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上一回,我们讲到,公元304年,安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王浚攻打皇太弟、成都王司马颖,八月,司马颖兵败,带着惠帝司马衷逃到首都洛阳。此时,河间王司马颙(读如用,阳平)的手下、右将军张方率军数万,把持洛阳。
【回头一看,贾南风才是司马衷的守护神诶。没有贾南风,人人都敢欺负他啊。】
张方手上有好几万部队,于是,独揽朝政,皇太弟司马颖被排除在政权之外。豫州都督、范阳王司马虓(司马懿老弟司马馗之孙,时镇许昌。虓读如肖),徐州都督、东平王司马楙(司马懿老弟司马孚之孙,时驻下邳,江苏省睢宁县北古邳镇)等人给惠帝司马衷上书说:
成都王司马颖失去道义,被奸邪之辈所误,但他身受王爵,又是陛下的亲弟弟,不宜处分太重,应当把他的封地降为一个城邑(司马颖原封地为二十个郡),特许保全他的性命。太宰司马颙,敦厚有德,善于用人,洞察时局,勇于担当,应该由他统领关右(陕西省中部),从州郡以下,选拔人才,授官任职,都由他全权负责,朝里的大事,也都应向他进行咨询。张方是太宰提拔起来的,能够报效国家,忠于陛下,可谓“太宰之良将,陛下之忠臣”。但是,张方性格刚强,不晓得事理变通,应当让他尽早回到郡中(张方兼着冯翊郡太守,陕西省大荔县),之前封他的官职,全都不变,这是保全功臣的做法。司徒王戎,是异姓大臣中最贤能的;司空司马越,是皇室中声望最高的。他们都忠国爱主,小心翼翼,应当参与机要事务,委以朝政。安北将军王浚,有稳定社稷的功勋,应当受到特别推崇、重用,让他管理幽州、朔方地区,为朝廷保卫北疆。而我们这些臣僚,则会尽心竭力捍卫都城,保护皇室,陛下垂衣拱手,四海自当晏然。请陛下对臣等所言,认真思考,并请抄送副本给太宰过目。
司马虓上书之后,率部队从许昌移屯于荥阳(河南省荥阳市)。
衣赐履说:《晋书·司马虓传》上,实际上是两道上书,《通鉴》给拢到一起了。这里面至少透露出这么几条信息:一是司马虓等人是东海王司马越这头儿的,同时,联合王戎等朝臣和王浚等边关大吏;二是司马颖彻底凉了,河间王司马颙和成都王司马颖的联盟破产了;三是为了安抚司马颙,建议由他总统关右,同时,让司马颙的猛将张方,赶紧滚回长安去;四是司马虓从许昌移防至荥阳,实际上是随时准备开进洛阳,控制朝廷。
张方跟洛阳已经呆了好一阵子了,洛阳城被他的士兵抢掠一空。张方打算把惠帝司马衷带回长安,担心司马衷和公卿大臣不同意,就琢磨着,等司马衷出行时将其劫持。于是,张方请司马衷出城拜谒宗庙,司马衷不肯。
衣赐履说:司马颙还是没有到洛阳来,我猜,可能和司马颖当初不入洛阳是一样的道理——自汝南王司马亮以来,连续五位主政的王爷,全都死在洛阳,因此,司马颙不愿离开老巢长安。把皇帝司马衷弄回长安,直接控制起来,当然是司马颙的主张,张方就是个办事儿的。
十一月一日,张方带兵进入皇宫,乘自己的车驾去接司马衷。司马衷害怕,跑到后园竹林中躲藏。士兵们一通乱搜,很快就把司马衷揪出来了,直接架到车旁,司马衷实在没有办法,流着泪水登车。张方骑在马上行礼,说:
现在到处都是强盗,皇宫里也不安全,请陛下到我的军营之中,我将拼死保护陛下的安全。
衣赐履说:张方就是最大的强盗,张方的话,很有些黑色幽默。
张方的士兵在皇宫中横冲直撞,吓得大臣们四处躲藏,只有中书监卢志(成都王司马颖的亲手下)守在司马衷身边。卢志说:
皇上啊,今儿这种情况,右将军张方让干啥,咱就干啥吧。为臣驽钝、胆怯,无力加以改变,但不离陛下身边,一直服侍陛下,还是做得到的。
司马衷进入张方大营,张方又派兵去宫里拉宫女、收宝物。士兵们是撒了欢儿了,见宫女抢宫女,见宝贝抢宝贝,割下各种丝织垂穗、帷帐,当作马鞍的垫子,魏、晋以来积蓄的各种宝物,就跟用篦子篦过了似的,被抢了个干干净净。张方又打算把皇宫和宗庙都烧了,绝了大家今后返回洛阳的念想,卢志连忙劝说:
当年,董卓无道,火烧洛阳,这都过了一百多年了,老百姓还在痛骂他。将军您难道也想被后世怨恨、诅咒吗!
张方想想也对,这才作罢。
惠帝司马衷在张方大营中呆了三天,之后,张方带着司马衷、皇太弟司马颖、豫章王司马炽(司马颖、司马炽,都是司马衷的亲弟弟)等人,开赴长安。司徒王戎没跟着去,而是逃到了郏县(河南省郏县,在洛阳东南方向)。
队伍抵达新安(河南省渑池县),天气寒冷,司马衷从马上掉下来,把脚给扭伤了。尚书高光献上一件厚衣服,司马衷对他口头表扬一次。太宰、河间王司马颙,率手下干部,以及步兵、骑兵三万余人在霸上(陕西省西安市东灞河畔)迎接司马衷,司马衷车驾抵达,司马颙上前行礼,司马衷连忙下车,阻止司马颙叩拜。司马衷进入长安,以司马颙的征西将军府作为皇宫。
此时,尚书仆射荀藩、司隶刘暾(读如吞)、太常郑球、河南尹周馥等人还留在洛阳,负责朝廷的留守工作,根据皇帝的旨意处理各项事务,长安朝廷办事机构称为西台,又叫行台,洛阳办事机构称为东台,也叫留台。
衣赐履说:读史到此,不得不感慨啊。从始皇帝嬴政到晋惠帝司马衷,五百多年间,出了四十多个皇帝,儒家所推崇的所谓仁君,司马衷大约是最合格的了。但皇帝这个职业所需要的各种品质和技能,最不重要的,恐怕就是“仁”了。晋武帝司马炎为儿子和孙子设计好了道路,奈何历史不按你设计的来,如果司马衷是个十足的恶棍,结局倒真未必这么惨,搞到“一把好牌,打得稀烂”的地步。
十一月七日,东台下诏,大赦,年号改回为永安。
十一月十二日,皇后羊献容复位。
衣赐履说:这儿挺有意思。本来呢,年号是永安,之前不是司马衷北征皇太弟司马颖吗,然后被司马颖给活捉了,七月二十五日,司马衷被带入邺城,宣布大赦,改年号为建武。此番,把年号改回永安,即是说,司马颖的政治生命宣告结束,你改的那个年号,作废了。
另外,羊皇后是被张方罢黜的,现在还跟金墉城关着呢,张方当然是按照司马颙的意思办的,羊皇后的复位,给我一种感觉,似乎是东海王司马越等人和留台干部的自作主张,目的则是告诉司马颙,不要以为皇帝在你手上,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惠帝司马衷下诏,免去司马颖皇太弟的封号,以成都王的身份返回府第,改立豫章王司马炽为皇太弟。
衣赐履说:关于司马颖的去向,史书记录略有不同。《晋书·司马颖传》载,颙废颖归藩。《资治通鉴》载,诏太弟颖以成都王还第。《通鉴》的记录,应该引自《晋书·惠帝纪》。这两句话还是有区别的,甚至区别还挺大,大家可以琢磨琢磨。
惠帝司马衷,史书上有记录的兄弟,一共二十五个,当时在世的,只剩下成都王司马颖、豫章王司马炽和吴王司马晏三个了。据说司马晏才能平庸,资质低下,而司马炽自幼平和,质朴好学,所以太宰司马颙拥立他为皇太弟。
衣赐履说:简单摆几句吴王司马晏。这位爷七七八八也做过不少官,而且在王爷们的互砍中,他也有所参与,后来还做到了太尉、大将军。《晋书·司马晏传》载,司马晏为人恭谨,才能中等偏下,在晋武帝司马炎的儿子中,是最差的;司马晏小时候中过风,大约是不能正视前方,有斜视的毛病(视瞻不端),后来越来越严重,干脆就不再入朝了;公元311年,汉赵军队攻克洛阳,司马晏和很多大臣一道遇害,时年三十一岁。汉赵政权是匈奴人刘渊建立的,是五胡十六国之一,很快我们就要讲到。
在任命司马炽为皇太弟的同一份诏书中,任命司空司马越担任太傅,与太宰司马颙共同辅佐皇室,司徒王戎参录朝政,光禄大夫王衍为尚书左仆射;安南将军、范阳王司马虓,安北将军王浚,平北将军、东嬴公司马腾各守本镇;高密王司马略任镇南将军,领司隶校尉,暂且镇守洛阳;东中郎将、平昌公司马模任宁北将军,都督冀州诸军事,镇守邺城;镇南大将军刘弘领荆州刺史,镇守南土;各部门官员都回复本职;命令各州、郡取消苛刻的政令,减免租赋,等到各项工作步入正轨、形势改善之后,就返回东京洛阳。
又宣布大赦,改年号为永兴。
司马越推辞不接受太傅的职务。司马衷又下诏以太宰司马颙都督中外诸军事,让张方担任中领军、录尚书事,兼任京兆太守。
衣赐履说:司马越不接受任命,主要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一旦到长安任职,就成了司马颙案板上的鱼肉了。司马腾、司马略、司马模,都是司马越的亲弟弟,一道诏书,对兄弟四个都有任命,足以见得司马颙对司马越兄弟之忌惮。
另外,刘弘是镇南大将军,又任命司马略为镇南将军,我印象里,四征、四镇加上一个“大”字,似乎只是地位上的提高,而非同时存在两个职务。有知道的读者,还请赐教。
又另,公元304年,有四个年号,太安、永安、建武、永兴,其中永安还搞了两次,就从年号的变更即可看出,当时的政局,得有多混乱。
公元305年,四月,张方废黜羊皇后。
衣赐履说:这是羊皇后第三次被废黜,很难理解张方有什么资格废黜皇后,可能是史官的曲笔。
之前我们讲过,长沙王司马乂主持朝政时,将领皇甫商和其兄、秦州(州政府设冀县,甘肃省甘谷县)刺史皇甫重是支持他的。公元303年,司马颙派金城郡(甘肃省兰州市东)太守游楷等人,攻打秦州,这都到了公元305年了,还是没打下来。皇甫重派他的养子皇甫昌向东海王司马越求救,但司马越考虑,司马颙刚刚废掉了成都王司马颖,又对他们兄弟几个都委以重任,出兵讨伐,有点说不过去,就没有答应皇甫昌。皇甫昌就与以前宫里的一个干部杨篇一道,诈称奉司马越之命,从金墉城迎出羊皇后,以皇后名义发兵讨伐张方,打算迎回皇帝司马衷。事起仓猝,朝臣们一开始都响应皇甫昌,不久得知是伪令,就一起诛杀了皇甫昌。
司马颙上表,请求派御史向皇甫重宣布诏令,命其投降。皇甫重知道不是皇帝司马衷的本意,不接诏书。城中之人始终不知道长沙王司马乂和皇甫重的弟弟皇甫商早已被杀,都还在等着救兵呢。皇甫重俘虏了御史的马夫,问,我弟弟带兵过来,快到了吗?
马夫说,他早就被河间王司马颙害死了。
皇甫重脸色大变,当即诛杀马夫。于是,城里知道不可能有外援了,就一起杀了皇甫重投降。司马颙任命冯翊太守张辅担任秦州刺史。
衣赐履说:司马乂死于公元304年的正月,现在是公元305年,皇甫重居然一直不知道,有些蹊跷。
六月初四,安丰侯王戎在郏县去世。
七月,司马越向崤山以东的四征将军、四镇将军,以及各州、郡发布檄文说:
我将集结带领正义之师,奉迎天子返回都城洛阳。
衣赐履说:此处颇为怪异。因为,司马越没有过硬的理由讨伐司马颙。按照《晋书·司马越传》的说法,东海国中尉刘洽,劝司马越发兵以备颖,越以洽为左司马,尚书曹馥为军师(军司)。这“备颖”二字有些费解,字面意思是,刘洽劝司马越发兵以防备司马颖。但是,司马颖现在已经被废掉了,正跟家里郁闷呢,为什么要防备他呢?估计司马光也没看明白,《资治通鉴》把这句话改为“东海中尉刘洽以张方劫迁车驾,劝司空越起兵讨之”,意思是刘洽以张方强行把惠帝司马衷带回长安为由,劝司马越起兵讨伐张方。不合逻辑。司马衷去长安,是去年的事儿,这都过了大半年了,而且司马越的兄弟们也都任了职,皇甫昌来求援,你也拒绝了,现在突然拿张方说事儿,显然没道理。
我思来想去,问题可能就在“备颖”二字上。
《晋书·司马颖传》载,颖既废,河北思之;邺中故将公师藩、汲桑等起兵以迎颖,众情翕然。意思是,司马颖被废了之后,河北一带的人还是很怀念他的,他以前的老部下,公师藩、汲桑等人起兵,说是要迎接他回去,动静儿整得还挺大。
而此时镇守邺城的是司马越的弟弟司马模,公师藩他们要迎接司马颖,就是跟司马越兄弟过不去。因此,刘洽建议司马越起兵以“备颖”。这个动作,一是可以名正言顺招兵买马,二是可以扩大自己的地盘儿,三是让司马颙感到紧张,紧张就可能出纰漏,就会给司马越发兵长安提供借口。果然,《晋书·司马越传》《晋书·司马楙传》载:
司马越起兵,司马楙吓个半死。长史王修对司马楙说,东海王司马越,在宗室中很有威望,如今他要兴义兵,您应该把徐州直接交给他,显示您有克己谦让的美德。司马楙同意。司马越就以司空的身份领徐州都督,以司马楙为兖州刺史。司马越的三个弟弟,司马腾、司马略、司马模,各自在自己的地盘上起兵,选用刺史、太守、封国宰相,朝臣很多都投奔司马越。然后,河间王司马颙紧张了,让惠帝司马衷下诏,罢黜司马越等的官职,命令他们都回封国去。这之后,司马越才“唱义奉迎大驾”。
另据《晋书·司马楙传》载,司马楙把徐州让给司马越,然后,“承制”都督兖州刺史、车骑将军,并给司马衷上表汇报了情况,司马衷派使者刘虔给司马楙宣布任职命令。如果此时司马越已经向天下发檄文讨伐司马颙,把持着朝廷的司马颙,是不应该同意对司马楙的任命的,哪怕他只是想分化司马楙、司马越,也不应该批准司马楙自报的岗位,而是应该调整为其他更高级别的职务。
这么捋下来,我们大约能够推测出司马越的行动逻辑:
皇帝司马衷在司马颙手上,司马越是不服司马颙的,必须搞掉司马颙,接回司马衷,但是,理由不够硬。于是,利用成都王司马颖以前的手下公师藩等人造反的机会,打着“防备司马颖”的旗号,司马越哥儿四个,招兵买马,拉拢朝臣,搞得风风火火。这样,司马颙就紧张了,只能硬扛,要求司马衷下诏,免去司马越兄弟的职务,都滚回封国去。嗳,这么一来,司马越的理由就够硬了,从忠于皇帝和正当防卫两个方面看,都无懈可击,于是,发布檄文,号召天下,迎接皇帝,返回洛阳。
现在,司马越兄弟四个,都任一方老大,都手握重兵,于是,范阳王司马虓和安北将军王浚等人,就共同推举司马越为盟主,支持他西迎天子。
衣赐履说:司马家这点破事儿,真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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