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水浒传》写了108位好汉的故事,坚持走招安之路的领头羊宋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鲁智深、石秀,敢打虎的武松、李逵,头脑清醒的燕青、李俊,可谓是各有不同,但很多人物其实比较理想化。整部《水浒传》最现实化的好汉,毫无疑问只有林冲。
林冲说自己“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什么意思?浮梗,就是水面漂流无定的茎梗,转蓬,就是随风飘荡的蓬草,曹植的《杂诗》形容:“转蓬离本根,飘颻随长风”。浮梗转蓬都是离根之物,只能被外界力量裹着到一处算一处,永远没办法稳定。
这就是林冲的命运,也是绝大多数人在这个世界上面临的同样困境。林冲不是大人物,他只是小人物,“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名声,听着多威风!但实际上,这个职位放到现代到底有多不起眼呢?说出来你也许很难相信。
林冲,人到中年,有家有室,身不由己,立身职场,必须赔笑脸,不敢轻易得罪人。少年时谁没几分热血,难免觉得林冲废物、无能、庸庸碌碌,可年纪长一点,你就能明白林冲这个好汉的故事,究竟在暗喻什么。
林冲一生有4大劫:
一为妻子遭高太尉之子高衙内调戏,随后被高太尉设计陷害,误入白虎堂;
二为遭陷后被发配沧州,负责押送的公人收了高太尉好处百般为难,林冲险些命丧野猪林;
三为在沧州继续被设计坑害,负责看守草料场,草料场被放火,林冲风雪山神庙,偷听到陆虞侯、差拨、富安3人对话后,杀死仇人,无路可走,逼上梁山;
四为上梁山后被王伦排挤,天大地大,竟然无处容一个林冲!直到晁盖、吴用一帮人来,林冲才杀了王伦,从此扬眉吐气。
说扬眉吐气,其实也不准确。你看梁山三败高太尉,高太尉都被抓到梁山大堂上了,可林冲能报仇吗?不能!记忆中,老版和新版的《水浒》电视剧都有林冲怒发冲冠、要杀高太尉这段情节,可这在原著中是没有的,有宋江在,林冲还想待梁山,就绝对无法杀高太尉,只能硬生生忍下这口气,一忍再忍。
很难想象,这长年累月的郁积憋闷,究竟让林冲心理出现了怎样变化。林冲明明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施耐庵不写他回朝廷得封官职,再博得个封妻荫子,而是写成打完方腊后短短半年就病逝六和寺?同样留在六和寺,为什么武松寿至80岁?
武松,独身一人,天不怕地不怕,纵然死了也没牵挂。可林冲才一出场,便有家室,有太多责任要背,他不能像武松一样率性而为,他混的不是江湖是庙堂,是一个更现实的所在,不凭拳头说话,只看官阶高低,大一级便能压死人,这就是林冲的悲哀,一切都源于他那个小小的“八十万禁军教头”职位。
《水浒传》的背景是北宋末年,北宋军分三等,《宋史·兵志》记载:
“天子之卫兵,以守京师,备征戍,曰禁军;诸州之镇兵,以分给役使,曰厢军;选于户籍或应募,使之团结训练,以为在所防守,则曰乡兵。”
禁军就是宫廷正规军,属于第一等,禁军的职责除了护卫京师外,还会被派到各地戍守,“八十万禁军”在北宋中期出现,远远胜过了北宋立国时的二十万人众,这是出于对外作战的需要,这些禁军为啥需要教头呢?
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从各地招募或者从厢军、乡兵里面选出来,到了禁军,俸钱会多很多,要求也会随之提高,禁军是要真上场子动刀动枪的,跟负责工役杂役的厢军完全不一样,必须有专人教授武艺指导演练,但你想想,一个人能训练80万人吗?
不可能!所以,“八十万禁军教头”只是个虚名,林冲这样的教头,在禁军里少说也有几千个。就算他当上个总教头,也依然只算教练武艺的小员工,地位非常低。再以宋神宗时期举例子,那会儿负责训练考试军士武技、地位在总教头、教头之上的“巡教使臣”,也只是小小的九品武阶官而已,撑死八品!
如果把禁军训练视为军校学习,那放到现代,林冲基本等同于一个小小教官、军校老师,如果武艺出众、人品不错,也许会受人尊重,却没什么实际的爵禄在身;林冲名气大,出事前也是受高太尉关注的,这应该源于林冲本身的能力,而不是官职。
再回到先前那个话题,林冲为什么和武松命运截然不同?就算不能回朝领赏受封,为什么连在六和寺妥善养老都做不到?这还是与他的禁军教头身份有关。
林冲生在东京,长在东京,天子脚下,和武松那样山高皇帝远、动辄就能跟人随便斗殴的环境完全不同,在这种环境里,林冲这样有能力的人,不一定能敌过高俅那样运气好的人,要活下去,就得屈从现实,也许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也许讨好自己看不上的人,吃亏忍辱是常事,林冲,习惯了。
小小教头,犹如小小的蚍蜉,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无力撼动大树,这才叫现实,武侠江湖中动不动便快意恩仇,一言不合刀剑说话,那只能叫理想,是每个人心底隐藏的愿望,可没有现实依托的理想,犹如飞絮,一吹就散了,林冲遭劫之前已经日日低头,遭劫后更是被逼入绝境,连报仇也做不到。
人的承受能力有限,长年累月的郁积终于摧毁了林冲,一病便再也起不来了。林冲,昔日是教头,后成梁山的大将,走到哪里都身不由己,这是林冲的苦,也是无数人现实中要面临的苦,细细读来,感同身受。
年少时,以为一腔热血可以闯出个新世界,年长后,才知道人生在世有太多艰难不如意,当及时排解,不过度为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