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提及今日的东北滋味时,你会率先联想到什么呢?是那别具风味的喇蛄豆腐、独特的蒸羊眉突等古早传统美食,还是源自长白山的山珍野味、黑土地孕育出的优质大米,又或是铁锅炖、锅包肉这类家喻户晓的经典东北名菜?甚至,会是那颇具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东北版云南米线,或是融入东北特色的重庆麻辣烫?正所谓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美食的世界里,一千个人心中似乎也有着一千种对东北滋味的独特印象。那么曾经那正宗纯粹的东北滋味究竟是何种模样?而在时代的浪潮汹涌推进下,如今的东北美食又历经了怎样的沧海桑田之变呢?今日就让我们一同深入探寻东北菜背后的故事。
被大小兴安岭与长白山环抱的中国东北,乃是一片相对独立且封闭的地理区域。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此地孕育出了与蒙古高原、中国内地全然不同的独特文明形态。自秦汉时期的东湖肃慎起始,历经唐宋的漠河、契丹、女真,直至明朝的满族,一代又一代的东北边民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辛勤耕耘,不仅创造出了源远流长的灿烂文明,还构建起了极为发达的饮食文化传统。
早在公元10世纪成书的《新唐书》中,便已记载了渤海国丰富的物产,诸如太白之鹿、卢城之稻、北海之鳍等,这些皆是以鹿肉为代表的山珍野味、黑土地产出的优质大米以及在高寒环境中茁壮成长的肥美鱼类。北大荒时期流传的 “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 这一俗语,更是生动形象地描绘出东北大地的富饶与丰沃。直至当下,这些珍贵的食材依旧是东北地区引以为傲的瑰宝。同处于东北亚高寒气候带,蒙古高原与西伯利亚地区土地贫瘠,而中国的东北却能成为闻名遐迩的 “北大仓”,其根本缘由便在于此。而这些丰富多样的物产资源,无疑为东北饮食文化的蓬勃发展奠定了坚实而深厚的根基。
二、传统美食的兴衰变迁喇蛄,作为小龙虾的近亲,是一种生长于东北清澈干净水系中的中国本土原产鳌虾。聪慧的东北人民巧妙地将其内脏清除后剁碎,加入适量水,再用纱布精心过滤,随后进行蒸熟处理。在这一过程中,喇蛄体内的水溶性蛋白质遇热凝固,最终形成如豆花般细腻嫩滑的食品。食用时,只需用勺子轻轻舀起,那入口即化、嫩滑适口的美妙口感令人陶醉。这种以物化物的烹饪手法堪称精妙绝伦,在东北,人们亲切地称其为喇蛄豆腐。
这道喇蛄豆腐曾在东三省广为流传,备受民众喜爱。随着满人征服中原后,部分旗民南下迁徙,离开了故乡的他们难以寻觅到喇蛄的踪迹。于是他们便采用东南沿海的小螃蟹蟛蜞作为替代食材,进而发明出了在江浙文人阶层中享有盛誉的蟛蜞豆腐。但令人惋惜的是,在当今时代,随着东北工业化进程的加速推进,野生喇蛄的数量急剧锐减,与此同时,许多精通喇蛄豆腐制作工艺的老师傅逐渐年迈,他们的手艺因缺乏传承者而日渐退化。如今喇蛄豆腐已渐渐成为老一辈东北人心中难以忘怀的珍贵回忆,而对于更为年轻的一代东北人而言,甚至有许多人从未听闻过这道曾经的经典美食。
再如狗宝咸菜,其起源可追溯至朝鲜族用牛蒡腌制的泡菜。新鲜的牛蒡虽肉质脆嫩,但味道苦涩。经过盐腌发酵后,乳酸菌大量繁殖,牛蒡的苦味得以有效降低,同时形成了独特的咸酸口味。不过腌制后的牛蒡往往会不可避免地带有一丝轻微的腥臊味,正因如此,辽宁人半开玩笑地将这种食物称为狗宝。为了去除这一令人不悦的腥臊味,辽宁人巧妙地将牛蒡替换为质地与口感相近,却无异味的桔梗。于是便有了辽宁孩子们记忆中那别具风味的狗宝咸菜——不咸不酸不辣,口感又脆又筋道,咬在嘴里嘎吱作响。尽管这是一道经过数代人不断积累制作经验、精心打磨工艺的传统美食,却因工业化浪潮的席卷以及小农手工业的逐渐式微,无奈地慢慢退出了东北人的主流餐桌。
三、工业浪潮下东北美食的转型自清朝开放柳条边,以及接踵而至的中东铁路建设、日俄战争爆发、朝鲜移民大量涌入、伪满洲国成立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相继发生后,东北三省在短短数十年间,实现了从农耕渔猎社会向工业社会的巨大跨越,其发展速度之快犹如三级蛙跳般迅猛。在此期间,包括哈尔滨、长春在内的众多东北城市迅速崛起,一跃成为远东地区最为繁荣的大都市之一。
然而快速的社会迭代与变革往往伴随着传统饮食形态的急剧消亡。诸喇蛄豆腐、蒸羊眉突、鸡血糊涂、烤小油猪、沙林(一种肉酱)、西叉(一种肉糜)、苏拉莫(烤肉条)等等,这些曾经在东北大地上熠熠生辉的传统食品,几乎在一夜之间便被尘封于历史的长河之中,仅能在博物馆的展柜里或书本的记载中寻觅到它们昔日的踪迹。从《钦定满洲源流考》中所记载的清女真皇帝阿骨打御宴的盛大场景,到《清稗类钞》里描述的满人贵族宴请蒙古王公的精美菜品,这些曾经在东北极为流行且备受推崇的食物,对于如今的东北人而言,却已变得无比陌生。
反观当下东北流行的名菜,如锅包肉、熘肉段等,大多与柳州螺蛳粉、石家庄安徽牛肉板面一样,皆为工业时代的产物。在东北,即便是规模再小的乡镇,也必定会有一家熟食店,店内售卖着琳琅满目的各类熟食,包括猪头肉、猪耳朵、酱骨头、熏肉、松仁小肚、各色香肠、鸡鸭翅等等。这些适宜冷食的食品,一方面固然受到了俄国文化的一定影响,但在更大程度上,则是工业化浪潮深度浸染的结果。
以松仁小肚为例,其制作原料乃是猪膀胱,由于其个头较小,清洗工作极为繁琐,且极易残留尿骚味。其内部馅料与午餐肉颇为相似,是以碎肉和淀粉精心调配而成的肉糜,并点缀有少量松子,借助松子的油脂来增添独特的香味,同时在食用过程中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口感。从诞生之初,松仁小肚这一食品便并非源于传统厨房的手工制作,而是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产物。因为只有通过工业化的大规模清洗流程,才能有效降低猪膀胱的处理成本,而其内部的小肚馅更是唯有借助工业化的生产工艺才有可能实现标准化、批量化生产。
熟食店中的产品大多具有此类工业化特征。再如我们之前提及的烤鸡架,其兴起与80年代白羽鸡的引进以及东北养鸡行业的蓬勃发展密切相关。当时养鸡业的繁荣昌盛以及与国外贸易的旺盛需求,使得东北相当一部分鸡肉被用于出口。为了满足当时简易便捷的加工需求,整鸡通常需要进行分切加工并塑封处理,而剩余的边角料——鸡架,便作为一种成本低廉却滋味十足的副食品应运而生。这一食品一经推出,便迅速赢得了当时特殊时代背景下广大劳动人民的青睐。
诸如此类的例子在东北美食中数不胜数。像乱炖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等炖菜,最早皆源自工人阶级的饮食需求。这些炖菜集菜与饭于一体,制作方法简便易行,且油水丰富,能够完美地满足人们在辛勤工作一天后疲惫身躯和饥饿肠胃的迫切需求。这些如今耳熟能详的东北菜,在工业时代之前的任何有关东北饮食的文献记载中均难觅踪迹。它们是在特定的工业化时代背景下应运而生的,在时代的变迁流转中,这些美食为东北饮食文化注入了全新的内涵与诠释。一方水土孕育一方物产,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创造出独具特色的美味佳肴。然而历史的发展轨迹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按部就班的,其跌宕起伏往往令人始料未及。
四、东北餐饮的现状与挑战、创新与融合新中国成立初期,作为共和国长子的东北,责无旁贷地肩负起了振兴民族工业的历史重任。凭借着此前几十年积累的雄厚工业基础,东北在那个时代引领着中国经济的发展潮流。1949年,新中国共设立了 12 个直辖市,其中东北便独占4席。令人遗憾的是,在当今时代许多人都已淡忘了这一历史事实,包括沈阳、抚顺、本溪、鞍山在内的这些东北城市,曾经与上海、重庆、天津等城市一样,在国家的城市格局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享有直辖市的殊荣。
可随着改革开放的大幕缓缓拉开,第三产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占比逐渐提升,高度依赖重工业的东北经济结构很快便暴露出其固有的弊端与颓势,曾经辉煌一时的东北直辖市们,如同镜花水月般渐渐沦为历史的名词。“三年脱困下岗潮”“漫长的季节”“漠河舞厅” 等,这些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的热词,无不深刻地揭示出那个特殊年代里东北所经历的荒诞、沮丧、喧嚣与悲怆。
从相关数据表格中可以清晰地看出,近十年来东北的人口问题远比人们想象的更为严峻。表面上看似增长率位居第一的长春,实则是因为合并了人口超百万的公主岭市,若剔除这一因素,其人口增长率依然为负。而那些体量较小的东北城市,人口形势则更为惨淡。
食材源自人们的辛勤种养,烹饪方式依靠人们的智慧研发,厨艺通过人们的不断实践得以精进,吃法亦由人们传承与总结。无论书本的记载多么详尽完备,博物馆的保存多么完好无损,都无法替代人的核心作用。一旦缺乏从事相关行业的专业人才,美食的有序传承与精益求精便无从谈起。原本在工业时代蓬勃兴起的众多美食,在时代的变革冲击下,丧失了继续发展完善的宝贵机遇。如今,许多地方的东北菜馆陷入了千篇一律的套路化经营模式,仅仅局限于土灶、花棉袄、大锅等外在元素的简单堆砌,东北菜的文化内涵沉淀与烹饪技艺的精进之路戛然而止。
无论是国外的米其林餐厅评选体系,还是国内的黑珍珠、美食林榜单,东北菜的身影都极为罕见。东北菜在高端餐饮领域的近乎绝迹,背后折射出的是整个东北餐饮产业的集体衰落。在全国餐饮行业一片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中,唯有东北地区的餐饮门店数量呈现出负增长的尴尬态势。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东北滋味似乎除了菜量大之外,便只剩下价格便宜实惠这一特点。且一些人在谈及东北美食时,往往会给其贴上粗犷直白、逻辑简单、缺乏技巧等刻板标签。
诚然,东北餐饮或许在精致高端餐饮体系的构建方面尚未取得显著成就,但实际上东北人民却在另一个独特的层面上充分展现出了他们对于美味的深刻理解与独特创造。自改革开放以来,无数东北人背井离乡,奔赴南方各地生活、工作并扎根定居。尤其是在90年代末,大批东北人积极投身于海南的拓荒浪潮之中,甚至将海南变成了东北人眼中的 “编外第四省”。随着东北人的南下足迹遍布全国各地,他们对于食物的精研与创意也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与拓展。
例如,口感更为粗粝且富有嚼劲、麻辣味十足的正宗东北版云南米线;添加了一大勺麻酱,浓郁醇厚的东北版重庆麻辣烫;汤汁较少、味道却更为浓郁醇厚的抚顺麻辣拌;外皮软糯,内馅加入了各种火腿肠、鸡柳等丰富食材的东北煎饼果子;搭配川渝风味蘸水一同食用的鸡西刀削面;蘸着蒜酱品尝的四川李庄白肉,或是蘸着二八酱享用的广西北海炸虾饼等等。
这些被东北人巧妙改良创新的全国各地美食,如同东北文化在异地他乡的独特绽放,初闻时,或许会让人感觉荒诞不经,但当你真正亲口品尝之后,便会被其独特的美味所征服,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正如清宫菜研究专家吴正格所言:“辽宁菜乃至东北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乃是鲁菜的延伸与发展。它们在传承鲁菜诸多精湛技艺的基础上,巧妙地融入了东北本土丰富的物产原料。”
从一代又一代东北边民依靠当地丰饶物产所创造的传统饮食,到近代以来为适应工业化发展而诞生的新型工业化饮食,东北滋味数百年来始终在传承、学习与进步的道路上奋勇前行,不断适应着时代浪潮的汹涌变迁。如今东北滋味又一次踏上了新的延伸、发展与蜕变之旅,而引发这一系列变化的根源,则是时代与社会发展过程中所产生的巨大落差。
东北人民凭借着自身顽强的创造力与坚韧不拔的生命力,在这巨大的落差之间努力搭建起了一座座桥梁,铺设出一级级台阶。东北菜伴随着东北人的足迹,深深扎根于祖国的大江南北。东北人,已然成为了东北味道的灵魂所在,化作了东北滋味永不干涸的源泉。至于那些在时光长河中逐渐远去的古老味道,它们宛如行驶在漫长季节里的列车,在时代的滚滚轰鸣声中,在成片玉米穗的摇曳繁荣下,缓缓驶向远方。但无妨,让我们坚定地向前看,莫要频频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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