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妈妈六十岁生日，本来我想大办一场；
但妈妈说：“一家人简简单单吃一顿饭就行，不用搞那些虚的。”
于是，一大早我跟爸爸就开始忙活；
弄了整整一上午，总算是像点样子。
刚坐下准备吃饭，门铃响了；
是干妈，她身后站着她的一双儿女，他们手里拎着大大小小好几样东西，脸上陪着讨好的笑容；
我们在门口对质了五分钟，还是让他们进来了。
一
今天是妈妈生日，我跟爸爸本来就准备了十几个菜，就算是是个人吃，也是足够的；
爸妈看见是干妈他们来了；
先是顿了顿，还是起身招呼他们坐下来一起吃，他们换好鞋子，往里面走了两步，见我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手里拿着遥控器一直换台。
他们尴尬的怔在原地，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干女儿——”
见我不答应；
妈妈又叫了我一声道：“小天，吃饭了。”
今天是妈妈生日，我不想让她不高兴，放下遥控器回到餐桌，但全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干妈先小心看了妈妈一眼，又瞥了爸爸一眼，硬着头皮坐上桌。
饭桌上，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干妈跟妈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每说一句话，眼睛都不自觉地往我身上瞟一下。
我知道他们今天来，肯定是有目的的，也许是等着我先开口，但我偏偏就是不提，看他们能撑到什么时候？
终于，酒过三巡，他们忍不住了；
干妈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小天，听说你最开了一家公司？”
“嗯。”我的声音不冷不淡，继续吃饭，不看她一眼。
“生意挺好的？”
“嗯。”
“应该还挺忙的？”
“嗯。”
“那人手够不够呢？要是不够的话，可以让你的哥哥姐姐帮衬帮衬你。”
我没有说话，放下手里的筷子，扫视了他们一眼，眼里的寒意不言而喻。
爸爸见状，立马搭腔道：“这有什么关系，小事儿一桩，我做主了，大侄女大侄子明天就可以来上班，有熟人在公司帮忙，我们放心一些。”
他们三人喜笑颜开，想跟爸爸道谢，我赶在他们前面开口了：
“爸爸，你说什么我都听，但是这件事儿你不能替我作主。”
我对上干妈的眼睛，她撇过头，坐在位置上局促不安；我顿了顿，继续说道：“干妈，你今天来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十几年前，是你当众跟我们家说要划清界限，说老死不相往来，你忘记了？”
尘封的记忆一旦开启，所有人脸上都布满尴尬的神色。
............
这顿饭不欢而散，我送干妈他们母子三人下楼，把他们提来的所有东西都带了下去，还给他们；
干妈还想说什么，我却一句话都不想听，转身上楼了。
二
干妈跟我妈妈是发小，是闺蜜，她们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又嫁到同一个地方；
结婚时间都差不多，一前一后；
后来，妈妈怀我的时候，干妈提议如果是女儿就给他们家儿子当媳妇儿；
这个想法被爸爸驳回；
干妈笑道：“行，儿媳妇儿当不成，不管男女，我都要做这孩子的干妈。”
原本只是闺蜜间的玩笑话；
没多久，妈妈生了我；
干妈在满月礼上，当真拿了一对银镯子和大红包说：“我的认亲礼都带来了，你们可不许耍赖。”
就这样，在我不记事儿的时候，多了一个干妈。
我们那里对认亲这个事情很讲究，一旦认了亲，就要当成自己亲妈一样尊敬，每次过节都要去问候，过年的时候，我都要提着礼物，去干妈家里跟她拜年；
而干妈自然是每年都要给我添几件新衣服，过年发红包；
在我十岁之前，我一直都是干妈家的座上宾；
每次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去，干妈对我比亲妈还要亲，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临走前总是会准备些好吃的零食让我带着；
有时候，我在想，“老天爷对我真好，让我有两个妈妈。”
天不隧人愿，我刚念道完，爸爸的养鸡场就出事儿了；
几千只鸡，一夜之间死的精光；
警察调查后，发现是有人刻意投毒，下毒的人居然是我们村儿里的一个光棍老汉。
老汉没有狡辩，当场就承认了；
警察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汉坐在自己门槛儿上，抽着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有为什么，就是看不惯他过的好。”
他的回答简直让我不敢相信；
因为他是老光棍，无儿无女，年纪大了，一个人住着一个小破屋，逢年过节爸爸都会送几斤肉给他；
我怎么都想不通，他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最后他被带走了，可又有什么用。
他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最值钱的就是他那间快要倒塌的房子。
那一夜，我们一家人谁都没有说话；
爸爸在一边抽烟，妈妈在灯光下算账。
因为鸡都死了，我们要赔别人违约金，算了一晚上，总算把账目算清楚了，基本上把家里家外这些年攒的钱赔完了。
真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妈妈绝望的哭了起来，嘴里一直骂着老光棍。
奶奶听后也伤心的直摸眼泪，过了许久，她定定的说道：“好啦，以后的日子还要过，咱们呀，也不能全怪别人，也怪我们自己不小心，疏于防范；”
“这些年你养鸡赚了些钱，咱们村里村外谁不眼红？也就是老光棍胆子大，提前做了，他不做，这件事儿迟早有人做。这人呐，谁都不希望别人过的比自己好。”
听了奶奶的话，妈妈没再咒骂。
简单处理了一下养鸡场的事儿，爸妈就准备南下打工了；毕竟当时才五月份，如果想办法出去赚点钱，一家人都得饿死。
我清楚得记得，爸妈背着行囊走的那天，村里很多人都出来看热闹，他们热情的跟爸妈打着招呼，每个人脸上都在笑。
笑得是那么开心。
以前我们家富裕的时候，也不见得我们这么“受欢迎”。
爸妈走了，家里只剩下我跟奶奶两个人，奶奶说：“小天，你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离开这里，这样才能走得更远，离开这个地方。”
三
从那以后，我开始拼命学习；
奶奶身体很好，从来不让我干家务活儿，也从来不心疼电费。
每次只要我是在学习，哪怕是把灯从晚上点到亮，她都不带心疼的，她常说：“小天，在没有灯的地方每个人都是鬼，没有人希望你过得好，所以你得自己争气，偷偷的争气。”
虽然奶奶是这么说，但我心里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和奶奶，干妈一定是希望我过的好的。
又是一年过年，爸妈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终于到家了。
他们带了我最喜欢吃的大白兔奶糖，虽然只有小小的一包，但是我已经很知足了。
自从爸妈出去打工，我就再也没有吃过糖。
大年初一的早上，每个人都挨家挨户的出去拜年，每每这个时候，爸爸早早就出去了，等拜完年都中午了。
可今年，我一起床，就看见爸爸坐在家门口抽烟，妈妈跟奶奶在厨房里忙活。
我坐到爸爸身边，“爸爸，你怎么没有出去拜年？”
爸爸摸了摸我的头，苦涩的笑道：“已经拜完年了。”
我知道爸爸肯定在不开心，所以我一句话都没有说，静静的靠在他身边，陪着他。
没一会儿，妈妈从厨房出来，拿了两个袋子递给我：“小天，今天初一，你去给你干妈拜个年，然后就回来吃饭。”
“今年不用在干妈家吃吗？”以往每次过年去干妈家都是吃了晚饭才让我回去，今年.........
妈妈看了一眼爸爸，掩饰眼里的沉重，笑道：“不用，你干妈忙，咱们在家里吃，别去打扰人家了。”
我拎着妈妈给的东西出门了，虽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这么说，但只要一想到干妈看见我时那张温柔的脸，我心里就暖暖的，脚步也不自觉地轻快了几分；我笃定就算我想回去，干妈也不会让我回去的，每年她都会留我在她家里吃饭。
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干妈做的肉末蒸蛋，往年每次不管我什么时候去，干妈都会做这道菜等着我来。
一路上，我都在想这道菜的味道，心里都美滋滋的。
可到了干妈家，我没有等到记忆中那张温柔的笑脸；看见我来，干妈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冷冰冰的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怔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干妈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来？我不是每年都来吗？尽管这么想，但面上还是定定道：“我妈让我过来给你拜年。”
干妈接过我手里的袋子，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里面是两个水果罐头，一袋白糖，一袋麻糖， 没一会儿她又把袋子还给我，“东西拿回去吧。”
我不敢接，喃喃道：“这是我妈妈让我给你的，我.........”
“以后就不用来了，也不用给我送麻糖，我们家还不缺这点糖.......”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我那个温柔贤惠的干妈吗？
她把我堵在门口，不让我进去，打断我的话，“你回去跟你妈说一声，以后你不用特意往我们家跑，也不要再叫我干妈，你说你就送点糖一个罐头过来，我还要给你压岁钱，你们家就算是穷，也不能明晃晃的这么算计吧？”
正在这时儿，屋里传来姐姐的声音：“妈，肉末蒸蛋可以出锅了。”
听到肉末蒸蛋，我怔了怔；
干妈脸上露出讥笑的表情，问道：“你还不走？等着吃肉末蒸蛋呢？”
我没有说话，拎着袋子就回家了。
妈妈看见我手里还拎着袋子，问道：“怎么又拎回来了？”
我张了张嘴，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妈妈，突然我想到以前妈妈曾经跟我说过干妈是她最好的朋友，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干妈是最爱我的人；
不想让妈妈伤心，到嘴的话又活生生咽了回去，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干妈不在家，我就先回来了。”
妈妈笑道：“傻丫头，干妈不在家，你可以把东西放在她门口，怎么又自己带回来了？”
爸爸皱眉，“哎呀，吃饭。放在人家门口干嘛？就一点糖，水果罐头，她看得上？”
妈妈小声道：“我想着这不是一番心意嘛。”
这是我们家有史以来最冷清的一个新年，几乎没有人到我家里来拜年，我始终都没有把这件事儿跟妈妈说。
四
我开始更加努力的学习，马上就要小升初，开年后，妈妈没有选择出去打工，而是留在家里照顾我。
送我去学校的那天，因为我成绩优异班主任特意把妈妈留在办公室谈心，临走前还送给了妈妈一套数学试卷：“小天是一个很有学习天赋的孩子，努努力说不定能考到县重点中学，你们做家长的，在家里一定要起到督促的作用。”
“好好好好。”
妈妈高兴的把卷子捧在怀里，生怕一不留神就弄丢了。
每天晚上，我写完作业，妈妈都会督促我再写一张数学卷子。
不得不说，班主任给的卷子确实比我们平时写的卷子要难，平时期末考试，我的数学一百分都是九十五分以上 ，但我写班主任给的卷子时，第一次只考了八十分。
里面的题型很多我都没有见过，每天晚上我都会研究，第二天不懂的再去问老师。
就这样，在班主任的帮助下，我成功的考上了县重点中学。
也是村里第一个到县里读书的中学生。
收到通知的时候，妈妈高兴的差点说不出话来。
那天，妈妈在家里给我做肉末蒸蛋，干妈拎着一瓶饮料笑嘻嘻的来了；
看见她，尽管心里有埋怨，我也起身迎接，但终究是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叫干妈？她自己跟我说的，以后不要叫她干妈？
叫婶子？妈妈听见了，会不会教训我？迟疑片刻，我终究是没有叫出口。
妈妈见干妈来了，出门迎接，见他们在谈话，我识趣的回屋，不晓得他们在聊什么，只能偶尔听到几阵笑声。
干妈一连来了三四天，就在我以为那天干妈只是心情不好时，现实总是给我当头一棒。
我去县重点中学读书的名额被刷下来了。
原来是干妈在妈妈那里知道我能考到县里读书，都是班主任给了一套试卷，而这套试卷没有给别的同学，也是班主任偷偷帮我报名县中学的升学考试；
她心理不平衡，找了几个人到教育局里拉横幅，一通闹腾，我的名额被拉下来了，帮助我的班主任也受了处分。
妈妈不服气上门去找干妈理论，干妈也不甘示弱，对着妈妈就是一通输出，最后甚至当着所有街坊四邻的面跟我妈妈说：“谁要做你女儿的干妈？”
“还指望我给你姑娘买衣服？就算是想白嫖也没见过你这样的。”
“别说今天你不想跟我们家来往，我早就不想跟你们家来往了，现在街坊四邻都在，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从今往后，你白秀兰跟我李雯老死不相往来。”
“以后别让你姑娘拿着不要钱的水果罐头到我们家来换压岁钱，吃相不要太难看。”
.............妈妈平时在家里还挺横的，出门在外面被李雯说的硬是不晓得怎么回嘴。
街坊四邻都是围在一起看热闹，以前我们家风光的时候，他们心里嫉妒，但终究做不了什么，如今见妈妈吃瘪，他们觉得莫名其妙的痛快，甚至还在一边帮腔。
最后，以妈妈寡不敌众，回到家里痛哭一场结束。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干妈家里，也没有再叫过她一声，我们两家隔得不远，但是再也没有来往过。
虽然没有去县里读书，有些可惜，但我始终觉得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
妈妈没有跟爸爸一起出去打工，而是留在我身边照顾我。
他们尽可能的压缩生活成本，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用在我身上，在学校里，我基本上年年都是前十名，但是我没有骄傲。
我晓得自己跟别人的差距，所以每次开学前，我都会央求妈妈带我去县里买一套学习资料和试卷；
我每天的时间除了吃饭睡觉基本上都用在学习上，有时候走在路上都在背单词，村里的人看见了笑话我，说我读书读傻了。
我跟妈妈面对他们的嘲笑，也不辩驳什么，自从跟干妈一家吵完架后，我们家基本上跟村里的人都不来往了，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以前奶奶常说：“出门在外以和为贵，不要惹事儿；”但自从我的名额被干妈弄下来后，奶奶就常常说：“没有灯的时候，每个人都是鬼，也怪他们，不跟他们来往就好。”
不出所料，后来我考上了省重点高中。
是我们村里第一个考上省重点的人，当时又有人问我妈：“你们家小天是怎么考上省重点的？”
妈妈这次学乖了，只是淡淡的说：“运气好。”
到了高中，妈妈怕我在学校吃不好，跟同学相处不好，居然带着奶奶在学校门口租了一间房，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不到四十平的屋子里；
白天，我去上学，奶奶在楼下饭馆帮人家洗碗，妈妈在楼下摆个小摊做点针线活儿。
高中三年都是这么过的。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我考上了，还是重点大学。
通知书下来后，原本村书记想在村里大操大办一场，被奶奶拒绝了，奶奶说：“她是一个蠢笨的，就是运气好考上大学，不值得浪费大家的精力和时间。”
村书记拗不过奶奶，没有大操大办，更没有到处宣扬，甚至我都去北京读书了，都没有人知道我考到那里。
别人问起来，妈妈就说：“就是一个普通学校。”
“那有什么用？”
妈妈淡淡一笑：“本来就没什么用，但是她想读就让她去读呗。”
“那你又是何必呢？你说你又没有儿子，自己留着钱养老不好？让闺女都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每次说到这里，妈妈总是抿着嘴不说话；
后来，我大学毕业了，往家里买了好些好东西，每次别人问起来，妈妈都是往便宜了说。
比如我，我花八百多给她买了一件羊毛衫，她会说：“八十多块钱，打折买的。”
我问妈妈为什么要这么说？
妈妈说：“以前吃亏上当搞怕了。”
彻底把妈妈从老家搬出来是我大学毕业十年后，有了自己的公司，在北京扎根了。
可是，我依旧没有忘记当年的那段时光。
看着干妈一家离开的背影，我只想说：“对不起，我不是圣人，做不到原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