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凤游,要我剥骨抽筋,炼出万年仙脉,给一个穷书生。
“封珩,你天资高,仙脉没了还能再炼。”
“承安他只是一介凡人,无依无靠,又体弱多病,死了就再活不成了。”
见我摇头,凤游脸色变得冰冷嫌恶,一剑将我贯穿在地:“封珩,想不到你这么自私,你简直让我恶心。”
她剥了我的骨,抽了我的筋,将我锁在雪牢之中,日日抽血,救林承安。
直到,林承安原形毕露,显出妖魔本相。
她疯了一样上天入地找我。
才终于发现,我早已流干了血,死在雪牢深处。
01
凤游握着匕首,在我身上狠狠划下。
匕首削铁如泥。
苍白伤口瞬间绽开,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却只有几滴血渗出来。
凤游盯着我,眼神越发厌恶冷峻。
“封珩。”凤游嘲讽地看着我,“现在,连点血你也舍不得给了吗?”
“我真没想到,你身为天神,却如此自私自利,贪得无厌。”凤游寒声说,“只是和你要点东西,就这么难。”
我没有反应,眼睛依旧涣散,被她重重扇了一巴掌,头颈无力地软垂后仰。
不是我不舍得给。
她要救的穷书生林承安,已经缠绵病榻,病了一年。
日复一日,她为了林承安,剖尽了我的仙骨,抽净了我的仙脉,放干了我身上的最后一滴血。
我被她锁在森寒的玄冰雪牢中,四肢被木桩钉穿,惨白羸弱,胸口插着寒气四溢的宝剑,那是凤游的本命法器。
这一年里,我痛苦绝望过,难以置信过,也自欺欺人地逃避过。
我甚至挣扎着,用最后一点力气,用沙哑到极点的嗓音,微弱地乞求凤游。
只求她给我喝一口水。
可她没有。
她只是嘲讽地看着我,冷漠嗤笑:“别装了,封珩,神仙还用喝水?”
说完,她就带着我的血,匆匆去救又重病了的林承安。
厚重的铸铁大门缓缓合拢。
雪牢内又变得漆黑。
失血过多带来的极度干渴,灼烧着我的喉咙。
我挣扎着,不顾四肢撕心裂肺的剧痛,拼命含住一口雪,却发现我的体温,已经根本不足以将它融化。
妻子的宝剑插在我胸口,每动一下,就割得我痛彻心扉。
刺骨咒力在剑上流动。
森冷的剑锋,映出我的脸。
枯瘦青白,嘴唇干裂,瞳孔逐渐涣散,眉睫上已经结了厚厚白霜。
早已与死人无异。
我看着这张脸,剧痛之下,竟然笑了出来。
咒力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妻子对我的诅咒充满憎恶,她恨我,恨我自私贪婪,于是不准我好受,不准我为任何事高兴。
即使我正在高兴的,是我终于要死了。
剑气瞬间凌厉,这一次,没有肋骨保护,直接绞碎了我的心脏。
剧痛之下,我的身体痉挛起来。
四肢被粗糙木桩磨烂。
胸口被剑锋豁碎。
大婚时与妻子一起求来的同心结,不受控地激发,自行向凤游求救。
另一头却毫无反应。
这不奇怪,毕竟林承安正缠绵病榻,凤游正全心全意照顾他,抱住他给他暖身,哪有心思多管闲事。
我躺在冰上,身体慢慢颓软,不再动弹,空洞涣散的瞳孔,冻住绝望疯狂的悲怆笑意。
寒气沿着四肢,爬进我的躯壳。
绝望的黑暗与寂静,像是场逃不脱的噩梦,慢慢将我吞噬。
我还是渴。
我还是没能含化那口雪。
神仙不仅要喝水,神仙还会死。
我的瞳孔渐渐涣散,覆上一层白霜,眉睫冻结,颓软安静的身体变得僵硬。
一片死寂的漆黑里,风雪更急。
我的元神飘出,低下头,看着我的尸体,枯瘦如柴,支离破碎。
青白瘦削到如同骷髅的脸上,双眼大睁,瞳孔凝固,涣散盯着洞顶。
同心结无人回应,自行碎裂,寸寸崩毁。
暗红色的粉末,纷纷坠落。
落进我空洞的眼睛。
好渴啊。
这是我最后一个念头。
就像过去的一年里,凤游憎恶地盯着我,无数次恶狠狠诅咒的那样。
我终于死了。
02
我和凤游是天生一对,三界都这么说。
她是天帝的小女儿,天生法力无边,备受宠爱,于是霸道放肆,在天界无法无天。
我是镇守魔界的神族遗孤,昔日大劫来临,九万妖魔横行肆虐,我父亲为救三界,自毁仙躯,与魔界同归于尽。
我母亲痛不欲生,拼尽仙力生下我后,以命相殉。
天界感激我父母无私壮举,将我接到天帝宫中,我也从未辱没血脉,疯狂修炼,替父亲继续。
我和凤游一起长大,她总缠着我,支使我下界跑腿,要我为她做这做那。
她说这是喜欢,她喜欢我,才会欺负我。
我也喜欢她。
在我眼里,她热烈,自由,无拘无束。
我们顺理成章成了亲,大婚后,一切都很幸福,直到她在人间,捡到了一个重病的书生。
那书生名叫林承安。
凤游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下界看他。
林承安在村子里教书,凤游就趴在窗子外,听他给小孩子讲课。
每次说起林承安,她的眼里就透出关切,语气也越来越柔和。
“你不知道,封珩。”凤游对我说,“他们凡人过得很苦。”
“承安家里很穷,十年寒窗苦读,熬坏了身体。”
“承安他又要强,不肯受人恩惠。”
“我上次见他,他的病又重了,老是咳嗽,讲书时的腰板还是笔直。”
“封珩,你别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
“承安和你不一样,他们凡人寿命不长,但身上有种你没有的气质,俊秀儒雅,君子端方……”
我承认,听见这些话,我肯定生过闷气。
甚至心烦意乱。
有几次,我连修炼都没心思,险些岔了真气,走火入魔。
可凤游却比我更生气,还委屈得掉泪,冲我大发了一通脾气。
凤游怪我胡思乱想。
她说,她只是觉得林承安生活清苦不易,身体病弱,却又自强不息,于是心生怜悯。
我强迫自己信了。
我越来越沉默,连天界宴会也无心参加,有几次诛妖,甚至因为走神,受了险些丧命的重伤。
天界逐渐有了风言风语,连天帝也隐约觉出端倪,亲自来询问我。
我还在替凤游遮掩。
我对天帝说,她是怜惜下界百姓,想要体恤凡人世情,故而迟迟未归。
哪怕说这些话时,我刚发现,凤游居然揽着昏迷的林承安,口对口给他喂药。
送走天帝后,我彻底无力支撑,旧伤复发,一头倒在地上,吐的血浸透了衣襟。
这些事凤游不知道,大概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乎。
毕竟凤游早就开始不回我们的家。
我重伤时,林承安也恰好“旧病复发”。
她几乎住在了下界,端水喂药,衣不解带照顾。
我卧床养伤,时昏时醒,经脉剧痛夜夜呕血,疼到睡不着时,就对着我们大婚时的同心结发呆。
在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没什么能比这个更疼了。
直到后来。
凤游回来找我。
我本以为,她终于回心转意,忍不住欣喜,撑着重伤未愈的身体去迎她。
我迎上了宝剑溢着寒气的剑锋。
凤游披头散发,紧紧握着宝剑,双目血红满眼悲怆,盯着我的视线满是恨意:“封珩,是不是你?”
我愣住。
听她声嘶力竭的指责,我才知道,纸包不住火。
天帝还是知道了凤游和林承安的事。
毕竟,凤游为了林承安,到处求药找仙丹,知情的人太多了。
天帝派下天兵,将林承安抽了九九八十一鞭,扔去忘川河,却被凤游发现,发疯一样抢了回来。
凤游要救活林承安。
她坚信,是我告的密,是我害死的林承安。
所以我必须赎罪。
凤游的宝剑狠狠没入我的胸口。
我原本就重伤未愈,又对她毫无防备,绞痛的经脉里,真气受激走岔,丹田剧痛,好似万箭穿心。
我跌在地上,身体抽搐痉挛,止不住地大口吐血。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陌生的凤游。
她如今挽了发,一身人间妇人打扮,头上戴着朴素的木钗,满口都是“承安”,仿佛已是林承安的妻子。
凤游走到我面前。
她冷冷看着我,说我活该。
她说我该死。
她要我剥骨抽筋,炼出万年仙脉,赔给林承安。
我不同意,她就亲自动手。
03
我就这样被她关进了雪牢。
也是这样,我被她剥骨抽筋,日复一日放干了血,死在了那个雪牢。
我以为这就是结束。
可大概老天觉得,不够。
还不够。
我死在漆黑死寂的雪牢,再睁眼,居然来到了凤游身边。
我变成了一抹游魂。
她布衣荆钗,依偎在林承安的肩头,一脸甜蜜,看着遍山的夕阳。
“还好,我吓得要命,生怕血不够。”
凤游摸着林承安的脸,动情地望着他:“你撑过来了,承安,你靠你自己挺过来了。”
“你的意志是三界最坚强的。”凤游对林承安说,“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我为你骄傲。”
林承安的确俊秀,低下头,向她微笑:“多亏了你救我。”
说到这里,林承安咳了两声,轻轻叹息:“可惜……”
凤游急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是有夫之妇。”
林承安神情黯然,低声说:“礼数不可违,即使我倾慕你成疾,日思夜想到活不成,也——”
凤游的霸道秉性冒出来:“礼数算什么!”
她想起面对的是林承安,不是我,又连忙改口:“你放心。”
凤游说:“我回去就求父亲,让我跟那个混账和离。”
“到时候,我清清白白的回来找你。”
凤游有些急切,忍不住去握林承安的手:“你……”
她轻轻打了个哆嗦。
林承安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
凤游抿着唇,垂下眉眼,脸上现出些红晕。
两只手紧紧交握。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讽刺至极。
也悲哀至极。
我和凤游自幼长在一起,已三千余年,从结婚到现在,也有数百年。
这样的神情,凤游在我面前,从未露出过。
这样的话,凤游也从未对我说过。
凤游只会要我替她打架,向我要东西。
三千年前,我还是个没修炼多久的少年,就被她闹着,要我去诛杀恶蛟,抽出筋来给她扎头发。
那一次,我也受了重伤,又因为不会水,险些在深潭中溺死。
她却只怪我抽的蛟筋不够漂亮。
怪我赶来时,一瘸一拐,浑身湿透,在她那些花仙朋友面前丢了她的脸。
怪我不潇洒,不威风,不够厉害。
“封珩,你为什么这么弱?”凤游只会插着腰,满脸不高兴地问我,“为什么你不能像我哥哥那么强?”
她哥哥也是天帝之子,是三足金乌,是太阳神。
当时被恶蛟垂死一击,胸口的旧伤仿佛还在作祟,压抑绞痛蔓延,我抬起头,看着白亮的太阳。
这一年里,我一直都在拼命地想,反复想,绞尽脑汁想,为什么。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让凤游这样对我。
现在,我终于明白。
原来一切都是我的自作多情。
凤游从未喜欢过我,遇到林承安,她情窦初开,一头陷了进去,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
我只是阻拦她奔向真爱的障碍。
是她恨不得抹掉的污点。
想清楚这些,我疲倦地闭上眼睛。
最后一点痛楚,也在胸口慢慢平复,逐渐消散。
04
凤游一刻也等不得。
她带着林承安,直奔雪牢,要逼我签下和离书。
这样,就能直接奏请天帝,将我们的婚事作废。
然后立即和林承安大婚。
一路上,凤游片刻不停,兴奋至极,一直在和林承安说大婚的事。
她来到雪牢门前,正要叫人开门,却被齐刷刷跪在雪地里,头也不敢抬的仙仆引得怔了下。
“你们这是干什么?”凤游蹙起眉头,“又怎么了?”
为首的仙仆脸色煞白,壮着胆子,低声说:“公主,驸马他……”
“怎么,封上神又不舒服了?”凤游打断,语气尖锐刻薄,“他是又渴的受不了了,还是这回又冷了、饿了?”
“他以为他也是凡人,血肉之躯?”
凤游冷嘲热讽:“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不就是在装可怜?以为这样就能骗我心软——”
仙仆的脸色变了又变,有些发抖,还是鼓起勇气打断:“公主。”
仙仆们齐齐跪在地上,心惊胆战叩头。
“驸马死了。”
凤游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脸上,神情微妙地凝固一瞬,眉头却随即就更加不耐地蹙起。
凤游冷冷盯着这些仙仆。
她紧锁眉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找出了个合理的解释。
“新把戏?”凤游嗤笑,“开始装死了?”
“他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回去放了他,饶了他这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是不是?”
“连你们也帮他骗人,他给了你们多少好处?”
仙仆慌忙摇头:“小的不敢!公主,驸马真的——”
“够了!”凤游厉声呵斥,“封珩究竟哪好,让你们这么死心塌地,连这种离谱的瞎话都帮他编?”
“就算真的死了,又怎么样?难不成他还做白日梦,以为我会在乎?”
凤游双目隐隐发红,咬牙切齿,仿佛被气疯了:“把门打开,我亲自去和他说!”
林承安忽然揽住她,神情担忧:“阿游,我陪你一起进去。”
“封珩仙力高强,我怕你吃亏。”林承安说,“倘若他有什么阴谋,我这条命,还能替你挡上一挡。”
他语气坚定,神情真挚。
凤游仰头看着林承安,眼中含泪,将他紧紧拥住。
“好,承安,我们一起去。”
凤游说:“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你放心,封珩动不得你。”
说起我的名字,凤游都已恨得双目赤红,眼中杀意满满。
她似乎格外恨我用死“骗”她。
她紧紧攥着林承安的手。
“我去告诉他,不论他玩什么把戏,和离书他签定了。”
凤游一字一顿:“如果封珩敢伤你分毫,我一定会杀了他。”
沉重的玄铁门缓缓打开。
刺眼光线射入雪牢。
凤游也冲进雪牢,她双目赤红,神情狰狞,径直冲向我,一脚重重踢在我身上。
“封珩!我告诉你,你今天——”
凤游的叱骂声戛然而止。
我的尸体早已僵硬,滚了几滚,面朝下摔在冰面上。
凤游似乎有些茫然。
她怔了几个呼吸。
她看着我,不知为何,面色渐渐变了。
凤游走过来,又踢了踢我。
“封珩?”
她蹙眉寒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遁出元神,留个躯壳在这里装死,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