是家里也紧巴巴的,前几天刚给老大交了学费……”
二叔家更不必说,正在盖新房,每天都能听到他们院子里传来的锯木头声。母亲知道,这个时候去找二叔,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左邻右舍更不必提,都是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能把自家日子过明白就不错了,哪还能帮衬别人?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王婶小声嘀咕:“要不,去找你小姨试试?”
母亲摇摇头:“她家也不容易……”
可王婶却说:“死马当活马医,去试试又不会少块肉!”
我至今记得那天,母亲是让王婶背着去的舅妈家。舅妈家在隔壁村,也就三里地的路程,可那天走得格外漫长。
推开舅妈家的院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原来舅妈正在腌制年货,院子里晾着几串香肠,还有刚杀好的半扇猪肉。
看到母亲的样子,舅妈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这是咋了?”
当王婶把情况一说,舅妈二话不说,就往里屋跑。没一会儿,她捧出个搪瓷罐子,从里面数出五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先拿去看病,要是不够再说!”舅妈把钱塞进母亲手里,眼圈都红了。 舅妈家的条件其实也不宽裕,舅舅在煤矿上班,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工资也就够养活一家五口。三个孩子都在上学,每个月的学费就够让人头疼的。
可舅妈还是毫不犹豫地拿出了这五百块钱。这可不是小数目,那年月一个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也就一百来块。五百块钱,够一家人过好几个月了。
“淑芳,这……”母亲捏着钱,手都在抖。
“别说了,你妹妹要紧!”舅妈把钱硬塞进母亲手里,“年货可以省着点过,你先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
母亲紧紧攥着那五百块钱,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那一刻,我虽然年幼,却也感受到了大人们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没想到这笔钱还没捂热,村里就传开了闲话。
“你们听说了吗?李秀英去找她妹子借钱了。”
“可不是嘛,一开口就要五百!这钱哪那么好还?”
“我看啊,这是打水漂的钱。”
“你说王淑芳也真是,自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还接济别人……”
这些话传到舅妈耳朵里,她也不恼。只是每次来看母亲,总会带点粗粮杂粮,说是自家地里种的多。
母亲的手术很成功,可好景不长。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右腿摔断了,不得不提前回家。这下子,家里的担子更重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父亲的腿伤一到阴天就疼得厉害,母亲刚出院身子也弱,可还是硬撑着下地干活。
那时候,舅妈总是悄悄地来。每次来都是天不亮就到,带来一点粮食,有时候是几斤红薯,有时候是一袋玉米面。
“淑芳,这……”母亲每次都很难为情。
“你少说两句吧,”舅妈看着母亲消瘦的样子,心疼得不行,“你们先把日子过起来,钱的事慢慢来。”
可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她开始拼命地干活。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就做些手工活。村里人都说她是”老黄牛”,可她从来不说累。
每年秋收后,母亲总要拿出一部分收成去还舅妈的钱。舅妈总是推辞:“不急,你们先顾自己。”
可母亲执意要还,一年还个七十八十的。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还去供销社做零工,每天天不亮就去,天黑了才回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谁也没注意到,母亲的头发白得特别快。每次照镜子,她都会自嘲地说:“这日子过得,头发都愁白了。”
而现在,我手里捧着舅妈给的布包,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本陈旧的存折,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 我颤抖着手打开那张纸条,上面是舅妈那歪歪扭扭的字迹:
“佳音啊,这些年我一直有个心结放不下。你妈其实早在1995年就还清了钱,我一直没敢说。那些年她省吃俭用,我都看在眼里。她给自己买衣服,总是挑最便宜的;给你买个文具盒,都要货比三家。可每次来还钱,一分都不会少。”
“后来我才知道,她去供销社做零工,每个月能挣四五十块钱。她总说手脚麻利,干得快。可村里人都看见了,你妈经常偷偷去卖血。那时候,卖一次血能有二十块钱……”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年母亲总是脸色发白,我以为是她身体还没养好,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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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忍心让她知道钱已经还清了,不然她肯定不会再收我的东西。这些年我看着她,心里比刀割还难受。你妈这个人,就是太要强了,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亏欠别人。”
翻开那本陈旧的存折,我突然愣住了。这哪是什么债务的存折,分明是一本储蓄存折!第一笔存款的日期,正是1995年,也就是母亲还清债务的那年。
从那以后,每个月都有一笔存款,有时候是二十,有时候是三十,金额不大,但从未间断。最让我吃惊的是,最后一笔存款的时间居然是去年,金额栏里赫然写着:“给佳音的嫁妆”。
“你妈这辈子就知道还债,从没为自己活过。”舅妈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些钱,是她这些年偷偷存的。她总说亏欠我,其实我更亏欠她……”
病房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呼吸机发出规律的声响。
“那天,要不是我借给她钱,你妈可能就……她总说是我救了她的命。可她哪里知道,要不是当年她执意要还钱,一分不差地还,我们家那几年的日子根本就过不下去……”
原来,舅舅在煤矿受伤后,家里一度陷入困境。母亲执意要还的那些钱,成了舅妈家度过难关的救命钱。
“你妈啊,就是个傻子。”舅妈说着说着就哭了,“明明自己手头紧,还硬要还钱。我后来才知道,她连你的学费都是借的……”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幕:那是我上初中的时候,一个寒冷的冬天。母亲送我上学,我抱怨书包太旧了,同学们都笑话我。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再等等,等还完舅妈的钱,就给你买新书包。”
可等我收到新书包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开学了。而那时候,母亲的债早就还清了,她却一直没说。 “佳音,你别怪你妈。”舅妈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她这个人,就是太爱面子。明明自己过得苦,还总说日子好着呢。这些年,我看着她那样,心里难受得很……”
看着舅妈苍白的脸,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在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眼里,母亲永远是那个坚强的母亲,可在舅妈眼里,她永远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妹妹。
“答应我,”舅妈紧紧攥着我的手,“别告诉你妈钱的事。让她觉得自己还完了债,她心里才踏实。”
我点点头,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寒风呼啸,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记忆中那个冬天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母亲裹着那件打了补丁的棉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还是坚持着往舅妈家送钱。
回到家,母亲正在院子里择菜。看到我回来,她笑着问:“舅妈好些了吗?”
我看着母亲布满皱纹的脸,那些皱纹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那些年的寒冬,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妈……”我一下子扑进母亲怀里,泣不成声。
“这孩子,咋啦?”母亲轻轻拍着我的背,“是不是舅妈……”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此时的母亲,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可在我眼里,她依然是那个倔强的母亲,宁愿自己吃苦也要把债还清的母亲。
“没事,”我擦擦眼泪,“就是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
母亲笑了:“都过去了,现在日子不是好着呢嘛。”
是啊,都过去了。那些艰难的日子,那些流过的眼泪,那些咬牙坚持的时光,都过去了。可有些东西,永远都还不清,比如亲情,比如那些默默付出的爱。
晚上,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那本存折。一笔笔存款记录,记录着母亲这些年的艰辛。那一个个数字后面,是多少个起早贪黑的日子?是多少个省吃俭用的时光?
存折最后一页,是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迹:“给佳音的嫁妆”。看着这几个字,我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原来她一直记得,记得当年的承诺,记得女儿想要的新书包,记得每一份没还完的情。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我想起舅妈说的话:“有些债,还不完的……”
是啊,有些债,永远还不清。不是因为金额太大,而是因为情比金重。当我们拼命想要还清的时候,或许对方早已把这份情义,默默转化成了更深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