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老倪(2

贤隐客社会 2024-04-12 22:40:12

倪忠田走出家门后,他儿子东东的怒气不但没有消下去,反而更加疯狂。本来,如果有倪忠田在,东东可以朝着他发泄,或骂,或打,或踢,一阵暴风骤雨后,他会喘着粗气,躺倒在沙发上,慢慢平息下来。

现在,倪忠田不在,他内心的暴怒情绪处于无处发泄的状态。他扯下紧绷在肥胖身体上的夹克衫,抬起胳膊使劲扔在地板上,两支脚踏上去狠命地踩。这还不觉得解气,他双手叉腰,扭曲着身体,瞪着一双不大,但满是凶光的眼睛,扫视着客厅里的所有东西。突然,他猛地跑到那台已经被摔得斑驳不堪的冰箱跟前,两手抓住冰箱顶部,用劲向前一扒,整个冰箱瞬间倒在客厅地板上,发出剧烈响声,冰箱里储藏的剩菜剩饭泼洒一地。

东东盯着地上的残渣余汤,从裤兜里掏出诺基亚手机,噼里啪啦按了一串数字,对着手机吼道:“妈妈,妈妈!你赶紧回来,见不到你我就自杀!”

说完,把手机一扔,整个人颓废地倒在沙发上。

其实,倪忠田在往车站接车的路上,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儿子。因为他知道儿子一旦发起脾气,必须要发泄出来才能恢复正常。

他故意落在车班队伍后面,掏出小破手机给老婆打了一个电话,让她打电话安慰一下儿子。

老婆可能正在参加什么活动,打了好几遍她才接。倪忠田听着电话里面欢笑、吵闹声一片,热闹非凡。还没有等他说完,老婆就不耐烦地说道:“我正有事呢,知道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倪忠田听着电话那头滴滴的挂断声,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两声。他紧赶几步,撵上车班队伍。

倪忠田的爱人叫雷春花,现在是郊区朝阳中学的副校长兼教导主任,比倪忠田小五岁。雷春花名字好听,人长得漂亮,口才更一流,教学能力和管理能力在全市教育界都小有名气。当年,她参加市里举办的演讲比赛,曾为教育局争得第二名的荣誉。

雷春花正在参加学校宴请市教育局督导科科长的宴会,接到倪忠田不识时务的电话,她心里非常不满,赶紧跑到角落里低声呵斥几句,然后又没事一样跑过来,满脸微笑地向各位领导劝酒、敬酒。

谁知正在气氛热烈时,她小挎包里的电话又响了。她想着可能又是倪忠田打过来的,就不想再接。但铃声一直不停地响着,校长示意让她拿看看手机。

电话是儿子东东打过来的,而且一张嘴就说要自杀,顿时把雷春花吓的花容失色。她也顾不上在领导面前保持良好的仪态了,把校长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儿子在家摔伤了,老公出车了,她要立即赶回去看看。

校长紧紧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春花,不要急,赶紧回去,需要我时立即打电话啊。”

雷春花坐在急驶的出租车上,她拨通倪忠田的手机大声吼叫:“倪忠田,要是咱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和你拼命!拼命!我一定要和你离婚!”

出租车司机也是见过世面的,还是被这个长相漂亮、穿着时髦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声惊到了。 他赶忙踩了一脚刹车,扭头对雷春花说:“同志,没事吧?”

雷春花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摆手:“没事的,师傅你赶紧开车吧!”

雷春花靠在出租车的后排座椅上,双手抱在胸前,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向后不停闪去的树木、房子,脑子里不停出现儿子出事的各种情景。可以说,这么多年来,维系这个家庭,维系她精神支柱的就是她和倪忠田所生的儿子。如果没有儿子,她会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和倪忠田离婚,离开这个家。

她已经记不清说过多少次要和倪忠田离婚了。有几次,她和倪忠田已经签下离婚协议书,到了民政局门口,最后都是因为儿子,或是倪忠田的一句“离婚了儿子怎么办?”而最终放弃了。

她曾经多么引以为傲的儿子,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倪忠田造成的,都是倪忠田的罪过。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夜里二十一点四十分,倪忠田他们这趟列车准时发车。因为是淡季,往广州方向的客流并不大。硬座大面积欠员,上座率只有百分之七十;硬卧上座率只有百分之三十多。客运段已经上报铁路局客运处,建议铁路局在淡季实行票价下浮,以吸引客流,但报告至今没有批下来。

开车后,曾繁刚车长看见老倪情绪不高,满腹心事,就让副车长带着一名机动列车员到车厢查票了,没有叫他去车厢参与查票。

倪忠田明白车长是在照顾他,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心里想,要找个机会,请车长、副车长到小馆子里搓一顿。他在餐车端头找个空台子坐下来,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列车正疾驶在山区中,车顺着窗吹进来的风很凉。倪忠田仿佛没有一点感觉,任凭凉爽的夜风吹乱他已经稀疏的头发。

倪忠田对餐车周边的一切已经模糊,他逐渐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转瞬之间,他的人生已经过半。说碌碌无为、无所建树也好;说混谈度日、不思进取也好,他都没有一点力气去反驳。他就是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列车员,每天不是在艰苦奔命,就是在艰苦奔命的路上。

他的同学说:倪忠田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满足现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满足现状就是反证不思进取。如果是他一个人生活,平淡一生,终老一生,也就无所谓了。问题是,他是有老婆、有孩子、有家庭的人。他的思维和做法给老婆、孩子、家庭带来诸多的艰难与困苦。

可以说,这么多年,除了刚结婚那几年,生活还算平静。两个人带着刚会牙牙学语的儿子,一家人还算其乐融融。

再往后,他们两人在家的时候就是拌嘴吵架,几乎没有平静过。不过每次都是以雷春花胜出,倪忠田败下阵而暂告一段落。

雷春花说:倪忠田,你白长了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其实你是一个懦弱无比、胆小怕事之人;你白拿了一张让人羡慕的铁路中专文凭,你连自己的前程都不去奋斗,去闯一把,还谈为我,为这个家庭付出吗?咱们俩的世界观永远走不到一起,生活在一起也只能勉强、凑合过日子。说到底,我是为了咱们俩的儿子。

当他看着眼前老婆这张扭曲的脸和伶牙俐齿的嘴,再看墙上挂着老婆那甜美可人、笑容灿烂的艺术照,他的心情简直无法比喻。凡是见过雷春花的人,都会对倪忠田说,你小子真有艳福,娶了这么又年轻,又漂亮的老婆。

在这种时候,倪忠田脸上总会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心里却是在骂娘。

老婆说得确实不错,他一届毕业的铁路机械学校的同学,大部分都是干部身份,还有当副局长、段长、副段长、高级工程师、车间主任的。倪忠田至今还是列车员一枚。虽然他曾经干过运转车长,但连干事级也不是。

他老婆无数次闹离婚,甚至赌气回娘家住,骂他是扶不起来的猪大肠;他孩子东东从帅气逼人、天资聪明到现在几乎成了废人。每每想到这些,倪忠田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初听从父亲之命,放弃当兵,甚至提干;而去上了铁路机械学校。

1976年,倪忠田十八岁高中毕业后,他看到铁路家属区很多同学都办了下放农村的知青证,就跟父亲说也要下乡。

倪忠田姊妹四个,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就他一个男孩。父亲倪大树虽然过去是铁道兵连长,现在是工务段的领工员,但脑子里重男轻女观念很严重。

父亲说,两个姐姐都下乡了,不能让他再去农村下乡。父亲已经向工务段申请给忠田办理《免下证》。倪忠田知道后气的几顿不吃饭,闹着非要下乡。

正巧铁路局批给工务段五百箱道钉,需要去局工务配件厂领取,段领导让倪大树带一辆解放牌卡车去路局配件厂拉回来。倪大树为了让儿子高兴,决定把忠田也带上一起去铁路局所在的省城玩两天,还答应给他买一件“的确良”衣服。

一听说要坐大卡车去省城玩,倪忠田兴奋的不行,也不生气了,屁颠屁颠地跟着父亲上了汽车。

倪大树也很久没有去过路局所在地的省城了,那里有很多他铁道兵的战友,转业后大都在铁路局机关和一些站段工作,他想借这一次拉配件的机会,会会老战友。启程之前,他还专门用路电给几个战友打了电话。

也就是这一趟路局之行,彻底锁定了倪忠田的前途命运。

在父亲战友的聚会上,一桌子老战友在喝到五、六、七成时,把话题转到了下一代身上,说咱们拼死拼活奋斗一辈子,要给自己的后代安排一个好出路。

倪大树满脸酒意地说:“忠田是我的儿子,也是你们的孩子,大家谁也不能怠慢。”他让战友们给他出主意、想办法。

一个老战友拍着胸脯说:“我的一个老乡在省军区当处长,年底就让忠田在省军区当兵,保证两年之内让他进教导队,穿上三接头皮鞋、四个兜军装。”

一个老战友拍着倪大树肩膀说道:“我这里正好有个铁路机械学校的上学指标,中专生,毕业到站段最低也是个技术员。”

倪忠田只顾埋头大口吃菜,耳朵可是在认真听着父辈们的说话。

回来后,他跟父亲说要去当兵,因为他特别向往穿一身带有鲜红领章、帽徽的绿军装。

父亲和他的想法不一样,干了一辈子铁路,还是铁路好,坚持让忠田去上铁路机械学校,毕业后就能拿工资,还是干部待遇。

倪忠田在铁路机械学校毕业后分到了列车段,说好的技术员没有了,让他先去车队干运转车长,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忠田妈妈让倪大树去列车段问问,倪大树眼睛一瞪:“在单位,就有凭他的真本事,去找关系那算怎么回事。”

这运转车长一干就是几十年,提干当技术员的事再没有人提起。

2012年起,全路陆续撤销运转车长编制,他也从列车段到了客运段,从运转车长变成了列车员。

当年,铁道部一道命令,全路所有货运列车取消守车,不再设置运转车长;旅客列车的运转车长职责由列车乘检当担。虽然列车段从上到下都想不通,但还是无条件执行。倪忠田已经五十五岁,铁路局给列车段运转车长有三个去向选择,一是年满五十五岁的可以内部退养,只拿基本工资,到六十岁时办理退休;二是四十岁至五十四岁,可以选择工务段、供电段、车辆段;五十五岁至六十岁不愿意内部退养的,可以选择客运段、生活段、水电段、建筑段等后勤服务单位。倪忠田经过多方打听,客运段跑车除了基本工资,还有出乘费、补票奖等其他收入,在后勤服务单位收入算是高的。

他选择了客运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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