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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嫁给了陆淮安。
婚后第一年,他毫不掩饰对我的爱意,我们恩爱之名传遍上京。
第二年,他升了官,要娶太傅的女儿为平妻。
任凭我如何哭闹阻止,都没能打消他的念头。
第三年,李青青的算计和陷害,陆淮安的冷漠和偏心,让我几近疯魔。
我被关进佛堂,名曰静心,实则囚禁。
第四年,我死在了阴冷潮湿的佛堂里,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梦太过逼真,以至于我醒了许久,梦中的凄苦、哀怨、不甘依旧压在我的心口,久久不散。
以至于我到了上京已经两日,都没敢去找陆淮安。
2
我和陆淮安是青梅竹马。
两家关系亲厚,自小定下了娃娃亲。
七年前,我们父母健在,生活虽然清苦,但安乐幸福。
然而,南州一场连下几个月的大雨,成了灾难的开始。
洪水肆虐,几乎淹没了整个南州。
洪灾过后,朝廷的赈灾迟迟不到,发生了暴乱,父母乡亲皆被当成暴徒被杀害。
我和陆淮安侥幸活了下来。
我们风餐露宿,流连多地,两年后才重新回到南州。
那时,陆淮安继续读书准备科举,励志高中后为父母乡亲报仇。
我因为嗅觉敏锐,儿时又常见母亲调香,在一家香料铺子找到了活计,同老板娘学习调香。
生计艰难,他抄书,我调香,日子也算过得去。
陆淮安不负众望,从小小的南州,一路考到了上京,连中三元。
半月前,他写信说,已经入了翰林。
还说,要我速速上京。
他已经着手准备婚事,待我一到,就成亲。
然而那一场梦,让我心中生了胆怯。
3
住在客栈的第三日,我决心找个活计。
待到安定下来,再思量和陆淮安的以后。
我首选依旧是香料铺子。
选定了店铺,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年轻女子的说话声。
「李姐姐,你和陆大人当真好事将近了吗?到时一定要请我喝喜酒。」
「还没定下来呢,估计得一年。」
我不知道另一个女子是谁,但那「李姐姐」的声音很熟悉。
梦中听到过很多次。
是李青青。
「为何要这么久?难道传闻是真的,陆大人真的已经娶妻了?」
李青青沉默了片刻,不悦开口:「不过是有人想攀高枝罢了。陆郎答应我,最迟一年,就娶我为妻。至于其他的,就由他来处理吧。总归,嫁给陆郎以后,陆府的后院我说了算。」
听到这些话,我的心蓦然一沉。
他们的婚事,居然是在娶我之前就说好的。
娶我,或许也是为了堵上悠悠众口,不让陆淮安背上「陈世美」的骂名。
我先前还抱着的小小希冀,顷刻间被粉碎。
4
我找到婚书,下定了决心退婚。
到了陆淮安的府邸。
高门紧闭。
敲开了门,小厮见我衣着简朴,脸上满是不耐。
我说明了缘由,他嗤之以鼻。
「我们未来的主母是太傅府的千金,你是吗?」
我心一沉,陆淮安写信说要与我成亲,如今居然连府中的小厮都不知道?
我不觉自嘲。
没等我再说什么,就见小厮满脸堆笑地跑出门去。
「李小姐,您来了?」
我回头一看,是李青青。
她看见我,只愣怔了一瞬,便恢复了神色。
「陆郎在吗?」
说话时,李青青看着我,得意中暗含挑衅。
她认得我。
这是我的第一感觉。
她如何认得我?陆淮安和她说过?看过我的画像?
没等我想明白,就听小厮恭敬道:「陆大人等着您呢,我这就带您过去。」
5
小厮刚才还说陆淮安不在,如今见了旁人又说在。
我顿时感觉一阵委屈。
若不想娶我,直说就是,何必这样侮辱人。
积攒两世的怒火在这一刻爆发。
「站住!」我怒道。
两人没想到我会突然生气,都顿住了脚步。
周围的行人也好奇发生了什么,纷纷停下脚步。
我掏出婚书,三下两下撕得粉碎。
「回去告诉陆淮安,陆家门第太高,我攀不起。婚书已毁,日后我柳若初与他再无任何关系。祝他和太傅千金,喜结良缘,白头偕老。」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就要离开。
却不想,陆淮安突然冲出来,拽住了我。
「若初,你来了上京怎么不来寻我?今日这是闹什么,我与青青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淮安本就容貌不俗,如今官服在身,更显得威严精神了几分。
也让我觉得陌生了几分。
我不答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他心虚低头,只一瞬,就再次看向我。
「你刚才那话,若是让有心人听到,会毁了青青的名节。若初,给青青道歉。」
我冷笑,「陆淮安,你们真的没事吗?〕
「那你发誓,若娶了李青青,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话毕,陆淮安愣在当场,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李青青的脸则一阵青一阵红,气愤无比,假装的良好教养却让她无法开口。
「陆淮安,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如愿。既要又要,到最后只会一无所有。」
说完,我将婚书碎片抛了他一身,转身离去。
6
回到客栈,我感觉解气,压在心口的不舒服散了几分。
又有些后怕,我不应该这样冲动。
次日,冲动的后果就来了。
我去了说好做工的香料铺。
老板将我赶了出来,说不敢用我。
我回了客栈,行李居然也被扔了出来。
我去别家客栈,找别的活计,都被拒绝。
一时间,我陷入迷茫。
「若初,随我回去吧。」
陆淮安出现在我面前,一改往日温和的口气,好好在上。
「离了我,你活不下去。」
他说得笃定,好似我一定会同他走。
「我承认,太傅让我娶青青时,我没拒绝。但是她越不过你去。我们先成亲。娶她,至少在一年以后……」
我不想听他喋喋不休,转身就走。
「柳若初,你敢再走一步,我就再不管你了!」
陆淮安气急败坏,我没理会。
前世,我没有早早看出他的移情别恋。
今生,我不会重蹈覆辙了。
7
城中没有落脚之地,我索性出了城。
在一处荒废的破庙落了脚。
还好是夏日,夜间除了蚊虫多一些,并不觉冷。
一晚上没有睡着,我想着日后的路该如何走。
京城找不到活计,而我,还没有看到害死父母乡亲的罪魁祸首,受到应有的惩罚。
我还不能走。
原先想靠陆淮安,如今靠不上了。
我回忆着梦中的场景,努力想要找到破局的办法。
梦里的我,就是个恋爱脑,一心扑在陆淮安身上。
在知道李青青与他的关系后,日日与他生气。
在他娶李青青入府以后,更是失去自我。
每次听见旁人说陆淮安和李青青如何般配,见证陆淮安为了李青青一次次忽略我。
我都会崩溃,然后自欺欺人地回忆往昔,安慰自己,陆淮安只是碍于情势所迫,不得不这样对我。
最后,安慰成了笑话,我自以为深厚的情意被消磨殆尽,走向身死的结局。
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但是我这个笑话,在陆淮安初入官场时,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8
我的父亲是大夫,家中曾收藏了不少医学典籍,很多还是孤本。
父亲走时,我年纪尚小,不懂什么医术,但是背过的典籍至今尤记得。
当今怀王的幼子,出生便得了怪病。
十几年间,上至太医院,下到民间,请了不知多少大夫看过,始终没有根治。
成亲的第一年,陆淮安和我提起此事时,我同他说过一个方子。
就是这个方子,经过太医试验,治好了怀王幼子的病。
陆淮安也因此获得怀王的赏识。
同年,户部有了空缺,陆淮安被怀王举荐,补了空缺。
此后,怀王府对陆淮安也很看重。
想到此,我立刻起身,借着月光,写下了药方。
若这药方可治好怀王的幼子,这功劳为何要让给陆淮安?
9
次日,我早早地入了城。去了上京最大的医馆,安和堂。
进门,一见是我,药童就要赶人。
我没想到太傅府的权势居然如此大,竟然连医馆也不许我进。
然而,为了活下去,我顾不得许多,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道:
「我要卖一祖传药方,专治弱症,保证有效。若不信,可以请大夫来验证。」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安和堂的大夫曾经是太医,也是曾经为怀王幼子治病的大夫之一。
我的话,果然引起一位老大夫的注意。
老大夫领我到后院,仔仔细细看完药方,心下还有疑惑,我直接道。
「我曾听说过怀王幼子的病,与我曾经看过的一本医术上记录的症状相同。这是第一个疗程的药方。」
「怀王府重金求医,若大夫有心,可以将药方献给怀王府。」
「若这药方如此有效,姑娘为何不自己献上去?」
我不慌不忙,道:「一则我不懂医,只记得药方;二则是大夫在上京名望颇高,定然替小公子看过诊,这药方是否有效,大夫您一定看得出;三则是无奈之举。我进门的情形您也看到了。献出药方,不过也是想博个生路罢了。」
10
大夫答应去怀王府进献药方,我则回破庙等消息。
我期盼大夫能带来好消息。
然而,等了三日,没有等到大夫,却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李青青来时,满脸得意。
嫌弃地扫了一眼破庙四周,捂着鼻子,嫌弃出声。
「听说陆郎请姐姐回去,姐姐不愿。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姐姐怎么这么不把自己当人呢?」
我心中焦虑,实在不想与她多言。
正要请她出去,只见她眼神骤冷,仿佛淬了毒。
看着我,好似在看蝼蚁。
她果然也有了上一世的记忆。
若上次见面只是怀疑,那现在就是确定。
这个眼神,我在梦里见过很多次。
每次她单独见我时,就是这样,恶毒、怨恨,说很多刺激我的言语,引得我出口骂她,或者动手打他。
往往这时,陆淮安就会出现。
她也会瞬间变回小白兔模样,得温柔、委屈,好似我是多恶毒的人。
「我知道你不进陆府,是有了上一世的记忆。你这样识趣,我很满意。但是你为什么不彻底离开上京,为什么还要让陆郎想着你?〕
「既然回来了,就应该知道,你争不过我。如果你识趣的离开,不再纠缠陆淮安,我可以考虑留着你的命。不然……我就像上辈子那样,让你到死都不瞑目!」
如果是在梦中,陆淮安早早娶了我,算是我挡了她的路,她可以怨我恨我,如今我已经决定不再嫁给陆淮安,她又来找我做什么呢?
我实在不懂。
「你应该找的人是陆淮安,而不是我。」
「怎么不是你,若不是你,陆淮安不可能不娶我!他现在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如果不是你,他怎么可能疏远太傅府,我爹可是他的恩师。」
李青青歇斯底里,看不出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看着她这副近乎偏执疯魔的样子,我只觉可气又可悲。
正想着如何才能叫她离开,抬眼瞥见了破庙外那一抹青色长袍的衣角。
突然间觉得,今日将所有的事情做个了断也好。
「若你识趣的离开,我可以给你足够的银两,足够你日后过得体面,如何?」
李青青再次开口,「若我不愿意呢?」
「那上辈子做过的事情,我不介意再做一次。」
我嗤笑,看着她志得意满的样子,缓缓开口:
「你能做什么呢?再给陆淮安下一次药,生米煮成熟饭,然后说是丫鬟做的,让所有人都同情你,让陆淮安不得不娶你?」
李青青的脸色骤变。
「还是趁我出城,让人假装山匪,废了我的手,不能再调香;亦或者是假装怀孕,陷害我害了你的孩子……」
「柳若初,你闭嘴!」
李青青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我,被身后的一只大手及时握住了。
在梦里,陆淮安无数次截住我要打向李青青的手,如今竟然换了位置。
李青青见到陆淮安,瞬间慌了。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掩面跑了出去。
陆淮安看着我,欲言又止,他的眼神,似不安,似慌张,又似歉疚。
他这副模样,让我确信,他也做了同样的梦。
原本还想着如何了断,如今事情简单了许多。
11
陆淮安不言语,只是深深地看着我,满眼哀伤。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待上京事情结束之后,我会离开这里,这次你娶李青青,我不会拦着了。」
在梦里,很多人和我说过李青青和陆淮安郎才女貌,奈何天不遂人愿,无法佳偶天成。
也有不少人劝我,主动为陆淮安求娶李青青,也好落个好名声。
我没有听。
然而,即便我不答应,他们的事情还是成了。
在我的生辰宴会上,在众多宾客还未离开,在我们曾经的新房里,他和李青青滚在了一处。
李青青的丫鬟当场就认了罪,说她看不过自家小姐单相思,所以才做下了荒唐事。说完,她撞墙而亡,没给其他人一点说话的机会。
因为这件事,他们成亲的日期,比陆淮安告知我的,还提前了三个月。
12
「若初,我不会娶旁人……」
陆淮安终于开口,我却没让他说下去。
「陆淮安,何必自欺欺人,纵然你现在放不下面子,不愿意旁人说你攀高枝条,日后也是要走这条路的。」
我看向他,嗤笑道:「或者你是想再次被人捉奸在床,再次迫不得已,再次委屈求全,再次将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
陆淮安无言以对,默然不语。
我以为重来一次,我能放下过去,好好生活。
然而如今坦白,积攒了两辈子的委屈还是忍不住涌上心头。
「李青青的算计,你当真不知道吗?她多次估计激怒我,陷害我,你当真看不出吗?〕
〔陆淮安,你处处护着李青青,你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和我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
随着我的话一句句出口,陆淮安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我好似没有看到一般,抹了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眼泪,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又道:
「曾经你护着我,让我在流民中安然无恙,我记得你的好。这些年,我赚钱助你科考,就算是报答曾经的相护之恩了。〕
「我们的婚书已毁掉,婚约自然不作数。日后不管你娶李青青也好,娶其他高门贵女也好,都与我无关。」
「若初,你当真要如此吗?梦里之事还没有发生,我不会再辜负你。我发誓,这辈子,我只有你一个妻子,我不要高官厚禄,我只要你。或者,我辞官,我们回南州去……」
陆淮安满眼慌张,说的话也颠三倒四。
他上前来,就要握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陆淮安,何必勉强自己。」
他怎么可能放下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怎么可能轻易舍弃自己的大好前途?
「回去吧,日后不要来了。我们日后,就当是陌生人。」
陆淮安抬眼,他还想说什么,看到我眼里的漠然,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离开了。
13
又等了五日,终于等到医馆的大夫来寻我。
我以为,最多他是来要第二个疗程的药方,我给药方,然后让他带话给怀王府,请怀王府出面,保护我在上京的安全。
没想到来人居然是怀王的长子,如今的大理寺少卿,秦时。
这是我第二次见秦时。
来上京的路上,遇到劫匪,秦时帮了我。后来又正好顺路,便一道来京。
当时他穿着官服,我只知是大理寺的官员,没想到他居然是怀王长子。
我写下第二张药方,递给秦时。
他只扫了一眼,就收了起来。
「柳姑娘随我一同进城吧。住在这里实在不便。」
我没有推脱。
给怀王府药方,本就是想摆脱困境。
入了城,我没有住秦时安排的住所,只是在他的陪同下,租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离开时,秦时留下一个婢女。
我想拒绝。
他陪我走这一遭,应是没人敢再为难我了。
然而,对上他不容拒绝的眼神,我还是同意了。
这些贵人,喜怒无常,我还是不触霉头的好。
14
后来秦时又找我拿过几次药方。
他来时,我多数时候在调香。
渐渐地,我们熟悉起来。
我偶尔送他香料,求他一两件小事。
他为我联系商铺,寄卖香料。
甚至让我调一些特定功效的香料。
半年后,他幼弟病愈,送来了厚礼。
我心想着,日后估计不会联系了,想开口让他帮忙查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在我犹疑之际,秦时率先发问。
「柳姑娘在上京没有亲人,又拒绝了和陆大人的婚事,为何执意要留在上京?」
秦时长得斯文俊秀,但总冷着脸,加之官职又是大理寺少卿,总给人一种莫名的威压。
听他询问,我有一种被审问的感觉。
「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这动作,好似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一向冷静的他突然从座位上弹起来。
似乎觉得反应太大,又坐了回去。侧耳听我要说什么。
我鼓足勇气,终于开口。
「请大人做主,查七年前的一场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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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知道的所有都告诉了秦时。
他没有当场答应,只是看着我的眼神似不解,似探究,还有几分我看不懂的神色。
他说他需要回去想想。
我也陷入迷茫。
这案子牵涉人员甚广,前世陆淮安步步高升之后,顶着各方压力才得以重启案卷。
如今我这样贸然求秦时,会不会适得其反?
没等我想清楚后果,就听见院门外吵吵闹闹。
居然是李青青。
她来求我,求我和陆淮安说,让陆淮安娶她。
在梦里,我和她是仇人啊,她是害死我的凶手之一,现在她怎么会来求我呢?
「你活着,柳若初,你还活着啊,你活着的,陆淮安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娶我?明明梦里他愿意的,他娶了我之后很高兴的。可是……可是你死了,你死了以后他就不理我了……」
她说话颠三倒四,甚至有些疯癫。
她拽着我,力气比我预想的要大得多,就在我想着是否要将她劈晕拖出去时,李太傅及时赶来,制止了她的动作。
见到李太傅,李青青突然一下大哭起来:「爹,陆淮安为什么不娶我,梦里他明明娶了我的……」
李太傅很是无奈,他看着我,似无奈,又似请求。
在他开口之前,我抢先道:「李大人,若是要说令爱和陆淮安的事情,恕我无能为力。」
见我说的如此坚决,李太傅没有强人所难。
只是,他送走李青青之后,又返了回来。
他面色阴沉,显然是很不愿意看到我。
「柳姑娘,做个交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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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傅说,若我说服陆淮安娶了李青青,他便说服皇上,重启南州旧案。
陆淮安于我而言已经是路人。
这交易对我来说,有益无害。
晚间,秦时也来找我。
「南州旧案,证据确凿,你说的都是真的。」
秦时说这话时,盯着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你入京不过半年,如何知道那么多事情?」
我这才想起,我说太多了。
比如旧案牵涉了哪些官员,可以从哪些官员的小妾入手找证据。
这些都是从梦中知道的,我不知如何和秦时解释。
见我不答,他也不再追问。
「若有皇上信任的人提起此事,此案未必没有结果。」
他的话坚定了我和李太傅的交易。
次日,我便去找了陆淮安。
见我上门,陆淮安很是高兴。
听说了我的来意,他的脸色瞬间暗淡。
「我娶她,当真是你希望的吗?」
「你娶不娶她我不关心,我只是想为父母乡亲报仇。」
我悠悠道。
「这是最简单的方式。你上辈子不是这样同我讲过吗?」
陆淮安没有再说话。
我转身离府。
回头看时,陆淮安站在原地,眼神落寞。
上辈子他那样果断地舍弃了我,我不明白现在他这般愧疚,又是从何而来?
我回头不是看他,是看着辉煌逼仄的府邸。
曾经,这里困住了我的一生。
如今,我从这里出去,日后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17
我至今都记得,洪水过后的南州,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死伤者无数,活着的人也只是苟延残喘,饿得面黄肌瘦。
绝望中的人们好不容易等来赈灾的官员,非但没有救济,反而等来封锁城门的消息。
官员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与其浪费粮食等着疫病来,不如早做筹谋。
他们所谓早做筹谋,就是要将城中百姓活活饿死。
南州人在被迫无奈之下开始反抗,打了守卫,冲击了空空如也的官府,试图冲出城去。
这样的事情传到上京,就成了灾民不知足而引起的暴乱。
随之而来的镇压,也成了屠杀。
如今,有了太傅和大理寺的支持,案子很快重启,也很快落幕。
贪污赈灾款,肆意屠杀百姓的官员都落了网。
此案涉案者众多,斩首者十余人,没收家产流放者不计其数。
我去了刑场,从他们圆润臃肿的身形上依旧能看到往日衣食富足、风光无限的影子。
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闸刀起,人头落地,血流了一地。
我待到人群散去,才抬脚要离开。
京中事情终于了了,可以回南州了。
18
我约见了秦时。
道谢,顺便道别。
他盯着我许久,最后只淡淡开口:「保重。」
我心里隐隐划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就被马上可以回南州的心绪冲散了。
离开这日,陆淮安来寻我。
他的面色有些憔悴,连日来应该受了不少的煎熬。
他看着我,自嘲开口:「若初,你会恨我吗?」
我摇头。
转身要走,他突然拽住我,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沉声开口:「若初,是我错了,是我负了你,日后我会还的。」
我不希望他还我什么,毕竟这辈子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与其还我什么,不如秉承幼时志愿,做个好官。
「欠我的不是现在的你。我如今很好,日后还会更好。」
我平静开口:「祝你得偿所愿,官路鸿通。」
19
风吹散了他在我身后的言语,我没有听到他还说了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落寞和无奈。
回了南州,曾经的邻居见我一个人回来,都很好奇。
听说陆淮安当了大官,没有娶我,有人骂他忘恩负义,也有人幸灾乐祸,说我多年付出成了泡影,熬成了老姑娘没人要。
我都一笑置之,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我开了一间香料铺子,日子朴素又充实。
我很少再想起那个梦,很少再想起陆淮安。
有热心的大娘为我介绍年轻男子,推脱不过,我去见了一个,是个读书人,面目白净,温文尔雅。
看见他,我想到了陆淮安。
想到了梦中的那些年,想到了凄惨短暂的上一世。
无法克服自己心中阴影,相亲也就不了了之。
20
回去后,我不知缘由地心慌。
晚间,又做了关于上一世的梦。
我梦到了陆淮安,垂垂老矣的他。
他枯坐在案前,烛火明了灭,灭了明,几近破晓,他才缓缓提笔。
写了几个字,又停下手来,等着写下的字,久久沉默。
我好奇他酝酿了什么大作,凑近前去,却见纸上只四个字:「吾妻若初」,之后是一大点墨迹。
他居然记得我那么久?
未及多想,他又提笔。
我注视着笔下,想看他还要写些什么。
然而没等看清,耳边久传来焦急聒噪的声音。
「柳若初,你醒醒,你醒醒……」
来人竟然是李青青。
她满脸慌张,见我醒来,一把拽起我就往外走。
她瘦了很多,脸色很不好,但是力气却格外大。
「陆淮安不好了,你得去救他,只有你能救他……」
说话间,我已经被她拽上了马车。
21
李青青说话语无伦次,整个人有些疯癫。
与她一同前来的婢女将她打晕,我耳边才得以消停片刻。
从婢女口中我知道了前因后果。
我走后,陆淮安按照约定娶了李青青。
起初两人相处得还好,后来不知为何,陆淮安的身体突然变差,李青青也开始疯疯癫癫。
半月前,陆淮安病重,李青青就开始念叨我的名字,说只有我能救陆淮安。
太傅夫妇拦不住,派人护送她来接我。
我心下迷惑,如果梦是真的,陆淮安怎么会病重呢?
梦中的他明明很长寿。
我不想和他们有牵扯,奈何此刻坐在太傅府的马车里,不去也得去。
一路上,李青青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看见她这副样子,我曾经对她的怨怼少了许多。
22
婢女和我说了她和陆淮安的相遇。
他们是在城外的一处庄子上认识的。
当时入京不久的陆淮安和一众学子去城外散心,遇到了李青青和她的一众好友。
李青青和好友赛马,马匹突然失控冲进林子里,是陆淮安及时骑马跟上前去救了她。
林子里树木参天,瘴气丛生,还难辨方向,两人困在里面两天两夜才被人救出。
被救后的李青青,第一时间让父母退了曾经的婚事,并向李太傅引荐了陆淮安。
因此,陆淮安才能拜太傅为师。
23
我又回到了上京。
再次见到陆淮安,只觉恍如隔世。
不管是梦中还是现实,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憔悴的他。
皮肤蜡黄,眼窝深陷,躺在塌上,被子也只突起浅浅的一层,瘦弱得好似只有一层皮包着骨架。
他的精神很差,看到我,眼里有了浅浅的光。
他艰难地坐起身来,嘴唇蠕动,似乎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缓缓地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我走上前去,握上他枯瘦的手腕,脉搏微弱,的确是强弩之末。
我想到了梦中的自己。
自己就是在这几日离世的,离世前也是这个样子。
我猛然抬头,正好对上陆淮安的眼睛,想要求证,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这就是他所说的还我吗?
「若初,可以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吗?」
陆淮安艰难地开口,「去望安寺,见一个人。」
24
望安寺,听说求愿很灵。
听说有一处常人看不见的小庙,只有执念深重之人才能看见。
出发的那日,陆淮安精神好转。
我计算着时间,心想他能等到我赶回来。
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上山的路格外难走。
我见到了一个穿着单薄破衣的僧人,站在寺门口,好似等了许久。
见到我,他率先开了口。
「这香囊,物归原主。」
我狐疑,却依旧伸手接过。
仔细端详,发现这香囊是我学会刺绣后缝制的第一个物品,送给了陆淮安。
香囊是陆淮安先前日日带着的,里面放了一些香丸。
我还记得,梦中我入京不久,他同我说起城外的那场意外,说香丸居然可以驱散瘴气,救了他的命。
后来发现香囊一侧的线有脱落,被另一种丝线缝上了,当时我还觉着奇怪,陆淮安何时学会了针线,还缝得如此好。
现在想来,应该是李青青缝的。
「这香囊系着因果,与这香囊有牵扯之人,都受这因果牵扯。」
僧人说完,转身就走。
我追上前去,想要问清楚。
然而,不管我怎么问,他都只是一言不发,只身向前,渐渐地消失在风中。
25
下山的路上,我的脑子出现了很多画面,都是我死后之事。
陆淮安跌跌撞撞地冲进佛堂,抱着我已经凉透的尸首,试图将我唤醒,给我盖上厚厚的棉被,试图让我恢复体温。
直至我的身体腐烂,发出恶臭,才接受我离开的现实。
他亲力亲为办完我的丧事,之后人好似被抽干所有精力一般,整日浑浑噩噩,不管李青青和他说什么,他都只待在佛堂里。
突然有一天,他开始寻找和我有关的东西,奈何府中和我相关的东西,早就被李青青一把火烧了。
他不甘心,又找了许久,只找到这个被他抛弃许久的香囊。
他拿着香囊上了望安寺,一步一叩首。
在他第三次从山脚叩首上山时,遇到了那个僧人。
不知僧人对他许诺了什么,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日日颓废,开始上心公务,在皇上即将将他撤职时挽回了官职。
他日日忙碌,鲜少顾及其他。
李青青无数次和他吵、和他闹,他不回应,只默默接受。
他们成了怨侣,李青青崩溃了,拿着刀要与他同归于尽,被他钳住,关进后院,一如曾经对我那般。
往后的几十年,李青青在后院发疯,陆淮安都没有去看过。
他的官职一直在变,或升职,或贬斥,或在京,或外调。
唯一不变的是,他很注重身体,但凡有问题就会请教太医,成了不少医馆的常客。
26
我不敢相信,陆淮安真的将命还给了我。
我拼命地往回跑,我要告诉陆淮安,我不要他的命,他不能决定我的命。
一路跌跌撞撞,终于赶到了陆府。
我跑到陆淮安的床前,他居然已经咽了气。
他的房间门窗大开,呼啸的寒风卷着飘飘扬扬的雪花,落了他满身。
如同我在梦中死去时一样。
他的尸首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全身已经僵硬,但是依旧可以看到他面色平和,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一时间,我只觉曾经的一切都成了笑话。我现在的命到底是陆淮安的还是我的?
我以为梦到前世,是上天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让我可以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可是,这个选择怎么能是陆淮安给的呢?
我望着陆淮安冰冷的尸体,只觉心口堵得我喘不过气来。
终究是我欠了他吗?
我想他起来,告诉他,我只想和他一辈子不见,不想后半辈子都背负着他的命。
奈何,都成了奢望。
27
带着陆淮安的棺椁回南州那天,遇见了送葬的太傅夫妇。
李青青自杀了,在陆淮安死后的第二天。
早在陆淮安病重,李青青疯癫之时,太傅夫妇便做主给两人办了和离,将李青青接回了家。
他们不想两人再有牵扯。
却没想到,李青青如此执着。
在陆淮安身死当天,撞了柱子。
看着那两张如枯木般的脸,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在梦里,我怨恨他们,怨恨他们以权势压人,为了女儿,不断地让我退让。
重来一次,我想过报复。
奈何我一介平民,如何和门生遍布全国的太傅抗衡?
我安慰自己,这辈子,离他们远一点,日子也能过得安稳。
没想到陆淮安的换命,竟然也牵扯到了李青青,让她将前世的执念一并带了来,造成了现在的结局。
我对他们的那点怨怼,仿佛在突然之间消失了。
28
回到南州,我去祭拜了父母和陆家父母,和他们说了很久的话。
之后我暂时离开南州,四处游历。
我需要时刻在路上,让自己忙碌起来,慢慢消化自己背负着另一个人性命的事实。
我见了很多人,有恩爱两不疑的情侣,也有初时美好、后来离散的夫妻,还有算计开头、潦倒结尾的怨侣。
我结识了很多朋友,他们见识广博,足迹遍布全国各地。
我和他们结伴同行,看大江大河,看世间冷暖,心境开阔了许多。
我开了一家育婴堂,收养被抛弃的孩子,尤其是女童。
教他们明辨是非,教他们调香,教他们识字。
我逐渐忘记了陆淮安,忘记了李青青。
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仿佛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29
二十五岁那年,我再次遇到秦时。
那时,我游历四方短暂地回到南州,他正好来南州办差。
我以为,这次相遇,也只是相遇。
却不想,当夜秦时就来了我的小院。
他要求我负责。
说我曾经给他的香料害他不举。
要么我治好他,要么对他负责。
在上京的那段时间,他的确让我配过一种让人平心静气、不生杂念的香料。
那时他说,是给他朋友的。
他说那个朋友想到风月之事的时间变多了,耽误公务,问我能不能配得出来。
我配了香料,并未问后续。
万万没想到那个朋友竟然是他自己。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无中生有(友)?!
30
当夜,秦时没有离开。
一夜荒唐过后,他意犹未尽,又留了几日。
他是个骗子,也证明他的确需要那样的香料。
一年后我生下儿子,秦时再次来到南州,想接我回上京。
我拒绝了,但允许他带儿子回去。
后来,我依旧四处游历,他依旧四处查案。
不同的事,我们互通书信,也经常见面。
我们形成了心照不宣的床伴关系。
之后的几年,我陆续生下了二子一女,都被他带回了上京。
他说过很多次成亲,我都没有同意。
只是,我不排斥去上京了。
我无法完全舍弃孩子。
31
我七十岁那年,秦时生命进入倒计时。
他弥留之际,说这辈子我没法给他一个名分,下辈子他还会来找我。
我哭到不能自已,点头同意。
办完秦时的丧礼,我决定回南州。
子女没有一个来送我。
他们怨我, 怨我任性, 没有一个妻子和母亲该有的样子。
我不知道如何和他们讲我的前半生,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告诉他们。
我一介农女,无法应对高门大户的规矩。若我当真嫁给他的父亲,如今我们一定不是如今的这副模样。
怨就怨吧,我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32
回到南州, 我顿时闲了下来。
香料铺子有旁人打理,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也因此,想秦时的时间越来越多。
想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我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我有些后悔,我为何就是忘不了上一世,忘不了深宅大院的孤寂和算计, 这辈子与他纠缠半生,到死也无名无分。
然而我又有些庆幸, 庆幸我们没有捆绑在一起, 少了许多计较和牵绊, 也让我们之后的几十年少了许多麻烦。
我的身体还很硬朗,我想重走一遍和秦时一起走过的路。
33
我又流浪了十年。
八十岁这年, 我重新回到了南州的小院。
彼时,我的身体逐渐显出病态,我的世界又微缩在了小小的后院。
意识模糊的那一天, 我梦到了秦时。
他说,他等了我许久,终于等到我了。
他说, 我答应下辈子给他名分,不能食言。
以至于我到了上京已经两日,都没敢去找陆淮安。
下辈子了无牵挂, 重新开始,遇见新的人,走新的路。
可是, 我遇见了他, 又怎么忍心他一个人呢?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