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淮安,有一个名叫刘翠翠的民家女子,天生聪颖,懂诗书,父母也很开明,也爱惜女儿,就让她上学读书。
同学当中有个男孩子叫金定,与翠翠同龄,也生得聪明秀美,温文尔雅。
同学们常常开他俩的玩笑,说:“你们年龄一般大小,应当结为夫妻啊。”
两人虽口上不说,但心里也暗地默许。
不多久,翠翠年纪渐渐大些了,就不再上学。
她十六岁时,父母打算为她说一门亲事,翠翠知道后很是伤心,连饭也不肯吃。
父母再三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却也不肯说出来,犹豫很久后才说:“我心中只有昔日的同学金定,如果父母不依,我就是去死,也决不会再去嫁给别人家。”
父母迫不得已,只好顺从她。于是,两家选择了良辰吉日成亲。当日过门拜堂后,夫妻相见,双方都欢喜得不得了!
可谁料他们两人的快乐时光还不到一年,张士诚兄弟在高邮起兵造反,沿淮河一带的郡县都被他们攻陷,翠翠也被张士城的部下李将军掳走。
到了至正末年,张士城割据的地方更加广阔,他的领地跨越江南、江北,浙西也全部占有。
后来,他与元朝通和言好,愿意拥戴元帝为正统的君主。
从这样后,江淮的道路才开始通行,行旅之人这才畅行无阻。
于是,金生告别了父母和岳父母,决定外出寻访妻子的踪迹,发誓找不到就决不再回家。
就这样,金生奔波在江淮路上,经历了千险万阻,岁月流逝。他囊中又空无一文钱,但是要找到妻子的心愿却始终没有松懈。没有盘缠,他就在草野中赶路,露天歇宿,一路向人乞讨,这样才到达湖州。
到了湖州后,李将军位高权重,威势显赫。这时,金生站立在李将军府第的门墙边,犹豫踌躇,窥探等待,内心十分矛盾,想要进去又不敢进去,有话要说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管门的感到奇怪,就对他盘问。
金生回答说:“我是淮安人,发生动乱的时候,与妹妹失散,后来听说妹妹在贵府中,所以才不远千里来到此地,只是为了想见她一面罢了。”
管门的又问道:“既然是这样,那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妹妹多大了,相貌如何?还希望讲清楚一点儿,以便我替你查实。”
金生说:“在下姓刘,名叫金定,妹妹叫翠翠,识字通文。我与妹妹失散的的候,她的年纪才十七岁,以年月算来,现在应该有二十四岁了。”
管门的听了之后,随即说道:“府中确实有小夫人姓刘,是淮安人,她的年纪同你所说的一样。识得文字,又擅长做诗,性格也通达聪慧,我们将军十分宠爱,要她专自侍寝。你的话诚实不虚妄,我到里面去报告,你暂且在这里歇息等待。”
不一会儿,管门的就出来了,出来后便把金生领了进去。
这时,将军坐在厅上,金生先拜了两拜,起身后便详细叙述了这件事情的缘由。
这将军是一介武夫,相信了他的话,并没有什么怀疑,就叫童仆去告诉翠翠说:“你的哥哥从家乡来到这里,应当出来见上一见。”
翠翠受命出来,不过却只能以兄妹的礼节在厅前相见,彼此说的也尽是些向父母问安的话,其他的一句私房话都不能说,唯有相对悲哭而已。
将军说:“你既是从远处而来,道路跋涉辛苦,精神体力都极为劳累,暂且在我门下休息,等晚些我再替你安排一个差使。”
随即吩咐手下拿出新衣服一套,让他换上,又命令将床帐被席等器物,铺设在西边的小书房中,让金生在那里歇宿。
第二天,李将军对金生说:“你妹妹能作诗认字,那你也应该识得文墨吧?”
金生说:“我在家乡以读书为生,诗书本就是立身之本,大凡是经史子集,都粗略读过,而且这也都是平日里所习用的东西,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李将军高兴地说:“可惜啊,我生逢乱世,从小就没有学习的机会。后来,在乱世中奋起,现如今名声在外,趋附我的人也越来越多,来往宾客充满门庭,但是无人替我接待,往来书札推满案桌,也没有人替我处理。你就在我的门下,充当一个书记官吧。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性格既温和,才华又出众,处在将军门下,更加检点谨慎,接待上面或下面的人,都能得到他们欢心。代将军作书回函,又能委婉深入地将他的意思表达出来。
李将军越发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位德才兼备的人才,所以待他更加优厚。
但是,金生原本是为了寻找妻子翠翠而来,自从大厅见过一面后,就再也没有了相见的机会。闺阁幽深,内外隔绝,哪怕只是想通个消息,也没有什么机会。
就这样,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几个月了。
到了九月份,西风夜起,自露为霜,金生独自在空荡荡的书房,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胡思乱想之际,竟自觉今生重聚已是没有指望,所以越想越是忧愤烦闷,结果竟染上了重病。
后来,翠翠再三向将军请求,才得以到金定床前问侯,但是金定已经病入膏肓,生命奄奄一息。
翠翠用手臂把他扶起,金定勉强抬头侧望着翠翠,眼泪满眶,长叹一声,突然离世。
而翠翠送葬回来,当夜就得了病,而且不肯服用任何药物,如此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在床上辗转反侧,忧思杂乱,难以成眠。
一天,翠翠对将军说:贱妾抛弃家庭跟随将军,至今已经八年了。我流落在外乡,举目无亲,只有一个哥哥,现在又死了。我的病必定好不了,贱妾死后,别无他求,只请求将军把我的尸骨埋在哥哥旁边,黄泉之下,幸有托依,也免得我在他乡作了孤魂独鬼。”说完之后,就断了气。
死后,将军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愿,果然把翠翠附葬在了金生坟墓的左边,结果东西两座坟墓宛然成双。
明朝洪武初年,那时张士诚已经灭亡,翠翠家有一个旧日的仆人,以商贩为生,贩货路经湖州,偶然经过道场山下,看到一所房子,朱漆大门,华丽的堂屋,槐树、柳村遮映衬托,翠翠和金生正并肩站着。
看到仆人,翠翠和金生马上邀请他进屋,问他父母存亡的状况和故乡旧事。
仆人问:“娘子和郎君怎么会住在这里呢?”
翠翠回答说:“起初因为兵乱,我被李将军掳掠到这里,郎君不远千里来寻找我,将军也不阻拦,仍把我归还郎君,因此就寄居在这里了。”
仆人说:“小人今天就要回淮安去,娘子可否写封家书,让我带去好让老爷夫人知道您最近的状况。”
于是,翠翠就让仆人暂且在这里住下,然后,用吴兴的香糯饭,苕溪的鲜鲫鱼羹招待他,还拿出乌程酒给他喝。
第二天一早,翠翠就写了信请仆人带回家,仆人晓行夜宿回到淮安,把信交给了翠翠父母。
父母读信后喜出望外。父亲随即租了一只船,与仆人从淮安往浙江,直奔吴兴而来
仆人领他来到道场山下翠翠夫妇俩往日留宿的地方,可是到了之后却发现是片荒野,杂草丛生,之前看到的大房子的位置,如今只不过是东西两座坟墓。
正在疑惑之时,正巧有一个云游僧人经过,翠翠的父亲就向他询问。僧人说:“这是已故李将军埋葬金生和翠娘的坟墓,哪有人居住啊!”
听僧人这样说,翠翠的父亲大吃一惊,急忙取出翠翠的信,谁知那信如今竟只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字都没有。
翠翠的父亲在翠翠的坟前哭着说:“你写信骗我千里迢迢到这里,无非是想与我再见一面。可是今天我来到这里,你却隐秘踪迹,不露真相。生前,我们是父女,死后又有什么不同呢?你若是在天有灵,千万见我一见,以解我心头的疑虑。”
这天晚上,翠翠的父亲就在坟旁露宿。大概是三更后,他发现翠翠和金生双双跪拜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
父亲挥泪抚摸着翠翠,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翠翠就向父亲仔细说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过去祸起萧墙,邻近的郡邑兴起兵灾。我没能效仿窦氏姐妹的贞烈,以至被番将劫持。丈夫不忘旧日的恩情,特地不辞劳苦远来寻访,假托兄妹的名义,仅仅获得见一面的机会。夫妻之情隔离,始终不能通达。丈夫感染疾病先死,我含着悲愤后亡,希望能够合葬,万幸最终获得同归一处。大致的情况如此,细节也说不完。”
翠翠父亲听了,说道:“我来这里,本来是想接你回家的,侍奉我终老而已。现在你已经亡故,我将把你的遗骨迁回祖先的坟墓旁,亦算我不白走一趟。”
翠翠听了又哭着说:“女儿生来不幸,不能侍奉双亲;死也无缘,不得归葬祖坟。考虑到阴间崇尚宁静,灵魂应该得到安宁,如果再迁移的话,反而成为烦扰。更何况,这里山水秀丽,草木繁荣,既然已经安息在此,所以再迁移也并非是我想要的。”
翠翠说完,便抱着父亲放声大哭,这时翠翠父亲一下子被惊醒了过来,方才发现原来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罢了。
第二天,翠翠的父亲便用三牲和甜酒在这两座坟墓旁祭奠了一番,然后就与仆人坐船回家了。据说现如今从道场山过路的人,还能够清楚地指出金生和翠翠两人坟墓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