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旺：那些该破产的僵尸企业不适用再采取延期贷款的形式来救助，因为这样的救助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些企业的问题，一旦政策后撤，这些企业还是会出问题。应该允许那些盈利能力很低、资不抵债、该破产的企业进行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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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报记者 侯润芳 编辑 岳彩周

▲福耀玻璃集团董事长曹德旺。

2020年，突如其来的疫情改变了世界。回头看2020年，企业受疫情影响如何？疫情带给中国企业什么启示？如何看待政府救市政策的效果？新京报围绕这些问题采访了福耀玻璃集团董事长曹德旺。

曹德旺表示，2020年福耀受疫情影响不大。其中一个原因是，福耀坚持保守经营，企业的负债很低。“制造业的采购供应链对企业的安全性要求比较高，会把供应商企业的负债水平和市场表现作为重要的参考条件。我们的报表很好看，客户减少了其他企业的订单，反而增加了我们的订单。”曹德旺说，疫情之前，有很多企业没有量入为出，盲目举债进行扩张，当遇到疫情这样的外部冲击的时候，很多企业就麻烦来了。通过这次疫情，我们要记住，企业的经营投资要量力而行。

保市场主体是2020年“六保”的重要内容，政府出台了一系列的政策来救助企业。曹德旺认为，政府的救市政策也确实救助了很多的企业和企业家。不过，他同时建议，如果能按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救助方式，效果可能会更好。比如，部分企业不适用采取延期贷款的形式来救助，那么就允许这些经营效益差，资不抵债的企业破产重组，这样效果会更好。

2020年，在积极财政政策和稳健货币政策带动下，投资得到较快恢复。不过，制造业投资仍相对低迷。在曹德旺看来，制造业投资不振的一个原因可能是当前产能过剩，缺少好的投资领域或项目。对于新能源汽车这一投资风口，曹德旺表达了担忧，“新能源汽车行业这块可能已经累积了一定的泡沫，可能最后又会浪费很多钱。”

展望2021年企业面临的外部形势，曹德旺认为，对于2021年的经济形势，不能盲目乐观，也不要悲观消极，而是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勇敢理性得面对。“尤其是企业家在做投资的时候，要以市场真实需求为导向进行投资。如果不以市场需求为导向，生产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去又堆在那里。”曹德旺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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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保守经营、负债低 2020年福耀受疫情影响不大”

新京报 ：现在回顾来看，2020年福耀受疫情影响大吗？

曹德旺 ：疫情冲击之下，国内外很多企业都受到影响。不过，2020年福耀的经营状况倒是很好，受疫情影响不大。如果没有人民币升值导致的损失的话，预计福耀2020年的利润会更好。

2020年疫情刚发生时，随着武汉封城，中国采取了强有力的措施来控制疫情。最开始的一两个月，福耀国内的生产线受到了一点影响。但是福耀在海外也有很多公司，一季度海外的公司盈利没有损失。等疫情在海外蔓延的时候，我们中国已开始率先复工复产，我们国内的生产线也逐渐开始恢复正常，最近我们的生产线几乎达到了往年高峰期的时候。当前海外疫情形势还很严峻，但福耀海外的工厂并没有停产，只是工人上班的人数减少，主要是因为他们政府对不上班的工人有补贴。福耀海外的工厂很多是新工厂，个别工厂处在爬坡阶段，其他海外的工厂受疫情影响不大。另外，疫情确实影响了汽车的产量，但我们一直是第一梯队的供应商，不像后面的供应商那样受的影响大。

2020年福耀受疫情影响不大，还因为我们长期的努力。我们坚持保守经营，没有进行多元化投资，企业的负债很低。福耀的报表很好看，客户对我们很有信心。在疫情期间，我们的客户减少了其他企业的订单，反而增加了我们的订单。这是因为制造业的采购供应链对企业的安全性要求比较高，采购企业在选择供应商的时候，会把供应商企业的负债水平和市场表现作为重要的参考条件。如果供应链上的供应商的负债率很高或者被认定为存在流动性危机的时候，上游企业就会减少对该供应商的订单量，为减少风险会去寻求经营状况更稳妥更安全的企业。尤其在疫情之下，安全能力强的供应商是客户的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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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投资要量力而行 才可能经受得起突发的外部冲击”

新京报 ：疫情带给中国企业什么启示？

曹德旺 ：现在来看，疫情之下，好的企业变得更好，一些坏的企业经不住疫情的冲击要关门。除了餐饮等服务业受疫情影响比较大之外，有些受疫情影响比较厉害的企业有几个特点：第一是负债高的企业，特别是有息负债比较高的企业。第二种就是资产结构不合理，短贷拿去长投的企业，这就挤占了别的资金，在资产负债表上，应收账款比较大。第三，本身产品缺乏核心竞争力，投资带有一定的投机性的企业。第四，中低端、重复性、同质化竞争性强的企业，比如房地产行业。

反思和总结2020年，为什么我们很多的企业禁不起疫情的折腾？因为在疫情发生之前，有很多企业没有量入为出，比较贪婪，盲目举债进行扩张，认为大家都可以借钱投资，我为什么不能举债去投资？但借的钱总是要还的，债权人随时可以向你企业要债。当遇到疫情这样的外部冲击的时候，很多企业就无法坚持。通过这次疫情，我们要记住，企业的经营投资要量力而行，不能盲目举债扩张、短贷长投，这样才可能经受得起疫情这样突发的外部冲击。企业要用自己收益产生的现金再投资，才是安全的投资行为。如果企业不具备随时变现来还债务的能力，还是不要借钱去盲目投资了。作为一个有责任、有人格的企业家，要审慎对待每一项投资，绝不能投机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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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关注人民币升值给出口型企业带来的压力”

新京报 ：2020年中国出口逆势增长，福耀2020年出口表现怎样？对于2021年中国出口的表现，你的判断是怎样的？

曹德旺：2020年我们公司的出口受疫情影响不大，还是那些订单。但人民币升值得很厉害，在出口上我们几乎没有赚到什么钱。但我们为了和客户保持长期的合作关系，要保护好订单，生意还是要做。因为一旦订单断掉了的话，以后就没有客户了。

如果人民币继续保持现有的汇率，出口企业的生意会比较难做，像我们这样的大企业还可以用从东边赚的钱补西边出口的窟窿，但那些小的出口企业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我建议，要关注人民币升值给出口型企业带来的压力，应该是时候考虑人民币应有的汇率价值与实际匹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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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允许该破产的企业进行破产 真正帮助企业解套”

新京报 ：疫情冲击之下，为了保企业，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救助企业的政策。你如何看待救市政策的效果？

曹德旺 ：2020年政府花了很大的力气，也出台了一系列的政策来救市，政府的救市政策也确实救助了很多的企业和企业家。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企业都适合采用直接给与资金的方式进行救助，如果能按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救助方式，效果可能会更好。要根据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救助方式，有的企业适合用资金救，有的企业要用法律手段来救济——比如，应该允许僵尸企业破产，重组。

疫情冲击之下，一些地方的担保圈的问题显现出来。为了防范环环相扣的担保圈问题引发的风险，个别政府让银行给企业延期贷款。政府这样救助企业也是出于好心，但效果未必都好。

尤其是那些应该进行破产清算的僵尸企业带来了负担——有些企业赚的钱勉强能够付银行贷款的利息，甚至不够还贷款利息。我觉得我们的救市政策是应该的，也是正确的，因为救助一大批的企业就是救助一大批的企业家。但是那些该破产的僵尸企业不适用再采取延期贷款的形式来救助，因为这样的救助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些企业的问题，一旦政策后撤，这些企业还是会出问题。我认为，救助一些企业合理的做法是，应该允许那些盈利能力很低、资不抵债、该破产的企业进行破产。也就是说，当企业申请破产的时候，政府应该接受企业的破产申请、冻结企业户头的全部资产、将债权人的债务登记、清算破产企业的资产等，通过一步步的破产程序来帮助债务人或者说企业解套。企业破产了，虽然“肉”没了，但是作为资产的“骨头”还在那里。法院把企业的资产拿去拍卖，用拍卖所得拿去抵账，企业的负担也大大减少了，企业家也不会因为还不上欠债被人家揍。我觉得，就像一棵树上有很多已经枯萎死掉的枝干树叶，砍掉这些乱七八糟的负担后，这棵树才有可能重新长出新芽。同理，不要让企业带着沉重的负担继续维持着，只有允许该破产的企业进行破产，才是真正帮助企业解套。

对于破产的企业，舆论经常用“老赖”来称呼，我们也不应该称呼破产的企业家为“老赖”。有的企业家“赖”了，有的企业家没有“赖”，“赖”的企业家是少数。做企业是一项有风险的事业，要鼓励企业家破产之后重新努力奋斗，要从人格上尊重他们。当然了，可以限制他们个人消费，这是国际通用的办法，目的是平息破产者因为自己的过失引发的民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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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能源汽车行业有一定的泡沫”

新京报 ：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显示，当前制造业投资相对低迷，1-11月制造业投资同比下降3.5%。制造业投资不振的原因可能有哪些？

曹德旺 ：当前很多企业并不缺钱，甚至资金过剩，制造业投资不振的一个原因可能是当前产能过剩，缺少好的投资领域或项目。从供给侧看，能够生产的东西，我们中国人基本上都生产了，这几年同质化、重复的建设和生产力过剩很厉害。从需求端的缺口看，我们市场短缺的东西是大豆、玉米粮食作物等，但是这些东西进口又比较划算，企业也不愿意去投资，连农民都懒得种。我觉得，我们的内循环要推动企业真正找到能投资的领域。

新京报 ：现在全球汽车行业向新能源汽车转型，你怎么看待新能源汽车的成长机会，当前行业有没有泡沫？

曹德旺 ：现在没有特别好的投资机会，很多人看上新能源汽车算是一个好的投资机会或者风口，于是很多企业一窝蜂得去投新能源电池和汽车。但我觉得，新能源汽车还是要用电，不是用水，所谓的新能源汽车本质上是电动车，有些企业称其为新能源汽车无非是想拿补贴，但企业靠补贴是活不长久的。新能源汽车行业这块可能已经累积了一定的泡沫，可能最后又会浪费很多钱，又产能过剩。

对于新能源汽车行业带来的影响，我个人比较担心的事情有两个：第一，向新能源汽车转型，生产传统汽油柴油车型的那些人怎么办，那些有车贷的车主怎么办？就像苹果手机出来后，诺基亚等传统手机大跌价，这些传统手机生产商被灭掉了。新能源车同样如此，新能源车便宜、好看又好玩儿，一上市，传统汽车价格就会大跌，但是传统车型的车主还是要按照原来的价格还贷。第二个问题是，为适应新能源汽车的需要，住宅小区的配套设施要进行重新改造。原来的小区建设没有充电桩、也没有预埋足够的电缆电线，也没有建设城市的供应网，变压器的容量也不够等等，这些问题都要解决。此外，还有更严重的是电池废弃后如何处理，这是个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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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理性面对2021”

新京报 ：如何看待企业在2021年面临的外部环境，福耀2021年的规划是怎样的？

曹德旺 ：2021年，福耀会本着更加审慎的态度来经营发展。首先，疫情还没有过去，全世界还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我们不能说疫情快过去了，认为现在进入后疫情时代的看法稍微早了点。从世界范围来看，当前疫情还没有得到有效的缓解，而且出现了变异，国内的疫情也零星散发。

第二，即使没有这次疫情，我们的经济也面临着转型的问题。改革开放几十年来，由于我们的转型经验不足或者其他方面的原因，我们采取的刺激政策促进了经济的增长，也累积了一些结构性的问题，产生了一些无效的投资。我们的房地产、基建投资的投入巨大，和产出不成正比，投资的有效性问题要引起重视。当然这些问题是长期累积造成，但我们不能说我们不管。

另外，今年政府救企业，采取了大规模的减税降费等政策，再加上来自房地产业的财政收入在下降，政府的财政收入非常紧张，尤其地方政府平台的债务问题更要关注。

新京报 ：2021年，你对企业家的建议是什么？

曹德旺 ：对于2021年的经济形势，我们不能盲目乐观，也不要悲观消极，而是要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勇敢理性面对。碰到了麻烦，怎么办？活下去是硬道理。我们中国人也不要回避，不要怕。怕困难躲避现实，讲好话安慰自己，这无异于掩耳盗铃。有什么好怕的？历史上最困难的60年我们不是也跨越了，什么样的日子我们不能挺过去？中国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祖国，我们要面对现实，用客观的、科学的态度来面对和分析我们将会面临的处境，再想办法看用什么样科学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做企业是高风险的事业，作为企业家，我们要谨慎处事，要以高度负责的态度向国家负责、向社会负责、也向你个人的行为负责。尤其企业家在做投资的时候，要认真研讨什么该投什么不该投，要以市场真实需求为导向进行投资。如果不以市场需求为导向，生产出来的东西卖不出去又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