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渝生

一
我的父母都是八路军,都是在抗日战争中打鬼子的人,不过他们用的是救死扶伤的方式。这是上级的安排,部队的分工。治好了伤病员的身体,他们可以重返战场杀倭寇,为国家的独立自由而奋斗。
早在当八路之前,我的父母都是农民,自然都是农民家庭出身。他们的家在河北农村,祖祖辈辈务农。父亲在束鹿县,母亲在曲阳县,两地相距600里。他们之所以能够走到一起组建家庭,因为他们都是八路军。
父亲出生于1925年2月,地名是束鹿县北里厢。他从3岁就开始干农活,主要是拾柴火,供家里烧火做饭。河北农村生火做饭主要是烧麦子秸,又称滑秸。比较耐烧的是玉米、高粱秸秆。在烧的时候要用上风箱,呼嗒呼嗒地边拉边续上秸秆。
父亲在参加八路之前,都少不了拾柴火,所以他对这个农活情有独钟。我学会烧柴是在广西桂林步校时,桂林主要烧煤球,先在炉子下面放报纸和刨花,上面架木棍,再放上煤球,点燃最下面,慢慢烧到最上面,同时不停地煽风,不一会煤球也就点着了。
到了海南岛,这里无煤,只能烧木柴。父亲买了斧头,按上长柄把子,让我砍回灌木来烧火。虽然也可以从食堂打饭,但是有时也要用火。这样用了不久的煤油炉子便淘汰了。在当兵之前,我砍的柴火堆满了走廊,这样我才放心地到部队。
父亲在党员登记表中写的儿童时期的证明人是王三,其实幼年阶段要什么证明人呢?一个农村的孩子,还能干什么呢?至于贫农成分,是当地政府定的。我的爷爷、奶奶是军属,地方抗日政府不时会给他们一些救济粮。
父亲9岁在本村上小学,这样初识了文字。我爷爷大名石进考,从这个名字能够看出来老辈是重视文化的。当时村里有小学,可见民国时期河北的教育还是很普及的。这样父亲会认字,会写毛笔字,会打算盘,这都是小学教育的内容。
10岁以后,父亲可以干农活了,于是开始打短工,即地主或者较富裕的农民需要劳动力时,给人家做点活。放牛、放羊小孩也干得了,高玉宝不是很小放猪吗?在没有农活时,父亲还在上学。他既是农民,也是学生,至于理想,估计也就当个有点文化的农民吧。此时的证明人叫石双成。父亲的少年时期,华北大地一片安宁,大平原的庄稼地,该收则收,该种则种,书也要读,玩也要玩,农民想的是把地种好,有的吃的。再就是娶妻生子,繁衍后代。
1937年7月,日本鬼子进攻卢沟桥,爆发了“七七事变”,河北开始不安宁了。远在陕西那边的八路军先是115师过黄河,随后是120师过黄河,他们进入山西,在山西打仗,并且招兵买马,壮大实力。山西的军阀阎锡山也干同样的事,他领导八路军一起打鬼子。
河北是个平原省份,人口众多,从古至今是个打仗的地方。到了明代,在南京的朱允炆搞削藩,燕王朱棣起兵造反“清君侧”,随后在河北这边你来我往打了四年,对河北的破坏极大,人口急剧的减少。于是在永乐年间,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移民河北,过了几百年,河北的人口才繁盛起来。
日本人主张在华北搞五省自治,组建自治政府。他们将主要精力进攻华中,想在这里打垮国民政府,逼迫他们投降。于是河北出现了大批的汉奸,比较著名的是岳飞的第26世孙,清朝名将岳钟琪的第7世孙岳开先。抗战胜利后他跑去日本不再回来,彻底成为了一个日本人。
同时,河北还有不当汉奸亦不受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如河北民军总指挥张荫梧,他利用自己北平市长和北平警备司令的身份,全力扩充队伍。他尤其喜欢学生,北平的学生要,天津的学生要,保定的学生要。后来他的队伍过了石家庄,在藁城、晋县、束鹿、深县一带招募学生,可见他对文化是很重视的。他甚至还写日记,记录每一天的生活。
在1939年的6月份,14岁的父亲跟着他的几个小伙伴,听了官家张荫梧的宣传,稀里糊涂参加了河北省保安司令张荫梧的队伍。
二
张荫梧不跟共产党抗日也就罢了,他千不该万不该跟共产党作对,显然他对共产党八路军了解还很不够。他想独霸河北,眼见八路军115师去山东了,不料120师突然到来,他不知道贺龙来河北的目的,或以为去山东,或以为抢河北的地盘。于是他在深县袭击八路军吕正操部的后方机关,杀害干部战士400余人,想借此把八路军赶出河北去。
接下来不几天,张荫梧的民军就被八路军120师一部,包围在深县的张骞寺,经过一场战斗,民军被全部歼灭,死伤500,被俘2000,总指挥张荫梧跑掉,副指挥乔明礼被俘。
现在有多种说法,一是吕正操灭张,二是刘伯承灭张,真实的情况是贺龙120师的独一旅灭张。因为在被俘的人员中就有我的小学生父亲,他本意是找碗饭吃的,想不到连衣服都没换,才啃了几个窝窝头,喝了几碗稀粥,就经历了一场冲杀,肯定把他吓得不轻。不过父亲搞清楚了,这些部队是高士一团长领导的独一旅715团(亚五团)。
经过教育,父亲才知道八路军是怎么回事,于是他立刻参加了八路军。跟他一起参军的还有董炳琨和杨再吉,所以他写的参军证明人是杨再吉。
父亲先在“战团剧社”待了一阵子,因为人家嫌他太小,扛不动枪,就让他蹦蹦跳跳去好了。虽然我没有见过父亲少年时的样子,他不像下一代在吃奶时就开始有了照片。但我估计14岁的父亲身高大概不超过1米5,因为我在16岁时才1米58,当兵后长了8厘米。后来剧社发现父亲的五音不全,没有唱歌的天赋,于是就让他去了独一旅卫生处当看护。干这个是没有问题的,包扎伤口总是可以吧,给伤员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总是可以吧。于是从39年的8月起,他干起了与医务有关的工作。这一干就是30多年。如果不是离休,按照60岁退休,他是可以再干15年的。
父亲在120师715团时,团里的卫生处长叫贺彪,这个人可不简单了。他生于1909年,湖北江陵人,是1930年的老红军,在红二军团医院当看护长和医训队长。他说了一下在120师招收医务兵的经过:晋西北穷乡僻壤,新兵文化水平惨不忍睹,大字不识几个的比比皆是。所以医训队刚搭伙,学员就成了老大难。这时我听说贺炳炎、余秋里指挥的120师三支队,从晋察冀那边拉了一大批新兵,说不定里面藏着几个文化人。

贺彪带着警卫,骑马直奔三支队,跟贺、余两位首长说明来意,打算从他们部队挑些兵当学员。贺老总跟余老总,都是红军时期的好战友,他们表示全力支持,就让司号员吹响集合号。很快,新兵们全体列队,贺彪喊道:“小学文化以上的向前迈三步!”随后呼啦啦涌出六七十个小伙子,一个个虎虎生风,精神抖擞,看得我暗自窃喜。跟贺、余简单一合计,立马让他们回去收拾行装,饱餐一顿后,奔赴医务训练队。到了夏天,卫生部从山西吕梁的临县搬到兴县,扎根高家村、碧村。
贺彪救过715团团长王尚荣,那是1938年2月底,王团长在山西平社作战。突然一发子弹从他的左锁骨下穿肺而过,王团长的胸前顿时血流如注。一旁的朱辉照政委,急忙高喊卫生员前来救治。很快卫生队长贺彪领着军医杨鼎成赶来,连续开了四个急救包,才将血止住。
贺彪后来成为独一旅的卫生部长,晋绥军区卫生部长,西北野战军和第一野战军卫生部长。有“红色神医”和“红色华佗”之称,到55年授少将军衔,后以90高龄故去。他的儿子贺平娶邓小平的女儿邓榕,是邓小平的亲家。
杨鼎成则救过贺龙爱军杨秀山的命,在一次战斗中,杨的头部负伤,杨军医为他取出弹片。杨秀山在55年授衔中将,杨鼎成后来任第四军医大学校长。
父亲与杨再吉、董炳琨也到了卫生处,成为朝夕相处的战友。从各团营送到卫生处的伤员,一般伤势都比较重,在缺医少药的年代,死亡率是非常高的。常常还能吃口饭,喝口水的伤员,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硬邦邦的尸体,那么就挖坑埋人吧。从这时候起,父亲见死人多了,习以为常。血腥的场面,更是司空见惯。
与父亲一起参军到连队的,有的吃不了苦,或者胆小害怕,就跑回家了。当逃兵是所有军队的特征,八路军也不例外。我在部队时,听领导说,部队出关时,逃兵非常多,有的连干部也逃跑了。严重的是携枪逃跑,抓回来就得毙掉。
120师在河北待了7个月,就退到了晋西北,那里相对偏僻,相对安全。另外贺龙还有个保卫陕北中央的任务。不过这次120师在河北,招兵买马非常的成功,八千人的部队发展至二万五千。358旅两个团变成三个团,359旅一个团变成三个团。因此在整个120师的兵源中,河北籍的比例非常高。
我在广西桂林居住的时候,左邻右舍全是河北兵,门诊部的几个主任,也都是河北人。而到了海南岛,也有一个河北邻居。
当时河北北部有邓华、宋时轮、李运昌等5万部队,但他们的仗没有打好,几乎损失殆尽;河北中部的聂荣臻和吕正操还不错,站住了脚,成立晋察冀军区,打出了新天地;在河北的南部,有刘伯承的129师,也有许多河北人参军,而山西人也不少。
至1940年11月,父亲快16岁了,晋绥卫生部缺人,加之熟悉了工作,父亲从独一旅卫生处调去了新地方工作。这里可以是大单位,位于山西兴县碧村。他的老乡董炳琨先来到了这里,见了面自然十分的高兴,相互打量,都长高了一些。父亲还提到李四四,这个人查不到具体的身份。
三
1940年1月5日,晋西北行政公署在山西兴县蔡家崖成立。1943年 11 月改为晋绥边区行政公署,行署驻地由兴县碧村迁至赵家川口村。晋绥边区行政公署主任为续范亭、副主任为武新宇。
晋绥边区包括晋西北和大青山两个区域,全区为高原地带,均是绵延不断的山脉。西与陕甘宁边区跨黄河相望,东与晋察冀边区、晋冀鲁豫边区隔一道同蒲铁路。北至内蒙古百灵庙、乌兰花一带,与外蒙边境咫尺之遥。
晋绥边区行政旧址由行署办公处、宿舍、警卫连及伙房、法院、看守所宿舍、监狱、卫生部、贸易局、卫生学校、卫生院宿舍及化验室、行署领导宿舍等几排窑洞组成。在大单位伙食不见得好,所以父亲经常提到他们以每天四两黑豆为主食。还有监狱所关押的大部分是投靠敌人的汉奸,这些人养着他们徒费粮食,于是在冬天捆绑起来,窜入黄河的冰窟窿里喂鱼。
为改善伙食,晋绥军区的医务人员办起合作社,跟老百姓学习腌咸菜、榨油、磨豆腐、制做粉条、面酱等。边区医院有伤病员的伙食标准,副食主要供应他们。部队有了缴获,即将食品和日用品送到医院。有次独二旅袭击了山西宁武县日军的放牧场,缴获45头奶牛,贺龙下令将奶牛养起来,挤奶给伤病员喝。

著名的白求恩大夫1938年6月来中国,最先到的延安,后到山西岚县120师。他著名的一句话是:哪里有伤员,我们就应该在哪里!39年的春天,他随120师进入冀中平原,4月齐会战斗中,三天三夜救治了70多名危重伤员。此时父亲还没有参军,两个月后他才成为120师的一员。白求恩于39年11月病故,别说父亲,就连董炳琨也没有机会见到白求恩大夫。
1940年后,陕甘宁边区南、北、西及晋西南被国民党军三面包围,晋绥成为延安与华北、华中等抗日根据地,以及外蒙古和苏联联系的主要通道,同时又是隔绝日军、保卫陕甘宁的钢铁屏障。因此整个抗战期间延安才得以远离战火,为进行整风、教学、大生产、大练兵、召开党的七大创造了稳定的环境,为夺取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积蓄了力量。
自父亲39年6月参军,在河北几个月便随着12师回到山西。才知道晋西北在39年遭到了大旱,当地粮食严重歉收。于是开始吃到在河北不吃的黑豆。说来黑豆也有营养,但实在难吃,当地人用来喂马喂猪,人吃了肠胃难受,易生病。但在每天吃两三顿野菜煮稀糊糊,经常饿肚子的的情况下,有黑豆就不错了。结果部队常发生夜盲症、肠胃病、皮肤病等等,甚至有营养不良而死掉的。
因为营养的问题,各种疾病占官兵的百分之二十至五十,皮肤病占百分之三十,死亡的占百分之十二。到了冬天,冻坏手脚是常有的事情。鞋子坏了,只能光脚行军,找不到鞋就一直光下去。电影《小二黑结婚》,小芹收集军鞋,就是给120师做的,有可能就穿在我父亲和我岳父(他也在120师独一旅)的脚上。
不仅食物短缺,药品也是如此,治疗伤口只能借助猪油和烧酒,且限量使用。配药膏子以猪油代替,每旅、团卫生机关每月准用四斤,营卫生所准用二斤。配碘酒以烧酒代替,每旅、团卫生机关每月准用四斤,营卫生所准用二斤。若去敌区买药,要么买不到,要么被敌人劫去。上级发给的药材杯水车薪,还不够一季使用千分之一。因此伤病员的死亡率极高,可苦了那些医务工作者,父亲干上了这一行,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四
小时候听父亲说过贺龙打仗不行,感到吃惊。那时我并不了解十大元帅的具体情况,以为他们个个都是军事家。其实在元帅里,贺龙算是中间水平,贺龙的红二方面军在长征中,不但没有减员,还有增加。但比较彭德怀、林彪、刘伯承、徐向前还是差了一些。在红军时期,徐向前一役歼敌8万,没有一个元帅能够做到。
军队打仗靠的是弹药,吃的短缺,弹药还会充足吗?不可能的啊。子弹短缺,炮弹就会充足吗?同样是不可能的。没有炮弹的军队,强也强不到哪去。而偏偏120师弹药奇缺,国民党本该发给250万发子弹,却只批准了60万发,领到的才25万发。为了节省子弹,战斗只能少打或者小打。所以120师提出用弹壳换子弹,交弹壳多少发子弹多少。后来在陕西佳县建了兵工厂,自力更生生产弹药。
115师能做到每人100发子弹,而120师才有10发甚至不到8发,打仗放3枪就得冲锋拼刺刀。有的部队三人一杆枪,全师步枪才4000支。
1940年2月,日军先后对晋西北进行了春、夏、冬3次大规模“扫荡”。一二〇师部队积极反“扫荡”,连续不断地作战,其中米峪镇歼灭战,经两昼夜激烈战斗,歼灭日军516人,俘敌9人。父亲参军刚过一年,八路军即发起百团大战,120师先后出动25个团。15岁的父亲想不到,参军就要经历这些啊,不过他还是扛住了。想家归想家,大家都在抗日,只有打败了鬼子才能见父母。

晋绥边区作为敌后抗战的战略枢纽,迎来送往是一项重要的日常任务。为此,一二〇师专门成立晋西北交通司令部,组建晋西北交通转运大队,担负对陕甘宁边区与敌后各根据地人员、物资、经费的护送任务。重要首长和大队人马路过,由一二〇师派出主力部队沿途护送,如刘少奇、彭德怀及各地“七大”代表赶赴延安,抗大总校、陕北公学迁离延安等。同时还有大批部队路过,如华北部队回防陕甘宁迎击国民党反共高潮,抗战胜利后延安派出的大批干部、部队开赴新战场,都要通过这里。
除了安全警卫,过路人马住宿所需的被褥、柴米油盐、牲口草料、民夫大车,甚至部分路费等后勤保障,全部由晋绥边区提供。贺龙说:“客人蛮多,我们这个穷主人就很难做,但也还是做了。晋西北的老百姓很好,在八年抗战中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沿路菜、炭、草都用完了,好多毛驴都给搞走了。这个地区这样小这样穷,这样大的负担,老百姓也没有怨言。”而父亲说山西人好,对人好,性格好,很好交往。
1940年底,日军集中2.5万人对晋西北进行冬季大“扫荡”,两度进占并血洗兴县。根据地有4000多群众被杀害,1.9万间房屋被焚烧。兴县是整个山西抗战最重要的根据地,是以贺龙为司令员的晋西北军区的驻地。山西在抗战中有晋绥军区、晋冀鲁豫军区、晋察冀军区,其开头都有个晋字,因为山西有太行山和吕梁山。
所谓八路军进山,八路军从山下下来,指的就是太行山和吕梁山。抗日歌曲《我们在太行山上》由此而来。
1941年3月底,日军开始了第一轮“治安强化运动”,向华北各根据地发起疯狂“扫荡”。 1942年是华北抗战最困难的一年,1月,日军独立混成第十六旅团一部偷袭兴县,占领兴县县城和李家湾。3月底,日军开始了第四轮“治安强化运动”(扫荡)。
5月间的“五一大扫荡”,使冀中根据地大部沦为敌占区,部分变为游击区,部队减员将近一半。 5月25日,八路军副参谋长左权在日军袭击中牺牲。八路军129师在太行山作战有两次大吃亏,一是左权的牺牲,二是关家脑作战。这样的事情在120师没有发生过。
5月14日,日军独立混成第十六旅团第八十五大队600余人,伪军警备队100余人,偷袭兴县军区领导机关,于17日占领兴县。120师在日军撤退途中于田家会村将其包围聚歼,毙日军大佐以下500余人,俘日军25人。
(未完待续)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
石渝生,1952年生于重庆,58年在桂林,66年在海南,69年服役于海南军区榆林要塞任参谋,82年转业于河北辛集市文联。2012年退休,居住石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