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女性,我对女性问题感同身受,觉得自己有不容推卸的责任,要把女性的故事写出来。我的声音很微弱,几乎算不上呐喊,但责任使然,理当尽力。作为女作家,应当仁不让。”
记者/张昕怡
编辑/卢伊
70多岁的毕淑敏,仍在不倦书写女性的故事。
最近,她用AI为新书《昆仑约定》创作了一组封面。画面中,雪山连绵,天地苍茫,最前方总有红色的花朵在盛放。这部她时隔多年再度出版的长篇小说,是继她的处女作之后,将故事背景再次设定在曾驻守过多年的昆仑边防线。
16岁半,毕淑敏参军入伍,成为西藏阿里军分区的一名卫生员。缺氧与严寒交织的艰难困苦中,她曾以为自己会倒在雪域高原。在漫长而残酷的青春岁月里,她学会了如何适应与坚持,逐渐锻炼出直面未知的勇气。
本世纪初,毕淑敏在北京创办了一家心理咨询中心,成了很多女性寻求倾诉理解和自我疗愈的地方。她们带着创伤而来,以非凡的勇气,在不断反思中重新认识自我,开始重塑人生。
这段经历,给了毕淑敏强大的感触和动力,写出了《拯救乳房》《女心理师》等有关心理学的作品。时至今日,她仍在持续关注女性的心理健康与社会议题,并继续用文字阐释和记录她们的力量。
“身为女性,我对女性问题感同身受,觉得自己有不容推卸的责任,要把女性的故事写出来。”毕淑敏说她记得一个说法:女性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呐喊总是有用的。“我的声音很微弱,几乎算不上呐喊,但责任使然,理当尽力。作为女作家,应当仁不让。”今年“三八”国际妇女节前夕,我们在北京和毕淑敏展开对话,听她讲述她在心理咨询室里遇见的勇敢女性,听她们对世界倾述坚韧生命过程。
以下是《凤凰周刊》和毕淑敏的对话:
毕淑敏近照(摄影/戚厚磊)
“我想在心理咨询室里跳一支舞”凤凰周刊:1990年代,心理学在国内还比较冷门,您为什么报了这个专业的硕士,后来还开了一个心理咨询室?
毕淑敏:主要是好奇。人认识自己很困难,看明白别人也不容易。当我知道有这么一门科学是研究人的内心世界,就生发出去学习的念头。
学成后,我开了一家“毕淑敏心理咨询中心”。初心是自己通过学习,有了成长和进步。但不知道对别人会不会也有这么多的帮助,就想尝试一下。
机构的名字,就叫“毕淑敏心理咨询中心”。我老母亲不解地说:“你怎么就像‘王致和臭豆腐’一样,把自己的名字放到招牌里面了?我说,实际情况是行政登记时,总是和别的机构重名,我只好把我的姓名嵌进去了,“以示负责”。这个机构开了几年,因为来的人太多了,我精力有限,想为更多的人服务,我就把它关了,继续写书了。
凤凰周刊:那时候国内的心理咨询环境是什么样的?
毕淑敏:中国的心理咨询事业起步较晚。那时候国人对心理健康没有很充分的了解,习惯于自己忍。再者因为这个咨询费用是全自费,保险公司没有相应的保条,公费医疗和医保也不能报销。对一般的人来讲,会疑虑花这么大一笔钱,却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效果。
毕淑敏和她的心理咨询室(受访者供图)
凤凰周刊:当时来找您做心理咨询的一般是什么人呢?
毕淑敏:其实和现在的情况差不多,比如婚姻情感问题、职业选择问题、亲子关系问题、人生孤独迷茫问题等等,还有病痛与死亡的恐惧。
举个例子。曾经有个年轻的女孩,穿着一身黑进来了。她说我为了找你做这个心理咨询,吃了一个月的方便面,把伙食费攒下来付这个费用。我当时听了,心里很难过,直觉到她的问题一定比较严重。
她说,在她大概七八岁时,过六一那天,她爸爸妈妈答应会到学校来开欢庆会,看她跳舞。可等啊等,马上就要轮到她上台了,爸爸妈妈却一个人都没来。她们家离学校不远,她就飞快地跑回家去。结果她看到的是,她爸爸用刀杀死了她的妈妈,然后举刀自杀。她就站在那里,目睹她的亲生父母,就这样失去了生命,血流淌满地,汇成了一条小河。
她很镇静地说完了这个悲惨的故事,然后说,我今天来的目的,希望你能看完我跳一支舞。我说好,起身把沙发、茶几、花盆等全部移开,留出一块宽敞地方。她就开始在那里跳舞,一招一式都是儿童的天真舞蹈,是她当年未曾表演的那支舞。
她穿着一身黑衣,在我的心理咨询室里起舞,像一片小的乌云,在屋内飘动。我还记得最后她离开时,脸上有了笑容,她说,我觉得爸爸妈妈应该看到我的舞蹈了。那是自她走进咨询室后,第一次笑了。
我敬佩这样的来访者。她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没有沉溺,获得了奖学金读完了大学。尽管经济很困难,但她宁肯吃方便面都要来做心理咨询,完结一个从少年开始就藏在心里的未完成事项,渴望人能看到她的舞蹈。这个女孩子,是值得尊敬的,值得我们对她寄予希望。
凤凰周刊:那几年里您接收了这么多来访者的负面情绪,对您自己会有影响吗?
毕淑敏:这个问题很专业。首先心理医生的训练中,有对自身保护的规定。首先是要有自我觉察。
像面对那个跳舞的黑衣女生,近在咫尺听这么可爱的青年陈述悲惨往事,心理医生也要为之动容。但心理医生的着眼点,不是凝聚在血流成河的画面上,而是凝聚在即使在这样惨烈的过程里面,这个女生那种昂扬向上、疗治自我的勇气,她去寻求改变,希望自己今后能够轻装向前走,想到通过向心理医生倾诉,为自己谋求一个救赎。如果我们注意到这一点,这件事情就有了一个比较能看到光明的角度了。
毕淑敏(受访者供图)
为“拯救乳房”发声凤凰周刊:您出版的很多作品都聚焦女性的身心健康,这是否受到您作为心理咨询师的经历影响?
毕淑敏:你这个概括非常准确。我后来总觉得,我对一些女性问题应该更感同身受,也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她们写出来。我看过一个说法,意思是呐喊总是有用的,我想我这可能也算不了是呐喊,但还是能尽力发出声音,作为女作家,责任所在,应该当仁不让。
凤凰周刊:您的作品《拯救乳房》是国内第一部以心理治疗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记录了7位乳腺癌患者的故事。为什么想研究乳腺癌这个群体呢?
毕淑敏:我是做医生出身,知道乳腺癌是女性第一高发癌症,我想为这个群体做一点事情,为这个群体发声。
有人问我说你是不是也得了乳腺癌?我目前并没有得这个疾病。大家都恐惧癌症,无论男生还是女生,不论哪个器官有癌,大家都会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疾病。而乳腺癌会让女性在生命受到威胁的同时,还面临更多挑战:很多女性觉得乳腺是人体非常重要的一个性征,随着乳腺的切除,她们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甚至有很多人告诉我,恋人或丈夫就此慢慢疏远,虽然还有感情,可就是觉得她的性吸引力在下降。如果女子的心理不调试到一个比较好的状态,她就会长久地背负着这样沉重的压力。
特别是现在,乳腺癌的发病年龄越来越低,它不再是中年和老年女子的专利,而是很多年轻女子,也面临着这个严峻问题。年轻女生更容易滋生自己不完整的恐惧,觉得有了缺陷,变得自卑,甚至觉得我成了这个样子了,世上还有没有人会爱我,婚姻家庭还能不能持续下去等等。她们身体上的疾病痊愈之后,心理上还有一条很漫长的康复道路要走。
1970年代,毕淑敏在西藏阿里军分区任军医(受访者供图)
凤凰周刊:那我们应该用怎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呢?
毕淑敏:这是一个有些沉重的话题。但一定要面对,因为你把它藏起来是不可能的。
严格讲起来,任何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只不过因为癌症的发生,这个期限一下子提前了,需要我们有一种更豁达的心态,看待病痛和死亡。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功课。像乳腺癌、宫颈癌这些女性特发的癌症,不要觉得器官损伤了就不是完整女人。一个女人是否完整,不在于身上有没有缺损或瘢痕,不在于你的所有器官是否都在那里“安居乐业”,而在于你的思想,在于你的意志,在于你对自我的评价。
有个女子,因为乳腺切除以后身体不平衡,走路总向一边歪斜。她迫切需要一个义乳,不仅仅是为了美观,更是为了平衡。当时定制一个义乳,好像要上千元。她们家特别穷困,没有经济基础,她就把废的尼龙袜子缝成一个袋子,里面装上不同种类的粮食,然后又去街上买很便宜的那种胸衣,把布袋子塞在里头充当义乳。她说我试了大米、玉米等等,发现重量最能配平的是绿豆。
刚开始她觉得这个方法不错,但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她胸衣袋子里的绿豆都发芽了,她干活时,流的汗太多了,绿豆湿了。听得我当时吓了一跳,我说怎么办呢?她说我想了个新办法,把绿豆炒熟,这样它不就发不了芽了吗?但新问题又出来了:炒得绿豆有香气。当我经过工友们身边,他们会说:“咦,怎么回事?好像闻到了炒豆子的味道。”
最后,她找到了一个生与熟的平衡点,就是把绿豆炒得半生不熟——它已经断生,不可能再长出豆芽来了,又没有特别熟,不会发出那种豆子的香气。她说这样子她就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干活了。我听后,当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面对癌症,我觉得我们必须从心理上去做接纳和调整。我亲眼看到,她们内心萌生自我改变的勇气,经过艰苦的探索与改造,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真是令人非常欣慰。
爱自己,才能爱整个世界凤凰周刊:您是悲观主义者还是乐观主义者?
毕淑敏:我年轻的时候有点悲观的。因为当时在西藏当兵,天气非常寒冷,最低能到零下四十度,氧气大概只有海平面的70%左右。训练也非常艰苦。女生不用守阵地,但如果发生战斗,也要在枪林弹雨下救护伤员。我总想:可能不定哪天我就死了,于是滋生悲观。
但后来我想通了,人既然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不妨在死亡到来之前好好地活着。因为反正要死,反倒会更淡定。有的人特别怕衰老,我并不怕。年轻时候都没打算活到这么老,现在已经活到了,十分出乎意料。
65岁那年,毕淑敏登上了北极点(受访者供图)
凤凰周刊:您做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咨询,您觉得当代的女性面临的困境有哪些变化?
毕淑敏:现在容貌焦虑可能比以前更严重了,还有年龄焦虑、身材焦虑,事业焦虑等等,好像焦虑更多了。
我见过特别漂亮的女生说她不幸福,她说她第六颗牙长的不好,所以她从来不笑。当时我脑子里转了转,心里说那得笑到什么地步,才能露出第六颗牙齿?她跟我讲曾经有一段好姻缘,她觉得自己不够完美,和那个男生也轻易不笑。那个男生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以为她不高兴,最后就淡了算了。我觉得这已经不是第六颗牙的问题,而是她到底怎么样看待自我,看待爱情,看待人生。
凤凰周刊:您认为女性应该如何看待自我,看待人生呢?
毕淑敏:我觉得容貌、年龄、身材这些事,基本上你只能接纳。就算你可以去整容,但关于整容的远期效果,现在也很难打保票。年龄这事儿你不能对抗,时间你能对抗吗?不可能。你能解决的,是我们自己的心态。
有人常常以为,所谓女生爱自己,就是要给自己买点好吃的好穿的,用更好的化妆品,或者多去一些消遣的地方。这些都可以量力而为,但唯有这不要钱的自己爱自己、接纳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一条。你连自己都不爱,何谈爱别人,爱这个世界?
我觉得世上真是千人千面,以至于我后来觉得,我心理咨询室的门一打开,一个有关人性的长卷就在我面前徐徐展开。现在更多的女性有了对自我生命重要性的觉察力,开始对原生家庭展开剖析,不断调整自己看待世界的方法,看待“我自己”的角度。这些都是非常令人欣喜的进步。
幸福其实不是你长得好不好看,你有多少钱财,你身处如何的高位。也不是你嫁了个如意郎君,娶了个多么美丽的老婆,或者是有多么可爱的孩子。它不是和这些连在外在事物联一起的。幸福是由内心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所决定的,外界的标准与眼光,你要学会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