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学堂收拾自己的东西,刚走到窗外,就被人直直泼了一身墨。
我从前的侍女小怜,此刻正坐在我从前靠窗的座位上,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她本是我父亲的外室女,父亲费尽心思瞒着娘亲,在我及笄那日把她送来给我当了贴身侍女。
我怜惜她身世可怜,从未将她当做普通侍女看待,而是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带在身边,亲自教她诗书礼仪。
不料她处心积虑,处处模仿着我的一举一动,还多次横插在我和两位竹马之间。
赛诗会上,她还踩着我扬了自己才女的美名,父亲大喜,不顾娘亲伤心反对,给小怜赐名甄玉怜,让她认祖归宗成了侯府二小姐。
我大步走了进去,甄玉怜见我月白的衣裙上都被染了墨,忙用脏手来擦我的衣服,却越抹越黑。
“姐姐,是朗哥哥他们叫我坐在你的位置的,我是见那些墨都太旧了,好心想帮姐姐处理一下的,没看见姐姐路过,姐姐不会怪我的吧......”
我冷笑一声,推开甄玉怜在我身上乱抹的脏手。
可甄玉怜却突然跪在了我面前,哭着自扇耳光。
“姐姐恕罪,小怜真的不是故意的......”
下一瞬,萧毅恒大步上前把我拉离开甄玉怜面前。
陆宣朗扶起跪在地上的甄玉怜,冲我怒吼道:“英英,小怜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卑微的侍女了,她同你一样也是侯府的小姐,你怎能还像从前那样折辱她?”
我手上的红肿本就未消,被萧毅恒这么狠狠一拉,立刻痛出了眼泪。
陆宣朗和萧毅恒看见我捂着手腕的动作后,皆是一愣。
小时候,为了从陷阱深坑拉出他们二人,我的手腕被拉伤,从此便落下了病根,提不得重物也受不得重击。
从前为了温养我的手腕,陆宣朗在大雪天跑遍京城二百家药铺,只为了给我买下所有最珍贵的药膏。
萧毅恒则时时刻刻看护在我身边,旁人只是不小心碰到我手上一点皮,他都要威胁人家不许再出现在我面前。
可现在,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后,却不约而同露出一抹嘲讽。
萧毅恒不屑地挑了挑眉:“装模作样,我刚刚根本没用大力!怎么可能有事!别以为装哭就能躲过给小怜的道歉!”
我冷眼看着甄玉怜楚楚可怜躲在陆宣朗身后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
“她自甘下贱,与我无关。而且是她偷了我的诗,该让她先向我道歉才是!”
我虽是侯府嫡出小姐,却也需起早贪黑、苦读诗书,才终于能在作诗一道上小有所成。
可现在,无论我的那些诗作曾经多么惊才绝艳,从那以后无一例外,都会被人打上抄袭的印章。
陆宣朗微微一愣,随即反驳:“那怎可相提并论!你自小就享尽荣华富贵,如今只是少了个才女的名头罢了,小怜却身世可怜险些被发卖!明明她也是侯爷的亲生女儿,却要给你为奴为婢,如果不能凭借才女之名认祖归宗,谁知道你还要欺辱她到什么地步?”
萧毅恒也怒道:“更何况本来那诗也是你写给我们的,我们愿意转送给小怜,这件事是与她无关,你有什么就冲我们两个来!”
看着他们坚定维护甄玉怜的样子,我只觉一阵恍惚。
从前我爹宠妾灭妻,我又性子软绵,他们还愤愤不平过,生怕我这样的好性子会受欺负。
陆宣朗亲自敲打了府里的下人一番,带到我面前的丫鬟奴仆全都是经过他精挑细选、细细考量的,甚至连人家的家底都查个清清楚楚他才能放下心来。
萧毅恒更是凡事亲力亲为,明明他自己也是太尉府最矜贵的小公子,却甘愿在我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忙忙碌碌、乐此不疲。
直到甄玉怜出现在我身边,一切都变了。
她笨手笨脚打碎了我娘精心送我的生辰礼,我不过说了几句让她小心的话,她就跪在寒风里整整一夜,还正巧被前来找我的陆宣朗和萧毅恒撞见。
他们在得知甄玉怜身世后心生怜悯,认定了我是个蛇蝎心肠的狠毒女子,与我大吵一架。
而那些写我给他们的诗,全都是我一片赤诚之心所思所做的,包含了我想对他们说的最要紧的话,却被他们随意拿去当做教训我的利器。
我忍着手上和心里的疼痛,不欲再和他们纠缠下去,想收拾完东西就离开,却又被萧毅恒拦住了。
“英英,不道歉的话,你以后休想再来学堂读书!你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的!”
我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两人。
他们一向知道,读书明理是我自小所愿,当初也是因为学堂里有他们两个坚持,才一直没有被爹爹取消的。
他们明知道我最在乎的东西,却拿来胁迫我低头。
见我没了言语,一副只能认命的样子,甄玉怜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我向后退了一步,看着我的两位竹马,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已经许了人家,要在家备嫁了,学堂里有外男在,我本就不方便再上,今日只是来拿东西,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话音刚落,陆宣朗和萧毅恒原本得意的表情同时僵住了。
“许人?备嫁?英英,亏你想得出!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你可真是花样百出啊,装模做样演戏给谁看?”
陆宣朗突然轻笑了一声,话里话外奚落我在说谎。
萧毅恒则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英英,你说我们是外男?咱们从小都在一块玩闹,除了我们俩,京城里还有谁愿意娶你啊?”
被他们这样贬低羞辱,如果是从前的我一定会被当场气哭,可现在的我竟然只觉得无聊。
我不做任何理会,低头整理书桌,却发现我的大多数东西已经被甄玉怜扔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下一块白玉镇纸静静躺在桌面上。
我正欲拿起,却被甄玉怜从侧面不着痕迹地撞了一下。
“姐姐,这个镇纸好生精巧,上面还有郎哥哥和恒哥哥的名字,可以给我看看吗?”
我一个踉跄没有站稳,摔倒在地,失手打碎了他们曾经亲手为我雕刻了数月的白玉镇纸。
上面刻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寓意着他们会永远像这个镇纸一样陪伴我。
甄玉怜吓坏了一般,瑟缩着躲在了萧毅恒身后,委屈地开口:“姐姐是不是宁愿打碎,都不愿意让我看一眼。”
萧毅恒像是已经忍无可忍了,冲我怒吼道:“你今日一来,怎么处处为难小怜?你听好了,这个镇纸我们也转送给小怜了,你没有资格不让她看!”
手上传来剧烈的疼痛,我没办法答话,只能蜷缩成了一团。
陆宣朗伸手想来扶我,才发现尖锐的镇纸碎片刚刚刺破了我的手指,流出了殷红的血来。
陆宣朗的手愣在了半空,语气略微有些不自然疑:“你,怎么不小心一点,这镇纸不算重,怎么不拿稳一点?”
我躲开了陆宣朗的触碰,勉强用丝帕包裹住出血的手指,忍着手腕处的剧痛艰难起身。
萧毅恒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动作看,此时才松了一口气,突然笑出声。
“又在装什么?就那么一点点血而已,怎么好像双手完全使不出力气了?演技属实拙劣。而且你这点小伤,哪里比得上小怜给你为奴为婢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大,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们心疼你了?”
我看着满地的镇纸碎片,突然觉得,旧了的东西确实该直接扔掉,根本没有收拾的必要,否则除了伤身,还会伤心。
我突然什么都不想带了,不再理会这三人,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甄玉怜娇柔的声音:“朗哥哥,恒哥哥,你们都别皱着眉头啦,等会儿我们去你们说的那个常年不败的荷花池散散心吧。”
我脚步一顿,原来他们连那里也告诉她了。
那处荷花池就在我院子后面的园子里,是年少时由我们三个亲手拓出的,我提议引入温泉活水入内,又亲手栽种了荷花,每年都能坚持盛开到初冬。
那里是我们三个最爱的地方,从来不让外人进去的。
陆宣朗曾说,我就像那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荷花,而他们俩就是在一陪伴我的荷叶。
萧毅恒则说,英英更像是莲子,我们就是四周紧紧保护着你的莲蓬。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曾经的承诺,都只是他们二人无聊时随口应下的,三个人里,只有我当了真。
我回房间处理好手上的伤,摸了消肿止痛的药后,就安心在自己的院子里继续准备出嫁的事宜。
却听得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萧毅恒一脚踹开了我的房门,不由分说强行拉着我去了荷花池旁。
甄玉怜浑身湿透,正哆嗦着靠在陆宣朗怀里,陆宣朗的眼睛死死盯着着我,不带一丝感情。
“英英,你对荷花池做了什么?那边的栈道为何被人锯掉了一块,害得小怜正好掉了下去,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能来,是不是你做的?”
萧毅恒残忍一笑:“这还用问吗?她就是嫉妒小怜有我们宠爱,才抢先一步回来,做了这样下作的手脚,咱们三个都识水性,很明显是冲着不识水性的小怜来的。英英,你这么恶毒,下去给小怜赔罪吧!”
萧毅恒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伸手把我推进了荷花池中。
我的手腕本就旧伤复发,今日被他们又拉又拽更加严重了几分,突然入水后双手只觉再也使不出力气,一时间竟然直挺挺地沉了下去。
陆宣朗和萧毅恒见势不对,跳了下来想要捞我。
我拼尽全力压下手臂,使自己浮出水面,身子靠上了栈桥。
萧毅恒这才发现我的手腕处已经红肿不堪,顿时语调都变得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