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进大观园,当属《红楼梦》一书最热闹的文字,之后的凤姐生日宴、芦雪庵联诗、红香圃生日宴,纵然也烈火烹油至极,但与刘姥姥进大观园相比,总归还不够热闹。
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末尾,曹雪芹特意安排了一个贾家主子们给刘姥姥送东西的情节,贾宝玉送了一个成窑茶杯(本属妙玉),贾母送了几套衣裳,王熙凤送了八两银子,外加一些绸缎、糕点、粳米之类,出手最大方的要数王夫人,一出手就是一百两!
村姥姥是信口开河
根据第三十九回刘姥姥的自述,京郊农户一家一年的花销不过二十两,荣国府内等级最高的一等丫鬟,一月月钱也不过一两银子,王夫人所赠一百两,对于普通人来说,简直是发了一笔横财。
但王夫人如此大方的原因,却受到许多读者的猜疑,起因是原著中刘姥姥收银之时,平儿所传达的一个细节性信息,且看原著:
平儿说道:“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第四十二回
王夫人在赠银的同时,还劝刘姥姥“以后再别求亲靠友”,仿佛有下“逐客令”的嫌疑,加之王夫人的风评口碑存疑,不喜王夫人者,不免将其理解为:王夫人厌烦了刘姥姥的再三打扰,故用这一百两银子买断刘姥姥,让她以后不要再来了!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
这种理解属于典型的先入为主,在已经断定王夫人是所谓“坏人”的前提下,再用各种“坏人思维”去分析人物心理,故而这种思考方式天然带有主观、偏见、不以事实为依据的内在弊病,若以解读论之,经不起一二推敲,不过满足一时泄愤而已,小人对此趋之若鹜,犹如苍蝇围食腐肉,君子则不屑为之。
不红君个人对王夫人这个形象并不十分喜欢,可单论“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节,王夫人可以说是唯一一个真正看到刘姥姥的不容易,并用实际行动予以资助的人。
诸君请将视角转向第四十一回“怡红院劫遇母蝗虫”,细读曹雪芹的文笔细节,刘姥姥虽然是作客贾家,可贾家从上到下,基本都拿她当一个玩物。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第四十一回,先是“栊翠庵品茶”,贾母觉得有些疲惫,众人便跟着贾母一起去了稻香村歇息,等刘姥姥落单之后,曹雪芹异常写实地写了一句:丫鬟们要带着刘姥姥各处去逛,众人也都赶着取笑。
当贾母在的时候,刘姥姥需要充当女篾片,引逗贾母高兴,贾母一走,刘姥姥这个玩具就轮到丫鬟们玩了,结果半路上刘姥姥闹肚子,这些丫鬟们就不管她了,反倒让个婆子引刘姥姥去上厕所。
引到地方,婆子也懒得管刘姥姥,自己乐得离开,这才导致刘姥姥从厕所出来迷了路,一个人跌跌撞撞,稀里糊涂走到怡红院,闹出“怡红院劫遇母蝗虫”的戏码!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
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再比如王熙凤插了刘姥姥一脑袋花儿,刘姥姥也得陪笑说自己是“老风流”,这一脑袋花儿,刘姥姥一直戴到“醉卧怡红院”也不敢摘,看着镜子里满头戴花的“妖怪”,刘姥姥还以为是自己的亲家;
还有“史太君两宴大观园”,王熙凤和鸳鸯故意捉弄刘姥姥,让她连喝十个套杯的酒,吓得刘姥姥恳求鸳鸯手下留情,最后是贾母、王夫人从旁开解,担心刘姥姥出事,更担心凤姐和鸳鸯是年轻人,开玩笑没有个尺度,这才只灌了刘姥姥一大杯酒。
这些事我们读者看着热闹,可真的置身于刘姥姥的视角,其实很心酸——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太,被一群年轻的小姑娘捉弄,自己还得装糊涂逗人家开心。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最经典的还要数刘姥姥的那句“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这句话引得在场众人喷饭大笑,而曹雪芹也详细记录了在场人的不同反应:
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第四十回
曹雪芹塑造众人的笑,一千个人一千个样儿,林黛玉身体孱弱,所以是“伏着桌子”笑,贾宝玉最会承欢,所以是滚到贾母怀里笑,薛姨妈当天吃过饭来的,所以从口中喷出来的是茶,而不是饭,其他人的笑也都符合各自的性格、身份特征。
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
在写到王夫人的时候,曹雪芹写的是“王夫人用手指着凤姐”,王夫人为什么要指着凤姐?
这其实是一个身临其境的动作,表明王夫人一听刘姥姥的话,就反应过来这是王熙凤设局,故意捉弄人家刘姥姥——跟其他人的第一反应相比,王夫人关注的点更深了一层。
只有了解这些,才能明白王夫人所叮嘱的那句“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其含金量有多高,这哪里是撵刘姥姥,分明是计之深远的苦心。
贾家其他人对刘姥姥只图一个“乐”字,等刘姥姥一走,林黛玉、薛宝钗、贾探春一行人,在背后也会调侃刘姥姥像个“母蝗虫”,而有了这层心理,她们就不会像王夫人那般,从生计的角度同情刘姥姥,进而帮助刘姥姥。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若是再考虑到红楼结局,最终贾巧遭难,结果“巧得遇恩人”,被刘姥姥搭救,而刘姥姥能有经济实力搭救贾巧,则归根于王夫人的那一百两银子,从宿命角度来看,王夫人身上亦有人性的光辉,并非是一个非黑即白的脸谱化人物。
其实何止王夫人,红楼里从来没有简单化的人物塑造,这也注定读者不能用简单肤浅的评价体系去品评红楼人物,该批判需批判,该称赏也应称赏,这与做人做事是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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