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年到来,又想起老家的那条“龙”。
再过几天,老家的那条龙也要过年了,和所有人一样,它也将享受着最好的美食,而且是所有人家的美食。不仅如此,它还享受着只有人类祖先们才能享受的纸钱、香烛等供奉。
我老家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但是那里的民风却特别纯正,即便没有上过学的人,也充满了信仰,尤其对龙图腾,更是顶礼膜拜。起房坐屋,必选有“龙”的地方。
老家的人,自古以来,逢年过节,一定先敬的,不是自己,而是天地,是龙王菩萨,然后才到祖先,最后才是苍生的自己。我老家的龙王菩萨,传说就在村中的天池里。于是,在当地,很早就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好把椅子在高山,金盆打水在塘边”。人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两个地方都有龙。
我老家的“金盆”,像一颗蓝宝石镶嵌在村中。不仅构成一道奇观,也构筑了方圆百里人们对它的无限羡慕。平时,人们要是有个三灾两痛,首先想到的不是打针吃药,而是祈求龙王菩萨保佑;那些几经周折也没有子嗣的人,哪怕隔着重重山,道道险,也要来天池边跪求许愿,祈求龙王赐子赐福。逢年过节,袅袅香烟自不必说。居住在天池边的我们,从除夕那天开始,放完吃年夜饭的鞭炮,就开始去“摆塘”(村民们的一种祭祀活动,供奉之意),一直要到正月初三烧了门神纸,才肯作罢。而周边远一点的人们,则不约而同地会选择在正月初一这天前来“摆饭”,祭祀。这个时候,整个天池不亚于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袅袅香烟弥漫在天池上空,直到过完年都不散去。
非实景图
因为有金盆,有龙,因此,在我老家,年味也就特别浓,就算是平时,习俗也特别地讲究。
在我们村子里,自小大人就会嘱咐,“不能往塘里扔石子,不能往塘里拉尿,更不能往塘里丢垃圾······”因而,即便是在门槛脚的金盆,始终干干净净,碧水幽幽。常常都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不仅可诵明月,更可歌诗。
小时候,蹲在天池的岸边,随便捡条蚯蚓,就可钓起水中的秘密;随便撩起一滴水,就有无穷的乐趣。
可以说,天池就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是供我们嬉戏,与龙同乐的地方。那里不仅有童年,少年,更有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
传说中,天池是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突然天空电闪雷鸣,眨眼的功夫,一颗“蓝宝石”就这样镶嵌在高山顶上了。听老人们讲,当时还有人在田里耕作。
因为来得神秘,人们自然觉得非凡。也就自那时起,老家便有了“金盆”、“龙宫”、“天池”等等诸多带有神秘色彩的字句。与龙,与神就此结下不解之缘。这池水,无疑就成了一方神圣。
有了龙,我们那里也就有了讲不完的故事。比如,一场暴雨过后,如果这场雨下得不寻常,一定有人有万般理由怀疑,是龙在捣怪。常听说,龙界也不太平,经常在干架。我的记忆中,就听说干过两回,一回是我们天池里的龙跟相隔不远的月亮河干上了,这回,我们的龙赢了,月亮河的输了。输了的月亮河,也就溃堤了,从此干涸。另一回是和较远一点的河对门的龙干,这回也是把人家干输了,把人家销了龙籍。
那个时候的我们,非常喜欢听这样的故事;那个时候的我们,也会因有这么英雄的龙而在梦中笑醒。
老家除了有这方圣水,圣水旁边,还长了一棵十数人都合抱不了的大树。这棵树名叫万年青,在我们那里叫它青叶树。不知是不是也沾了龙气,这棵树也十分的厉害,被当作神树,每回,在“摆塘”的同时,也必须“供树”。
或许树神的世界也有纷争,因此,在天池中传说“龙出没”时,树神也没闲着。有一回,我们看见树神折了一根很大的枝,后来听村里一位见多识广的人说,是它跟别的树神干折的。具体跟那棵树神干架,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非实景图
总之,因有了龙神,又加上树神,我们的村子,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村子。哪怕地老天荒、沧海桑田,提起来,就听不厌、讲不完。
因有了“龙”,每年的农历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寨子里的每户人家都会凑钱出来,买猪杀以祭拜。
天池就是这么的一种神圣而神秘的存在,但是,在我们小时候,每逢五黄六月天,也不少在里面洗澡,嬉闹。每年夏天,不知要在里面打多少次水仗,在里面摸多少次鱼。
儿时调皮的我们,还会请求“龙”的保护。记得,小时候常要上山割草,但常常又因贪玩,回家了背篼还空空如也,这时难免不遭父母责罚。为躲避责罚,每当看到父母操起家伙时,就拔腿往外跑,如果父母还紧追不放,就一猛子扎下金盆里去,这时,追赶而来的父母也就没辙了。
生活在我们寨子里的小伙伴,没有人的童年不是在金盆里泡出来的,也正因此,即便生长高山上的我们,与海无缘,与河无分,但也没有一个是“旱鸭子”。
或许真有龙保佑的缘故,我们寨子赖以生存的这块弹丸之地,还特别地滋润。虽处高山之巅,然却物华天宝。当别的村叹“三天不吃青两眼冒金星”时,我们村正为果蔬过剩发愁。因为在我们村,各种蔬菜瓜果,葱姜辣蒜,应有尽有,且是我们的特产。在还没有出门打工的年代,人们就是凭这些菜菜脑脑,去换回油盐布匹酱醋。那个年代,单凭辣椒和土豆这两大件,再加上养几头牛喂几头猪,就足以供一个中专或大学生读书了。
源于有“龙”这得天独厚的资源,土地承包到户不久,我家就把天池边的一块旱地变为水田,而靠着这方圣水,我们彻底地告别了常年吃苞谷饭的岁月。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在我的老家,就是见证。
图拍于2018春节
图拍于2018年春节
图拍于2018年春节
然而,八年前的一次回家,眼前的一幕却让我惊呆了——“金盆”竟然没水了。
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正是人们热闹地过春节的时候,那一天,一辆面包车徐徐开来,车停下来后,我看到走出来的是我们家乡的一位名人,我的偶像胡顺许老师。
胡顺许老师也是我村人,多年前就已担纲起《黔西南日报》的重要领导工作了,那次作为老干部回乡,主要是助力乡亲们的脱贫。那天我以为他是来讨酒喝,殊不知,连门都没进,就带着一行人朝“金盆”方向走去。
我跟着胡老师一行到了“金盆”边,这时才发现,原来我心中一直认为不会干涸的天池(之前没有干过),竟然“谢了顶”,成了高山顶上的“地中海”。
这一幕令我吃惊不小,没想到,久违的“金盆”,竟成了这番模样。这一刻,真是百感交集,过往的记忆一股涌来,铭刻在我记忆中英勇的龙,竟然也有怂的时候,只是不知道,这回是被谁给干输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胡老师大年都没闲着,一直在千方百计,百计千方地想方设法拯救这方圣土,拯救这方他也引以为傲的乡愁。
没有了水的金盆,人们再也无法想象藏于其中的龙了,即便四周的楼房再耀眼,再璀璨,也难以胜过那一池水的诱人和神秘。
水干了,龙去矣。
龙去了,水干矣。
难道这就是“亢龙有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