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你媳妇都生了,还不赶紧下班?"我刚收拾完车床,就听见车间主任在喊。
那是1985年的夏末,天还热得厉害。我放下手里的扳手,擦了把额头的汗,骑上那辆掉漆的二八大杠就往医院赶。
路过县建筑公司的工地,忽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蹲在工地边上,正扒拉着饭盒吃冷馒头。
"王德明?真是你小子!"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老战友。
他抬头看见我,饭盒差点掉地上:"老李!你咋在这儿?"
这一照面,把我拉回了六年前的回忆。那会儿我俩在东北的军营里,大冷天站岗,就靠一袋话梅果子解馋。
说起话梅,王德明咧嘴笑了:"记得那年冬天,你把仅剩的两颗给我,自己饿得肚子咕咕叫。"
工地上一阵忙乱,他赶紧站起来:"老李,我得干活去了,改天聚!"
我看着他沾满灰尘的工装,心里一阵难受。这小子当年在部队可是文书,字写得比印刷体还工整。
回到医院,我媳妇已经生下了儿子。婆婆坐在病床边上,愁眉苦脸:"又要添一张嘴,家里的日子可咋过?"
这话扎心。我刚转业到机械厂,工资才45块钱。厂里效益不好,发工资都不准时。
媳妇坐月子那阵子,我天天蹬着自行车来回跑。医院到家,家到厂里,一天能跑三四十里地。
腿都骑细了,可兜里还是空空的。婆婆的风湿病又犯了,药钱都成问题。
一天下班,我又碰见了王德明。这回他穿着件干净工装,手里还提着个饭盒。
"老李,听说你儿子出生了?走,找个地方喝两杯!"
小酒馆里,他从口袋掏出200块钱:"拿着用,啥时候有钱再还。"
我一愣:"这么多钱,你哪来的?"
"别问那么多,拿着就是。"他使劲把钱塞给我。
那年月,200块钱可不是小数。我推辞不过,含着泪收下了。
回家路上,我的眼睛一直是湿的。兜里那200块钱,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省吃俭用,总算攒够了钱。找到王德明家,我差点没认出来。
巷子深处一间破瓦房,门板都歪了。屋里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几块木板上铺着草席。
他媳妇正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看见我来,赶紧把针线藏起来:"老李来啦,喝口水。"
水杯是缺了口的搪瓷缸子,杯底还有茶叶渣。
王德明不在家,他媳妇说他上夜班去了。我放下钱,刚要走,就听见外头有人喊:"爸,我回来了!"
门帘掀开,进来个瘦小的男孩,书包都快破了。这是王德明的儿子,今年上小学三年级。
"叔叔好!"男孩怯生生地喊了声,赶紧钻进里屋。
我站在门口,看见他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干馒头,掰成小块慢慢吃。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人揪住了。原来王德明家里这么困难,那200块钱怕是问别人借的吧?
果然,后来我才知道,那钱是他找他姐借的。他姐是乡下人,卖了两头猪才凑够。
再后来,我和王德明都熬出了头。我在厂里当上了车间主任,他也成了建筑公司的队长。
日子虽然好过了,可我们还保持着过去的习惯。逢年过节,一块喝酒,说说往事。
有一年,他儿子考上了重点高中。我去他家道喜,看见他在院子里偷偷抹眼泪。
"咋啦?高兴的日子掉什么泪?"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抹了把脸:"想起那些年,孩子连个像样的书包都没有,课本都是借来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孩子都长大成人,有了工作,成了家。
每到春节,两家人轮流聚会。酒过三巡,我们就会说起那200块钱的事。
年轻人听了只管笑:"爸,那会儿200块钱很多吗?"
我和王德明相视一笑。年轻人哪里懂得,那不是钱的事,是一份重如泰山的情谊。
去年夏天,王德明住院了。躺在病床上,他还念叨着:"老李,咱们那个年代,虽然苦,可人心热乎啊......"
我坐在病床边,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想起了那个远去的夏天。
出院那天,我搀着他在医院花园里走。他指着天上的云彩说:"老李,你说咱们这辈子值不值?"
我愣了一下:"咋不值呢?"
他笑了:"是啊,虽然没挣多少钱,可咱们这情谊,值啊!"
现在我和王德明都当上爷爷了,有时候在小区的长椅上晒太阳,还会说起那些往事。
前些日子,我孙子问我:"爷爷,你说那个年代的友情,真的比现在纯粹吗?"
我看着远处的夕阳,想起了那个借钱的夏天,想起了王德明家里的煤油灯,想起了他儿子偷偷吃干馒头的样子。
"那不是钱的事。"我轻声说,"那是一份永远也还不完的情。"
日子还在继续,我和王德明的头发都白了。但每次想起那个年代,那份情谊,就像老酒一样,越陈越香。
昨天,我又在小区的长椅上遇见了王德明。他还是老样子,看见我就笑。
我们谁都没提那200块钱的事,只是静静地看着夕阳。风轻轻地吹,带来远处的花香。
许久,他开口说:"老李,人这辈子,有一个真心对你的朋友,就值了。"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远处的天边,晚霞染红了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