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声廷杖之后,一场由天象引起,以周云逸之死的政潮就此拉开序幕。
大明朝嘉靖四十年的御前财政会议,在空着皇上的御座前召开了。
以往的议事都是由司礼监自掌印太监吕芳主持的,今年也不例外。
“还是老规矩,内阁把去年各项开支按各部和两京一十三省的实际用度报上来,哪些该结,哪些不该结,今天都得有个说法。
今年有哪几宗大的开支,各部提出来,户部综算一下,内阁拟了票,我们能批红的就把红给批了。阁老,您说呢?
听了吕芳说的会议主题,严嵩不置可否,上来就先奉承了皇帝一把。
仰赖皇上如天之德,和大家实心用事,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从初一到现在,皇上一个人在斋戒敬天终于感动上天降下了瑞雪
明知他说的是谀词,认可或不认可的官员,都是一脸肃穆。
严嵩也不在意这些官员是什么心思,要紧的是坐在里面的那位。
二十年的君臣默契,即使嘉靖坐在里面,严嵩也能知道他现在会站在哪个位置等着听自己说下去。
这一个多月来大家都很辛苦,总算把去年各项开支都算清楚了。内阁这几天把票也都拟好了,司礼监批了红,去年的账也就算结了。然后我们再议今年的开支。
说着,严嵩跟唤了一声“徐阁老”,然后让他将内阁的票拟整理一翻,然后呈交吕公公他们批红。
在进大殿议事之后,吕芳在门口就对众人说了一番话。
意思就是现在虽然降了祥瑞,但皇上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然后明着说亏空上的事,能过去的就过去了。
最后,他还强调了一句:“天大的事,咱们可得同舟共济。”
这亏空,心里有数的都知道,指的就是严世蕃所管着的吏部和工部的账目。
严嵩与吕芳都认为,“同舟共济”也会是以徐阶为首的“清流派”认可的。毕竟以往的账都这么过来的。
有些票拟我们签了字,有些票拟我们没敢签字。
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徐阶不紧不慢地说着,却像一记闷声惊雷。
严世蕃一听差点没跳起来。
什么?哪些票拟没签?
吕芳和司礼监几个太监也有些吃惊,把目光都望向了徐阶。
徐阶依然慢悠悠说:兵部的开支账单户部签了字,而吏部和工部由于开支账单超支太大,户部没有敢签字。
严世蕃虽有些心理准备,但一向谨慎顺从的徐阶突然说出这些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整个大殿的空气一下凝固了,连同坐在里面的嘉靖帝也动了下眉头。
各部的开支内阁拟票的时候你们都在场,现在却签一个部不签一个部,你们户部到底要干什么?
严世蕃低吼着,声音虽然压着,但看得出来他很是气怒。
02
清流派的二号人物高拱抓住了严世蕃的话柄,趁机怼了他一番。
户部是大明的户部,不是什么‘我们’的户部;吏部工部也是大明的吏部、工部,而不是你们的吏部、工部......
说到嘴上功夫,严世蕃也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主,几句话就怼了回去。
你们一个是户部尚书,一个是户部侍郎,待在这个位子上称你们户部有什么错?......
严世蕃和高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火热,严嵩一直悠闲的围着火炉烤火。
直到他听到里面的一声动响,转头就对儿子低喝了一声,制止他继续吵下去。
严世蕃正说得激动,被老子喊打住,心里几分委屈地喊了声“爹”。
这里没有什么‘爹’,只有我大明的臣子。御前议事,要让人说话。
(很多年以后,严世蕃终于学到了老爹的这一套,学会了提醒祁同伟在工作的时候,要称职务。)
严嵩到底比儿子的道行高得多,比起严世蕃的气极败坏,他此时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说话。
嘉靖当时在听到高拱要消极怠工说不干了的时候,气得重重摔了马桶盖,此时听到严嵩说的话不偏不倚,气消了大半,连门都是轻轻关上的。
肃卿,你们有什么难处,都说出来。
严嵩继续表演。
一直不哼声,在一旁看热闹的吕芳终于也有话要说了。
我也提个醒。议事就议事,不要动不动就扯到什么罢官撤职。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杆秤在皇上的手里。希望大家心里明白。
吕芳本来就不想在严世蕃亏空上大作文章,只想着你好我好大家,事情做出个样子过去就算了。
现在清流派显示不想配合,就适时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
一比二,清流派的败局已定。
03
不过,好不容易打出的局面,高拱岂愿此时就收手,拿着账本就大声念了起来。
去年两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税银共为四千五百三十六万七千两......收支两抵,去年一年亏空竟达八百四十三万三千两!
如果和去年年初的开支预算核对,去年一年的超支则在一千四百万两以上!
高拱说完,开始抛出实捶。
有300万两是记在兵部头上的,但这300万两兵部并未开支,但严世蕃却拟了票叫户部签字。
账本念到最后,高拱总结了一句:去年超支的一千四百万两,全是工部和吏部的亏空,却让户部从其他部来拟票。
高拱说完还不忘反问严世蕃一句:小阁老,你说这个字叫我们怎么签?!
严世蕃倒也不着急,他自信自己能有效反击。
拟票的时候你们户部两个堂官都在,当时你们都见过这张票拟,那个时候有话不说,现在却在御前会议上项庄舞剑!老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再和高拱正面交锋,转而盯向了徐阶。
看过不等于核实过......
严世蕃到老道,也不是徐阶的对手。
他强调是在昨天晚间,户部找兵部核实,才发现这笔开支有出入的。并且拉了一个有力的证人出来。
张居正。
此时,清流派在当场的人物全部上场,与严世蕃开始“口角之争”。
一人力战清流派三大代表,严世蕃虽然有些吃力,但气势仍稳得很。
因为,严嵩一直稳坐不语,只专心烤火。
不过,最悠闲的,还是在里屋闲步的嘉靖帝,似乎外面吵得越厉害,他沉静。
外面的争吵并没有停下来,300万两的事情被吕芳和稀泥过去了,现在严世蕃和高拱正在吵的是另一笔亏空。
还有宫里修殿宇的木料货款。年初工部的预算是三百万两,这次结账高达七百万两。亏空四百万两!
看到高拱一笔笔账单甩过来,严世蕃对抛出了一句最诛心的话。
就知道你们算来算去就为算到皇上头上!
04
高拱此时也是激愤上了头。
我说的是工部亏空了四百万两,没说不该给宫里修殿宇。小阁老,你要杀人,干脆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这样子欲加之罪!
高拱这话怼得是很爽,但徐阶知道,这是严世蕃挖给他的坑。
高肃卿!
除阶严厉地打断了高拱的话。
这是公议,谁也没给你加罪,皇上更没给你加罪。户部提出疑问,工部能说清楚就行,何罪之有?小阁老,照例结算的账单和预算的单子不合,户部可以提出,用不着生气。
徐阶几句话就轻轻地化解了严世蕃的杀气,又不落痕迹地保护了高拱。
严世蕃一时想不出如何回击,忍着气望向了严嵩,严嵩没搭理他,依然专心烤火。
吕芳倒是说话了,不过,这次他站队的是清流派。
徐阁老说得对,严大人就把这笔开支说说吧。
双方又继续开说,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你争我吵,好不热闹。
张居正说兵部的帐,感叹了一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还像去年那样不按预算开支,寅吃卯粮,则卯粮吃完以后,真不知道我大明朝还有什么可吃!
没想到,这话被严世蕃抓到了破绽。
你的意思是去年为江浙修河堤、为皇上修宫室已经把我大明修得山穷水尽了!
听到严世蕃如些逼问,这位未来的首辅张居正才惊觉自己掉进了对方的坑里。
幸好高拱此时及时出手,绕开了严世蕃的问题,倒是丢给对方一句反问。
那小阁老的意思,是不是今年还要像去年那样亏空!
可没想到,严世蕃一人对付三个政敌,竟然还能不动声色设了套,为的就是等着高拱这么一句。
吕公公,奸臣自己跳出来了!高拱是一个!还有张居正!
严世蕃所指,就是诬灭嘉靖无德的周云逸。
不过,一直是个爆脾气的高拱,这些出奇的反应机敏。
‘奸’字怎么写?是一个‘女’字加一个“干”字。我高拱现在还是一个糟糠之妻,小阁老,就在昨天你才娶了第九房姨太太。这个‘奸’字,恐怕加不到我高拱身上。
高拱这话是有杀伤心的。
一直安稳坐着烤火的严嵩,此时也抬起了头望过来。
不要东拉西扯!我看你,还有一些人就是去年腊月二十九周云逸诽谤朝廷的后台!周云逸一个钦天监管天像的官员,在诽谤朝廷时,为什么把朝廷去年的用度说得那么清楚?当时我们就纳闷。现在明白了,就是我们在座的有些人把详情事先都告诉了他!是谁教唆他的?怎么,敢做不敢认!
严世蕃这是要置人于死地了!
高拱没有接言,张居正没有接言,其他的人也都沉默着,大家都等着能说话的人。
嘉靖,终于愿意从里面走出来了。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嘉靖念着唐朝李翱的《问道诗》,“仙风道骨”出场。
然后,朝着严嵩问了第一句话:
严阁老,严世蕃说诽谤朝廷的那个周云逸有后台,而且后台就在你的内阁里。你说谁是周云逸的后台?
跪在地上的严嵩,缓缓起了弯着的身子,用最平静的语气回应。
回皇上,这里没有周云逸的后台。
嘉靖明显要让严嵩给出自己满意的答案补充,接着开始了这帝皇与权臣的一问一答。
嘉靖:那周云逸为什么能把去年朝廷的用度说得那么清楚?
严嵩:朝廷无私账。比方去年应天修白茆河、吴淞江,浙江修新安江,河南、陕西大旱,都是明发上谕拨的银子。
嘉靖:宫里修几座殿宇的费用他怎么也知道?
严嵩:这说明工部用的钱都是走的明账。
所有人都没想到,一场剑拔弩张的政敌之争,在即将进入你死我活之际,被严嵩三言两语给平息了。
最为意外大概是高阶三人,吕芳倒是很平淡,只有严世蕃一脸的不解和委屈。
他不明白,自己好不容易才拼出来的局面,在即将可以把政敌一网打尽之时,自己的亲爹竟然一句话就把自己定下的方向给扔了。
不要这样看着你爹。要好好学着。
严世蕃虽然应了声“是”,但些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亲爹这样做,不只是解了清流派的困局,也拉了即将掉时悬崖的他。
跟着嘉靖二十多年,严嵩太清楚严党能手握大权,不是因为皇帝对自己有信任,而是自己能给他不能办的事的同时,有政敌替他看着自己。
一如自己也替他看着对手一样。
互相牵制、互为掣肘,才能共生。
嘉靖难道不会想到周云逸背后就是徐阶他们吗?他难道不知道除阶他们背后是自己的儿子裕王吗?
他当然知道,就像嘉靖也知道户部亏空的银子有多少是去了严家一样。
只要这些都还在嘉靖可控和可接受的范围内,那么,他能高亏空的账过去,也能让周云逸背后的事过去。
严嵩正是是知道,在皇帝跟前,不能光想着自己要什么,首先想的是坐在最高位置上的那个人,他想要的是什么。
只有给了他想要的,做臣子的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