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周人的族群来源,目前仍然众说纷纭,未有定论。不过,从周人与姜姓羌人长期联姻来看,他们很可能夏朝时已经居住于关中西部,到商朝末年武乙在位时,分布在陕西武功县郑家坡一带,时称豳地。
当然,另有学者认为豳地在偏北的长武县碾子坡,而非武功县郑家坡。这里暂从多数看法。
距离武功县一百余公里的宝鸡,分布着一个最强大的羌人部落,此即商王室屡次讨伐的羌方。具体到考古学上,就是源于宝鸡西北陇县,后来向东扩张至周原的刘家文化人群。
尹盛平等考古学者认为,刘家文化人群是炎帝后裔、共工旁系四岳的传人,被赐姓为“姜“,氏名“有吕”。有吕氏等于有邰氏,即周人始祖弃母姜嫄的娘家。同时,也是后来姜太公吕尚所属的方国。
大概从夏代开始,同在关中西部的周人,便与西临的姜姓羌方联姻。其中,主要是吕和申两个氏族。商朝末年,周人居住在东边的武功郑家坡,羌方分布于西边的宝鸡地区。两者相互支持,但是又各自保持独立,形成了不同的考古文化遗存。
到古公亶父掌握族权时,陕北李家崖文化人群的鬼方,在殷商强力讨伐下被迫南下拓展,进入周人生活的边境,成为周人记忆中的“戎狄”。古公亶父审时度势,决定带领族人西迁周原,投靠长期联姻的姜姓羌方。
这是周人崛起的关键一步,也是后来的西周立国之本。夏人依靠北狄而兴,商人凭借联盟东夷而起,如果没有与羌方的深度融合,周人恐怕很难获得八百诸侯响应,翦商成为新的中原霸主。
周人渡过沮水与漆水西上时,姜姓羌方已经深入到周原,取代商人势力成为关中西部主导。如果没有长期联姻关系,他们是不会轻易让周人进入,分享周原资源的。
从考古遗存来看,先周文化与姜戎文化没有军事冲突,而是很快实现了完美融合。大概,这个时候,受外敌威胁的不止周人,羌方可能同样处境艰难。东来的殷商和南下的鬼方,对他们形成双重夹击,逼得他们不得不接纳周人,共同寻求自强之道。
事实证明,周人与羌方的结盟,是其命运齿轮转动的开始。周人不仅依靠羌方实力大增,得以抵御鬼方侵扰,还通过羌方打通南方和西方通道,与多个羌人方国取得联系,为后来组建翦商统一战线,奠定了战略基础。
羌方作为羌人的一支,与甘肃陇山以西、以南的羌人群体,存在千丝万缕的文化联系。羌方的刘家文化,与陇山以西的辛店文化,拥有相似的文化来源,而蜀地的羌人群体,很多又是从陕甘迁徙过去的。所以,羌方与甘肃和巴蜀的方国,应该都能说上话。
众所周知,武王伐纣时,曾得到八个方国的鼎力支持。这八个方国,一个在甘青地区、三个在四川、四个在湖北。甘青的羌,应该是羌方的扩大版;四川的蜀、髳和微,应该是广义羌人群体的成员。这意味着,周人至少通过羌方获得了半数以上同盟。
此乃周人革命成功的第一大法宝——组建翦商统一战线。
任何政治同盟,都是以绝对实力为前提的。没有实力的同盟国,只能是强者的墙头草,随风飘摇而无从自主。
古公亶父家族似乎深知此道。他们在强化姻亲同盟的同时,没有忘记打造自己的子弟兵。毛泽东说枪杆子里出政权,这个道理,其实三千多年前就被周人先祖参透了。古公亶父知道,光靠结盟而没有直属军队,是不可能真正换取和平的。他们必须组建军队,研究兵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传世文献说,古公亶父带领族人西迁周原时,“从之者三千乘”,似乎他们在豳地时,已经拥有三千辆以上马车了。这显然是想象夸大之辞。牧野之战时周武王率领的大军才三百乘,古公亶父时代早了上百年,怎么可能拥有三千乘马车?
不过,从殷商和鬼方遗址出土来看,北方草原传来的战车已经在黄河流域蔓延开来,周人在豳地时便拥有马拉战车,是非常有可能的。只不过,他们受制于地理和资本,不可能拥有太多。否则,他们根本用不着躲避戎狄,直接以暴制暴就行了。
等到与羌方深度融合,这个缺陷被完美弥补。羌方控制的关山草原,是天然的上等牧场,不必精心喂养,就能自然生长良驹。秦始皇的祖先,曾经在那里负责养马。这些关山草原的良马,配上周人农业积累,使得周羌联盟组建专业军队,成为了可能。
史料没有说周羌联盟如何组建军队,我们只能依据蛛丝马迹拼凑图像。周人擅长领导和农耕,可以负责组织、生产和后勤供应;羌人擅长畜牧和作战,拥有充足马匹,应该主要负责当兵打仗,担当先周军队主力。
更重要的一点,是周羌同盟并没有选择挑战殷商。相反,古公亶父率领同盟归附了商王,愿意替殷商北上伐戎。作为回报,商王必定赏赐周人一定的特权和资源,例如作为战略资源的青铜武器,或者青铜制作技术。
农耕、战士、战车、青铜武器的组合,使得周人在短期内鸟枪换炮,实现了军队职业化和作战专业化,战斗力突飞猛进。古公亶父三子季历长大后,以替商王平患为名,多次率军北上讨伐西落鬼戎,以及燕京之戎、余无之戎、始乎之戎、翳徒之戎。
战争乃当时家常便饭,不足挂齿。令人吃惊的是,古公亶父时代还闻风而逃的周人,仅仅过了一二十年,便将以上戎狄尽数击溃。据说,西落鬼戎,也就是鬼方的二十个翟王,统统成了周人俘虏。由此可以想见,周人军队短期内经历了怎样的蜕变。
晋陕北部层峦叠嶂、沟壑纵横,周人很难大规模使用战车。骑马作战更是后来才有的事。周人很可能使用马车运输士兵和粮草,到了战场以后,再让士兵下车步行作战。不过,这些战争磨练了战车技术,为周羌联盟组建专业化战车部队,奠定了坚实基础。
等到文王被释,回到周原正式翦商以后,这些以战车为核心的新式军队,便在关中、晋南和河南派上了用场。从《诗经•棫朴》所言“周王于迈,六师及之”来看,周文王伐崇之前,已经组建起了六个师的专业化部队。
周武王发起牧野之战的核心部队,也是文王所建立的六师。根据《史记》,六师配备战车三百辆,精锐武士三千人,士兵四万五千人,共计不到五万人。又根据《尚书·牧誓》,可知其编制从高到低,分别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
据说商纣王仓促之间,组织了七十万人御敌。但是,已经高度专业化的周人六师,无疑拥有远超商军的战斗力。他们在牧野以少胜多,击溃了本来尚能支撑的商王朝。
此乃周人夺取革命胜利的第二大法宝——组建武装革命力量。
有了统一战线,有了六大军兵,周人只是具备了击溃商周的实力。现实中,能不能真正完成翦商大业,还得看他们具体的策划和操作,而策划和操作合理与否,又取决于周人决策队伍的质量高下。
周人作为一个小邦,人才肯定不足以撑起翦商大业。但是,周原是一个多族群聚集之地,商人、羌人、戎狄、周人等杂居一处,让周人率先养成了兼容并蓄的文化观念。
古公亶父、季历时代情况不详,我们至少知道,到了文王周昌继位,周人已经打破家族和宗族观念,以周人子弟为核心,大量引进和起用外来人才,形成了高质量的智囊班子。
传世文献称,文王有太师、二虢、二蔡、三公、四友、八士,以及辛甲、尹佚、鬻熊等若干谋臣。《国语·晋语四》说,文王即位后,“及其即位也,询于八虞,而谘于二虢,度于闳夭而谋于南宫,诹于蔡、原而访于辛、尹,重之以周、邵、毕、荣,亿宁百神,而柔和万民”,这是中国境内民主集中制的最早雏形。
太师即太公吕尚,二虢即文王的弟弟虢仲、虢叔,二蔡即文王儿子管叔鲜、蔡叔度,三公即文王儿子周公、召公、毕公,四友说法不一,《尚书大传》认为是闳夭、吕尚、南宫括、散宜生,《汉书·古今人表》认为是太颠、闳夭、散宜生和南宫括。
虢仲、虢叔、管叔、蔡叔、周公、召公、毕公都是周人子弟,吕尚来自羌方吕氏,南宫括来自宝鸡虞国,散宜生来自宝鸡散国,似乎都属于羌方族群,闳夭、太颠不详,既然没有明确记载,当不是周人自己的成员。
《封神演义》中的辛甲,本是纣王部将,后来去了陈塘关投靠李靖,跟着哪吒大闹东海,最后投靠西岐。真实的辛甲,确实曾为殷商旧臣,后来转到周人阵营担任太史。李零说他出自陕西合阳的莘国,可能与太姒同族。
尹佚即古书所谓的史佚、作册佚,尹是作册尹的简称,作册尹是史官之长,佚是他的名字。尹佚即担任史官之长的佚。我们不知道他来自何地,但是具备这种知识结构的人,恐怕像辛甲一样,更多来自殷商所在的东方。
鬻熊是楚国王室的祖先,据说属于黄帝部落分支。清华竹简《楚居》称,鬻熊原本居住于“京宗”之地,学界一般认为这个京宗,应该位于鄂西或者鄂豫陕交界地区。殷商末年,鬻熊远走关中西部投靠文王,担任周人火师。他的后代后来被封回楚地。
从以上信息可知,至少周文王即位以后,小邦周已经抛弃严格的宗族和家族观念,大范围选拔人才作为智囊储备。这些智囊来自三大群体,核心是周人自己的杰出子弟,谋士是羌方联盟中的战略专家,辅臣是来自东方殷商旧部的知识或技能专家。
以上三大来源构成的周人智囊团,覆盖整个黄河中上游,甚至延至长江中游地区,已经具备了俯瞰中原、纵论天下的战略眼光和知识储备。了解这一点,才能明白周人在翦商大业中,为何能够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而又能够刀刀见血、直击要害,最终将纣王送上了火葬场。
此为小邦周夺取革命胜利的第三大法宝——不拘一格选拔智囊班子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