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从小就不喜欢我。
他嫌我傻气,嫌我吃得多。
他说他要娶的是权臣贵女,而不是我这种小门户的女子。
直到我主动请缨去和亲。
他在他父皇宫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只希望皇帝能收回成命。
1
大伯又给我带回来一堆我没吃过的好东西。
我忍住没尝,赶紧狗腿似的给谢锦送过去。
他果不其然地拒绝了。
还戳着我的脑袋骂道:「吃吃吃,沈青禾,你就知道吃,我们都要和西月国打仗了,你只想着吃。」
我心底升起一丝愧疚。
可很快就被喜悦淹没。
谢锦不吃,那这些就都是我的了。
我盯着手上的糖糕两眼放光。
谢锦对我失望至极,最终拂袖而去。
我看着谢锦离去的背影,心底涌上委屈。
谢锦从小就不喜欢我。
他嫌我傻气,嫌我吃得多。
可我喜欢他。
我不仅喜欢好吃的,我还喜欢好看的。
第一次遇见谢锦,是在酒画坊里。
酒画坊是我家的产业。
大伯是个顶顶有商业头脑的人。
他一掷千金给我爹砸了个京官,然后顺利将生意做进了京城。
酒画坊便是专门提供给各种身份显贵的人物用来饮酒赏画、广交人脉的地方。
随便从民间地摊上花二两银子买过来的画,挂在这里,身价便能涨上数百倍。
大伯说这是劫富济贫。
济了谁的贫?
「当然是我的。」大伯吹胡子瞪眼地说。
他骗人,他明明是整个大晟最有钱的商人。
我就是在帮大伯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时候,抬眼看见谢锦的。
谢锦长得是真好看,第一次见面就给我迷得找不着北。
从此,我就赖上他了。
大伯是个游商,走南闯北的,每次回家都能给我带回来一些新鲜玩意。
我刚拿到手,还没焐热乎,就想着给谢锦送去。
因为我爹说了,喜欢一个人,就要把自己喜欢的、觉得最好的东西送给他。
他就是这么追到我娘的。
可谢锦每次都瞧不上我的东西,还要冷言嘲讽我一番。
也是,谢锦是皇子,皇家要什么东西没有。
光是每年各地上贡的宝物,都看得令我咋舌。
有一次,他终于不耐烦,问我为何总是跟着他。
我赶紧闪着星星眼,向他表白我的心意。
可他却露出不屑的神情,说他是决不会娶我的。
我问他为何。
他说,他要娶的是权臣贵女,而不是我这种小门户的女子。
我又问他,心里可有属意的姑娘。
他转了转曜石般的眼珠,骄傲地开口:「当然有。」
我鼻头一酸,问他是哪位姑娘。
他清了清嗓子:「太傅之女,柳琬。」
柳琬姑娘,我是知道的。
她是京城里有名的大家闺秀。
性格温婉,家世显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最重要的是,鹅蛋脸,柳叶眉,肤如凝脂,行若扶柳,我看了都喜欢。
而我爹只是个六品小官,还是靠我大伯用钱砸出来的。
我长得也没有柳姑娘好看,脸圆圆的,旁人夸我都只会夸我长得喜庆有福气。
我深受打击,在家伤心欲绝。
大伯见我如此,便问我想不想跟他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说不定能遇见比谢锦更好看的人。
我拼命点头,说想。
2
这一去,就是两年。
我的身条拔高了,也纤细了,脸上褪去了青涩,露出了好看的鹅蛋脸。
我看过大漠落日,见过惊涛拍岸,玩过蛊毒,师从过神医。
回来的船上,大伯问我,有没有遇到更好看的人。
我低下头,说没有。
谢锦还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大伯不但没有对我失望,反而夸我是个专情的好孩子。
「那便大胆去追。」
大伯鼓励我。
「可他说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有又怎么样,还没在一起,你便能去争一争。」
于是,我鼓起勇气,把我这两年看上并买下的最好的东西,送去给谢锦。
可他见我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生气地将我递给他的盒子狠狠丢在地上。
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怎么黑成这样?更丑了。」
我哭着跑回了家。
一边在心里骂着谢锦,一边心疼我买那些东西花的银子。
等我悄悄溜回去找那个盒子时,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被谁捡走了。
我哭得更大声了。
我再也不要喜欢谢锦了,我在心里默默发誓。
上一回我发这样的誓,还是因为谢锦当着我的面,说我大伯是个唯利是图的奸商。
我平生最敬重的人,便是大伯了。
我气得半个月没去找他。
最后还是他登门向我道了歉。
那是我唯一一次,在谢锦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
3
可这次,谢锦没有来向我道歉。
因为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西月国与大晟讲和了。
但西月国提出的一个条件是,要大晟选出一个贵女,前往西月国和亲。
传言西月国的人都长得凶神恶煞,茹毛饮血,境内全是荒漠,寸草不生。
风沙一来,连天上的太阳都会被遮住。
此言一出,京城贵女人人自危。
家中有女儿的,都紧闭门户,生怕被使者看上。
各宫的公主也纷纷借病不出。
我爹娘则喜笑颜开。
因为我家和世家贵族没有半点关系。
我更是和贵女二字沾不上边。
皇上下令要宴请西月国使臣,并放言所有京官都必须携家眷赴宴。
我爹娘头一回赴皇宴是如此轻松自在。
「咱们家小门小户就是好。」我爹摸着我的头说。
我因昨晚吃坏了肚子,先去了趟茅房。
正准备移步过去,就看见谢锦狂奔的身影。
我好了伤疤忘了疼。
看见谢锦,又连忙激动地上去拉住他。
「谢锦!」
他却用力将我甩开,我没站稳,摔倒在地。
他最后还是无奈又生气地弯下身子,将我扶起。
「你这么急匆匆的,要去哪?」
他将我扶起后便立即松了手。
「父皇有意要让谢绣去和亲。」
他声音急切,说完,又急步离开。
谢绣,我是知道的。
是谢锦的同胞妹妹,很可爱的一位姑娘。
我去找谢锦时,她总跟在谢锦身后。
有时候谢锦欺负我,她还会帮我说话。
我赶紧跟了上去。
宴会已经开始了,可席面却安静无比,落针可闻。
看到我跟来,谢锦拧眉道:「你跟来做什么?」
瞧不起谁?我爹也是京官。
不过我没有应他,而是看向大殿中央。
一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女子正跪在地上哭泣。
旁边穿着淡蓝色华裙的女子则一脸庄重,可眼里却是悲切。
前者是谢绣,后者是柳琬。
她们二人,确实配得上是这京城顶贵的贵女。
「陛下!绣儿不能去呀!」
我往上一看,便瞧见平日里端庄淑仪的皇后跪在皇上旁边。
此刻正满脸悲痛。
「你身为皇后,如今这样,成何体统!」
皇后泫泪欲泣:「陛下,绣儿也是您的孩子呀。」
谢锦也在这时冲了出去,跪在谢绣旁,拱手道:「父皇,绣儿年龄尚小,怕是难以担此大任啊!」
说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见此场面,柳琬的脸色惨白。
然后,一个老者冲出,跪倒在地,神色悲戚。
「陛下,老臣,老来得女,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若让琬儿远去西月和亲,怕是此生再难相见,这是要了老臣的命呀!」
柳琬再也端持不住,扑到老人怀中哭泣。
乱套了,整个大殿都乱套了。
皇帝神色凝重。
众大臣也神色戚戚,不敢出一言,生怕这祸端下一秒便降临到自己身上。
只有一个人面色从容,嘴角噙笑,仿佛在看一场好戏。
他大概便是西月国此次派来的使臣了。
据说,也是西月国的太子,和亲的对象。
长得倒也不赖,不似传言间那般可怕。
除了头发微卷,眉毛异常浓厚外,与大晟子民也差不多。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丰神俊朗。
宴会陷入死寂。
我迈开坚定的步子,走到堂中,站在谢锦身后。
跪下叩拜,然后抬头展颜一笑。
「陛下,臣女愿嫁。」
高台上的皇帝看着我,脸上闪过惊疑。
身后有木台翻倒的声音。
我回头看,是爹娘通红着脸,想要冲过来,却被侍卫拦下。
谢绣和柳琬则是一愣,随后眼里露出希冀。
谢锦猛地抬起头,转身看我,怒声道:
「沈青禾,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身份如此低微,怎么配替大晟和亲?」
谢锦声音都在颤抖,却还是不忘呵斥我。
反正在他眼中,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皇帝站起身,向前探了探,像是想看清我的脸。
「你是哪家的女儿?」
「臣女是京城沈家的,沈青禾。」
我声音明亮清脆,足以让宴会上的每个人都听清。
皇帝沉思了一会:「沈召是你的谁?」
「回禀陛下,沈召是父亲的兄长,是我的大伯。」
皇帝点点头,随后又看向左下方的西月国太子。
「来使意下如何?」
还未等西月国太子开口,谢锦便抢先道:「陛下,青禾她还小,不懂事……」
皇帝冷哼一声:「我看她倒是比你懂事不少,沈家之女远比你们有气概。」
西月国太子则面色不愉。
「陛下,我从未听说过这位沈姑娘,怕是与我们西月提出的贵女,有所不符吧。」
说完,又看向我:「我看别的女子都对和亲百般抗拒,沈姑娘为何主动请缨?」
我眼珠一转,然后冲他扬起笑脸,爽快道:「京城都知沈家之女酷爱美食,我还没吃过西月国的东西呢。」
西月国太子挑了挑眉,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
「西月国不比大晟,那里可没什么美食。
「而且沈姑娘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能替那位大晟公主和亲?」
我骄傲地扬起头:「虽然我琴棋书画样样不会,但我会种地。」
我不仅爱吃,我还会种。
我名下数百亩良田,皆被我用来研究了各种粮食。
席面上不少人向我投来轻笑的眼神。
可西月国王子却看着我陷入了沉思。
眼中原先那抹轻视也被认真与凝重代替。
「若来使……」
「父皇!」
皇帝尚未说完,便被谢锦打断,面上隐隐有了怒气。
「父皇,儿臣与青禾……」
「闭嘴!」
皇帝抄起手中的酒樽砸向谢锦。
「今日宴会便到这,众爱卿先退下吧,和亲之事我须与西月国来使再行商议。」
众人匆匆退下,路过我时,脸色各异,或惊疑,或感激,或敬佩。
4
我刚欲离开,谢锦就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双目通红,嘴唇都在颤抖,可张口便是训斥:
「你一个六品小官之女,在这逞什么能?」
他握得我生疼,我想掰开他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
我鼓起腮帮子:「谢锦,我没有逞能。」
谢锦不信。
「你是不是怪我前段时间凶了你,与我置气才这样做的?我那是气你不和我打一声招呼便离开,一走就是两年。若你还气,我向你道歉。但你现在须得和我去向父皇解释清楚,说你不想去和亲。」
谢锦拽着我便走。
我用力想挣开手上的禁锢。
「谢锦,我没跟你置气,我是真心想去和亲的。」
我生气地横眉瞪他。
谢锦身体一顿,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为何?」
「刚不都说了,因为我还没吃过西月国的美食呀。」
他咬着牙:「你想吃,我便带你吃遍京城,为何非要去西月国?」
「京城我都吃腻了,而且那西月国太子长得好看,不比你差多少。」我眼神飘忽道。
谢锦还是没信。
他自小便能一眼看出我在撒谎。
我歪了歪头,睁着浑圆水灵的大眼睛认真看着他:「若我不去,便是你/妹妹谢绣或是你的心上人柳琬去了,你舍得?」
谢锦闻言一愣,又急切道:「我会想办法的,大晟这么多姑娘,再怎么也轮不到你去和亲!」
「那谁愿意去呢?」我反问。
「总会有人愿意的。」
他放开我的手,改为握住我的双肩,眼里甚至带上了祈求。
我冲他嫣然一笑:「谢锦,我就是那个愿意的人呀。」
谢锦悲切地看着我,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几乎快要碎掉了。
「你这两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你都变得不像曾经的沈青禾了?」
我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
两年时间,我从十六岁长到了十八岁,当然会有变化啦。
「谢锦,我长大了。
「皇后娘娘和你舍不得谢绣,太傅舍不得柳琬,难道其他女子的亲人便舍得?其他女子就愿意?」
我抚上他的脸,以后怕是很难再相见了。
心中突然涌上不舍。
他却狠狠甩开我的手,语气决绝:「沈青禾,你若执意要去,我们此生便不用再见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最后拂袖而去。
回到家中,爹娘捶胸顿足,指着我的脸气骂了半天。
最后甚至扬言要把刚出远门去做生意的大伯喊回来教训我。
他们知道,我一向最听大伯的话。
我软声哄了他们好久,也没能让他们消气。
5
陛下与皇后娘娘的赏赐源源不断地抬进沈府。
对于这泼天富贵,爹娘却高兴不起来。
金银珠宝每抬进来一箱,他们的脸便会黑上一分。
我娘甚至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哟,和亲之事还没定下呢,这是要强买强卖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沈府要卖女儿呢。」
说得前来送礼的公公只能无奈赔笑。
我在一旁直冒冷汗,赶紧将她拉走了。
我娘嫁给我爹之前是富商嫡女,经常随父下海做生意,性子泼辣。
直到来了京城,才藏起锋芒,渐渐收敛。
礼抬了一上午也没抬完,却迎来了几位意想不到的贵客。
西月国太子一进门,我爹娘的脸便垮了下来。
他身后站着的是脸色更黑的谢锦。
但西月国太子并未计较,而是提出想去看看我种的地。
我欣然答应,随后吩咐管家备上几匹快马。
西月国太子眼前一亮:「你还会骑马?」
我骄傲地点点头。
然后就听见谢锦一声冷哼:「技术极烂。」
我刚刚那点得意此刻荡然无存。
只能讪笑。
说起来,骑马这事还是谢锦教我的。
我技术不行,难道他就没有责任吗?
我心里有些不悦。
等我们几人骑马来到我的田产处,西月国太子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我得意地翘起嘴角。
刚想开口给他介绍:「太子……」
不对,我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在大晟的疆土上,我怎么能称其他国家的人为太子。
我心虚地瞥了一眼谢锦。
就看到他正目光不善地盯着我。
「王子?」
我又换了一个称呼,却还是觉得别扭得很。
便噤了声。
西月国太子被我逗笑了,开口说:「沈姑娘叫我西图墨即可。」
我讪讪一笑,客气道:「西公子。」
却不料他笑得更加大声。
谢锦嫌弃地剜了我一眼:「西图是姓,你个傻子。」
然后又转头,冲西图墨说道:「你们西月国日后若是有这么一位王后,怕是要丢尽王室的脸面了。」
西图墨却毫不在意道:「我倒觉得沈姑娘性情大方真诚,不拘小节,甚是有趣,与我西月国的民风颇为相近。」
随后又对我和气道:「沈姑娘若愿意,可以叫我西公子。」
我得意地向谢锦晃了晃脑袋。
可他脸色却更加阴沉。
我给西图墨介绍了我各块田地的庄稼。
其中有许多都是大伯从各地给我带回的种子,我为它们一一找到适合生长的土地。
经过近十年的努力,才形成了现在这一片充满生机的景象。
西图墨一片田一片田地巡视着,眉宇间却慢慢显现出凝重之色。
谢锦随手捏下一颗稻粒,脸上露出轻蔑的笑意,戏谑道:「沈姑娘的田地,可都是我们晟京顶好的良田,这样依赖土地与环境的作物,如何受得了西月的瘠土与朔风呢?」
还沈姑娘?平时不都直呼我沈青禾的吗?
现在在这阴阳怪气谁?
可不得不说,谢锦一句话便点出了关键。
西图墨也轻皱着眉头,眼底露出认同。
我沉思了一会,便认真开口:「你们跟我来。」
我将他们带到一块坡地,向他们解释:「这块坡朝向东南,常年迎风,我调理了三四年,才让它顺利长出作物,不过产量确实比不过刚刚那些地。」
仍有些松散粗砺的土地上,已经长出了一片绿油油的嫩芽,象征着它的根下,是能孕育出生命的土壤。
谢锦用手挖开一点深度,然后往里掏出一把土,放在手中揉了揉,面色凝重。
西图墨却很高兴,直夸我聪慧有天赋。
我心底有些激动。
毕竟谢锦只会说我笨。
看吧,总会有人觉得我是天才的。
我看向谢锦,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惊喜之色,反而眉头紧锁,紧抿双唇。
看向我的眼里,是我琢磨不透的晦暗情绪。
谢锦丢下手中的土,沉声对西图墨说:「西图王子,青禾身份低微,她的父亲不过是个六品小官,不仅不能体现大晟的诚意,而且,」谢锦顿了一下,眼底透出危险的光芒,「若是两国日后开战,你觉得大晟会在意她这条命吗?」
「这就不劳殿下操心了,适不适合,我自会同陛下商议。」西图墨笑答,可眼底却十分漠然。
言语间已有剑拔弩张之意。
谢锦还想说什么,就听见远处有人唤他。
我们一齐看过去,便看到柳琬的身影匆忙赶来。
她附在谢锦耳边说了几句话。
然后抬眸看了西图墨一眼,便怯怯地躲在了谢锦身后。
谢锦脸色一变。
随后又深深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同柳琬离开了。
我看着他俩远去的背影,甚是般配。
待我离开后,谢锦和柳琬姑娘定能成一对神仙眷侣吧。
谢锦走后,我兴致缺缺。
今日带他们来,我也怀着其他心思,我本想让谢锦夸夸我的。
西图墨看出了我情绪低落,也没再强求,将我送回沈府后便告辞了。
6
两日后,和亲诏书颁下。
我被封为安宁公主,十日后,将前往西月国和亲。
我听闻谢锦在他父皇的宫殿外跪了一天一夜。
可还是没能让皇帝收回成命。
爹娘哭了一夜。
我安慰他们:「你们之前总说我胸无大志,比不上其他京城儿女,这下女儿出息大了吧,我现在可是大晟的公主。」
「比什么不好,你同她们比这个干吗?哎哟,我的儿呀。」
母亲捶了我一拳,又扑到我怀里哭。
第二日,他们出了一趟门,回来后便开始平静地收拾家当。
我说我不用带这么多东西的。
我爹却一脸从容淡定道:「为父已经向皇上辞官了,以后便住在西华郡。」
西华郡位处大晟西部边疆,与西月国接壤,不打仗时,会互通买卖生意。
娘边收拾银票首饰,边冷哼:「我早就不想在这京城待了,天天小心翼翼捧着那群高门女眷的日子我早就受够了,我要去边疆大口喝酒吃肉。」
「哼,那群达官显贵更难伺候,还有那皇上,阴晴不定的,我/日日担忧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脑袋。」
我赶紧捂住父亲的嘴。
天子脚下,我爹怎么比我娘还口无遮掩?
但我心里很是高兴,高兴得几乎要落泪。
我怎会不怕呢?
家中只我一个孩子,我自小便受尽娇宠,无人管束,更未离开过亲人。
可现在却要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若爹娘能落居西华郡,我便对自己选的路更有底气。
7
礼部正加紧赶做我的嫁衣,沈府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人鱼贯而入,为我量身,或是抬送来陛下的赏赐。
天黑了,我累得趴在桌子上翻白眼。
肚子也咕噜地叫着。
为了维持身材,半月后能顺利穿上嫁衣,礼部甚至管控了我的饮食。
身后突然飘来一阵香味。
是烤鸡!
我猛地起身向后转,就看见谢锦那双含笑却悲伤的眼睛。
他将手中包着烤鸡的纸袋放在桌上。
「吃吧。」
我没敢动,本想问他是怎么进来的。
可想想,他是皇子,是皇后嫡出的儿子,是当今太子的同胞弟弟。
他想进来,又有谁敢拦呢?
「谢锦,你来做什么?」我脸色迷茫地问他。
他没回我,只是安静坐下,说了句:「我对不住你。」
我更疑惑了。
其实谢锦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为一个并不喜欢的朋友,做到这份上,他不用再对我有所愧疚。
何况,这本就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不会让你去和亲的。」他坚定地看着我。
「谢锦,诏书已下,你不用再为我做什么了。」
「你到底为何要主动去和亲?你说的那些理由,我通通不信。」
谢锦看向我的眼神,变得愤怒又委屈。
奇怪。
要去和亲的是我,他委屈什么?
「谢锦,大晟和西月国已经打了很久的仗了,用和亲止戈,不好吗?」
「大晟无能,为何要牺牲你一个女子去求安宁?」
「我不是因国家无能而去和亲的,是为了边境千千万万的百姓。」
我低声解释道。
「那我便去向父皇请缨出征,踏平西月。」
我眉头一蹙,第一次觉得谢锦比我蛮不讲理。
「谢锦,两国已和,不需要再打仗了,边境百姓也再承受不了战乱之苦。」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和谢锦之间,竟会是我劝诫他。
谢锦轻笑出声,却充满了苦涩。
「沈青禾,你何时有这种觉悟了?当那个跟在我身后爱吃爱喝的沈青禾不好吗?我会护你一辈子。」
他又想用手来戳我的头。
我退了一步。
他的手便僵在了空中,然后缓缓放回桌上,紧紧握拳。
「谢锦,我马上就要去和亲了,你深夜入我房门,会毁我清白的。」
谢锦眼尾绯红,颤声开口:「那我呢?沈青禾,我的清白怎么办?就因为你从小便缠着我,使得满京城都说我要娶你,我怎么办?」
我心中一惊。
我此前如此过分的吗?
「谢锦,对不起。」
我低下头,无措地搅着手指,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沈青禾,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带你走。」
我摇摇头,泪眼汪汪却无比坚定。
「你怎么还是如此蠢笨?半点长进都没有。」
谢锦望着我,眼里藏着怒火与失望。
「谢锦,我是为大晟和亲,是英雄,你以后再不许说我笨了。」
我难得反驳他。
「可沈青禾,你走了,那我怎么办?」
谢锦歪着头,睁着迷茫的眼,神色悲戚。
「谢锦,你不是一直讨厌我缠着你吗,我走了,你应该开心的呀。」
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雀跃起来,想感染到他。
因为看着谢锦难过,比我自己难过还要心痛百倍。
我还是很喜欢谢锦,我希望他开心。
可谢锦不但没有开心,反而对我失望至极。
谢锦走了,临走留下的话仍是:「沈青禾,你怎么还是这么笨?」
8
我很想告诉谢锦,其实我不笨。
谢锦肯定没见过大晟与西月国的边境吧。
但我见过。
若是两年前,我对西月国是充满敌意的。
直到,伯父带我去了西华郡。
前几年,边地战火肆虐,可大伯在那边的生意却并未停下。
由于战乱,西华郡能跑的人都跑了,跑不了的人便在战火中讨生存。
有一日,一个面色黝黑、衣衫褴褛的妇人来到我们的客栈,怀中还抱着一个用破布裹着的婴孩。
我从未见过如此瘦弱之人。
她的手还没有沈府庭院中那棵细竹粗,怀中的婴孩更是瘦小得能看见骨头。
她声音含糊,我便从柜台后探出身子,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大伯却突然出现,递给她几个馕和一碗粥,又指了指里面,示意她进去吃。
妇人不停地弯腰道谢后才走了进去。
我撇撇嘴,心中怜悯,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西月国的人真可恶,害得西华郡的百姓如此可怜。」
可大伯却眉头一跳:「青禾,你可知,刚刚这位是从西月国逃来的难民。」
我大惊,张着嘴,说不出话。
良久,我才开口:「大伯,这场战争到底谁对谁错?」
大伯没有回答,而是眉露忧愁,问我:「青禾,你可知为何西月国明明野蛮落后,可他们的将士却悍不畏死,抵抗了大晟这么多年?」
我迷茫地摇摇头。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退路,他们的背后只有贫穷与饥饿,所以他们必须通过入侵我们的边境来进行掠夺。
「大晟想要收服西月国完成一统,西月国想通过战争掠夺资源,没有谁对,但苦的永远是战火席卷下的百姓。」
我问大伯:「那战争何时才能停止?」
大伯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青禾,你可知大晟起初有多大的版图?」
我心虚地摇摇头。
大伯气得狠狠用指节敲了下我的脑袋:「从小要你多读书,你非要去种地。」
我捂着头,等着下文。
大伯伸出三根手指:「不足如今的三成,当年盛朝灭亡,大地凋零,大晟建国不过两百多年,便将版图扩张至此,大疆域里只剩下西月国尚未收服。」
大伯叹了一口气:「但也因为常年征战,民众怨声载道,国力开始衰退,当今圣上才停止扩张,休养生息,加上西月国本身民风彪悍,地形易守难攻,才形成了如今的拉锯战。」
我仰脸问他:「大伯,那大晟与西月,谁会赢?」
大伯看了我一眼,拿了册账本便转身走了,只留下轻飘飘一句:「大统,是必然。」
后来,我在西华郡停留了半年,亲历了肆虐的战火。
心头也越来越压抑,只觉得,西月百姓苦,西华郡百姓亦苦。
临嫁的前一天,大伯回来了。
他问我,为何愿意去西月国和亲。
我笑着答:「大伯,若天下一统是必然,那我愿尽我之力,让在那之前,不再有战乱。」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已是最好的人选。
9
出嫁那天,文武百官皆来送我。
可我往乌泱泱的人群中瞧了半天,也没看见谢锦的身影。
立于我身旁的谢绣看出了我的意图,低声告诉我:「皇兄昨日欲刺杀西月国太子,被父皇关起来了。」
陛下派了上百禁卫军将谢锦的宫殿围得水泄不通。
今日,怕是无论如何也来不了了。
我闻言一愣,然后怔怔点头。
原还以为,他是生我气了。
接亲的轿子还得等一会才到。
我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
柳琬就站在我左侧身后,我悄悄退了一步。
头上的礼冠极重,将我带得身形一晃。
柳琬赶紧过来扶我,轻声说着:「公主小心。」
我站稳身子,便小心附在她耳边问:「柳琬,你可知谢锦属意你?」
我离开两年,谢锦都没有任何行动。
如今我要走了,自然替他着急起来。
他到底知不知道,像柳琬这么好的姑娘,去柳家提亲的媒人都快把门槛给踩破了。
可柳琬却是一愣,柔声解释:「公主误会了,我与二殿下,并不相识。」
这下轮到我发愣了。
「可上次在我田边,你分明将他喊走了。」
「那次是谢绣公主听见陛下与皇后娘娘有意敲定你去和亲,便托我递消息给殿下。」
说完,她面露犹豫之色,最后还是开口:「殿下的身份何等尊贵,岂是我们这些官眷能轻易结识的,整个京城世家,也只有公主您与殿下交好。」
我心头一怔。
跟在谢锦身后久了,差点都快忘了,我与他之间的身份是何等悬殊。
谢锦是皇后娘娘嫡出的孩子,太子的胞弟。
若日后太子有什么闪失,他是要顶上去当储备太子用的。
甚至,不是没可能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我不过是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
却能拿着谢锦的信物,随意出入宫门,把皇宫当后花园逛。
我忽而想起有次,我在皇宫迷了路,情急下不小心撞折了皇上悉心浇养的小青竹。
皇上发了好大的怒。
是谢锦替我担下了罪责,还挨了打。
我看着他身上的伤,心疼又后怕。
他骂我笨。
我则抽泣着向他保证,日后不会再进皇宫了。
他却生了气,说:「怕什么,这不是有我呢?」
记忆里,好像无论我犯了什么错,总有谢锦站在我面前。
沈府虽在这京城里排不上号,但却从未有人敢欺负我。
有时,我会听见不少高门女眷当着我的面议论我,说我攀上了高枝。
我高兴地将这些话告诉谢锦。
可他却脸色一变,问我怎么不生气?
我面露疑惑,为何要生气,她们说的不是事实吗?
可后来,便再也没人在我面前说那些话了。
小时候,我总爱围着谢锦开心地转圈。
因为那时在我眼里,谢锦无所不能。
他没说谎,他确实一直将我保护得很好。
脸上有泪滑落。
我伸手去擦,却越落越多。
迎亲的队伍已出现在道路尽头。
谢绣拉过我的手,往我掌心塞了一块东西。
触觉温润冰凉。
我低头一看,竟是一块玉。
我见过它。
谢锦时常将它佩戴在身上,说是他三岁时突发重病,皇后娘娘亲自去为他求的。
平日里,他连摸都舍不得让我摸一下。
今日,却将它赠与我。
我细细摩挲了一下它的轮廓,指尖不舍,但还是将它还了回去。
谢绣面色一惊,赶紧附在我耳边说:「这是我皇兄送你的。」
我没有回话,只是看着她,浅笑着摇头。
谢绣看出了我的决绝,红了眼,低声道:「我一直以为,你会成为我嫂嫂的。」
接亲的轿子到了。
上轿前,陛下走过来,亲手给我扶正了头顶的礼冠。
面上依旧是威严的神情。
我自小便怕他,此刻却敢平静地直视他。
他轻叹了一口气:「怪就怪,锦儿没有早一点开窍。」
我面色茫然,又想起了那天谢锦的话。
原来他没骗我,整个京城都以为他会娶我的。
乐声一路未停。
我坐了一会,便掀开帘子。
已经出城门了。
我往后望,想最后再看一眼晟京。
却在城墙上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锦终究还是来送我了。
他穿着的,是我上次送他的礼物,被放在木盒的最底下。
原来那日还是被他捡走了。
我拼命向他挥手。
然后再认真地将他的模样深深刻进心底。
只期盼能慢一点,慢一点忘记他。
10
到了西月国。
我才真正感受到此地的荒凉与民风的原始。
民众尚未开化,听说我来自大晟,便对我万般唾弃。
扬言我是来自异国的妖女,会给西月带来灾乱。
只要我踏出王宫,便会有小儿向我丢石子,面带恨意地辱骂我。
他们不理解和亲背后的用意,更不会害怕对他们而言远在天边的大晟皇帝的威严。
他们只知道我来自带给他们战乱的国家。
王室里,除了西图墨,其他人也都看不起我。
有些议论我的话语比我在晟京听过的,要恶毒上百倍。
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十七年,我一直都活在爹娘、大伯还有谢锦的庇护下。
从未真正独面过问题。
我本想借太子妃的身份帮我大伯打通打通这边的商路。
可不承想,在西月国,我大伯沈召的名头比我这个讨人厌的太子妃响多了。
西月国生活物资缺乏,尤其是粮食。
因此非常依赖大伯开辟的那条通商之路。
我大伯将它取名为通西路,可这边的民众却更愿意称它为圣路。
甚至在知道我和大伯的关系后,西月国的人对我的态度都好上不少。
至少,没有人再向我丢石头了。
没想到,离开了晟京,离开了谢锦,我还能体会一把仗他人势的感觉。
我又想起谢锦了。
平日里,我思念谢锦时,总是心有愧疚。
我总想着,我既已成为他人的太子妃,便不该忘不了旧人。
可后来我才知道,西图太子亦有自己的心上人。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中才落下一块大石。
西图太子爱慕的姑娘真当得上是草原上的鹰。
她骑马时的飒爽英姿,连我看了都过目不忘。
也难怪西图太子这么爱。
姑娘名为涂山月。
据说她爹娘给她起这名,是希望她能成为西月国一抹清冷的月。
没承想,人家自己却活成了草原上展翅的鹰。
可涂山月并不喜欢我,她甚至从不用正眼瞧我。
瞥过我时,眼里的鄙夷,简直比谢锦最嫌弃我时还要嫌弃。
可我却并不讨厌她。
涂山月不是坏人,她只是性情直率,不喜欢便显露在脸上,但从不会在背后耍手段。
毕竟她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会是坏人?
而且她这个性格,真有我娘年轻时的风范。
我有意想与她亲近,可她却并不领情。
直到我知道她与西图墨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时,再看见她,心中便会莫名升起心虚。
从此,我便不再缠着她了。
11
初来西月国的那几个月,我常常会给谢锦写信。
一边写,一边落泪。
信写完,纸已湿透,把墨都晕开了。
我想告诉他,这里的人对我有多坏。
以前在晟京时,我每次受人欺负,总会向谢锦哭诉。
谢锦便会一边骂我笨,一边去替我找回场子。
那一瞬间,我想,其实当谢锦的小跟班也挺好的。
可我还是将纸撕掉了。
抹干净泪,提笔重新写。
我告诉谢锦,我在这边过得很好。
这里有高山、草原,还有戈壁,太阳落山时又大又红,仿佛要将山脉砸穿,天空燃尽。
草原上的星星又多又亮,我每晚都会许很多个愿望。
我满意地将信纸折好,然后托人递出去。
便开始满心期待地等着谢锦的回信。
谢锦的回信总是来得很快。
他也会将他的所见所闻讲与我听。
谢锦的字苍劲有力,我却看到了攀附在上的温柔眷恋。
没我在身边,谢锦果然长大了,稳重了不少。
我将信纸看了又看,在烛灯旁看,对着日光看,躺在床上看。
看完就将它藏于枕头下,伴我/日日好梦。
西图墨并不阻拦我写信,他对我终究是有愧疚的。
可王室内还是流出了许多难听的言论。
我失眠了。
然后起身,点上灯,提起纸笔。
郑重地写下:【我已适应西月的生活,往后,就不再给你写信了。】
我这才体会到,原来古书中的字字穿肠是真的。
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刺入了我的心。
写完,已是千疮百孔,疼痛难忍。
谢锦这次的回信,来得很慢。
等我终于拿到它,急切地打开时,却看到信纸上只有一个字。
【好。】
于是,与爹娘的团聚变成了我一年中唯一期盼又幸福的时光。
西图墨是个大好人。
他准许我每年可以去西华郡与爹娘相聚几次,其中,便包括我的生辰。
爹娘知我口腹之欲重,心疼我在西月国吃不好。
所以每年这时候,都会为我准备一顿顶丰盛的菜肴。
还有一堆各色各样的糖点。
直到好几年都是不重样的糖,我才心生疑问。
问爹娘这是否是大伯游商时给我搜集的。
爹娘眼色闪躲,面上几番变化,最终才无奈开口:「这是锦王送来的,他每年都送,却不让我们告知你。」
我喉头一滞:「锦王?」
爹娘解释道:「锦王便是当今二殿下谢锦,他已封了王爷,封地便是这西域六郡,他的王府就在这西华郡呢。」
爹面色犹豫,斟酌着开口:「你俩是旧相识,可要去见他一面?」
我摇摇头,泪珠滚落。
我再不懂事,也该明白,如今我们的身份,已不适合再见了。
我咬了一口手中的糖糕,已尝不出甜来,喉头苦涩难咽。
12
我从未忘记我来此的初心与目的。
刚刚适应这边的生活,我便开始挑选起土地来。
西图墨也在极力给我提供支持。
不仅派人跟我一起找地,还给我调来了不少有农作经验的下手。
可西月国中许多的官员对我十分质疑,都等着看我笑话。
我并不在意他们的冷嘲热讽。
他们越不相信我,我越要做给他们看。
西月国并不小,若不是和大晟相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辽阔。
这里地形多样,可特殊的气候却注定了极少有地方能种出高产的粮食。
我将从大晟带来的所有优质的种子都按照以往的经验选择了相较适合的土地。
可最后能顺利长出来的,寥寥无几,基本都是高粱、粟米等稍微抗风耐旱些的作物。
更别提能复刻在大晟的产量。
但我内心还是颇为激动。
西月国能种植的粮食种类极少,能多一种,便能少一具饿殍,多一份生机。
为了守护这得来不易的幼苗,我几乎天不亮就来,披星戴月而归,日日巡视。
可我与风斗,与天斗,却没能斗得过人心。
当我听到不知从何处传出我在种植邪物的声音时,我心头涌上不安。
再赶去看那块田地,已是一片狼藉。
所有幼苗皆被连根拔起,摧毁殆尽。
我站在田地旁,脑袋一片空白。
可眼里的泪刚刚落下,就被我抹去。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我冷静地喊来手下的农户,与我一起将未被斩根的幼苗重新栽种,随后又向西图墨调来部分兵马驻守。
直到它们尽数成熟。
我却遇到了第二个问题。
即使是免费发放,也无人敢领,无人敢吃。
西图墨捏着手中的粟米,竖眉怒道:「那就一锅煮了,押着他们一个个排队来吃。」
我摇摇头,这种手段只会让百姓更加抗拒。
我并不仅仅是为了他们能吃,更是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种。
我决定将收获的粮食尽数分发给驻守的士兵。
士兵服从性高,且大多家境贫寒,由他们先行试吃后,再带回给家中亲人,便顺利多了。
果然,没过几天,便有人开始打听这是哪来的粮食。
此时,我再让西图墨广而告之,就有不少人愿意来领种子。
我亲自给他们发种选地,教他们如何开垄,如何增强土地的肥力。
不到三年,西月国便罕见地掀起了一阵耕种的狂潮。
西月国的人怎么都没有想到,从大晟过来的太子妃竟会教他们耕作。
在这个真正以食为天的地方,我的名声开始迅速好转。
甚至有地方,开始给我塑泥像供奉。
我看着那张和我没有半点相似的脸,以及泥像前的几根香烛。
说不出话来。
13
种地是一件极其缓慢又耗费心神的事。
西图墨继承王位时,我在种地。
西图墨迎娶涂山月作王妃时,我在种地。
涂山月查出喜脉时,我还在种地。
直到涂山月生孩子难产了,我才放下手中的锄头,赶了过去。
刚进大门,便看见西图墨正在幕帐外在焦急地踱步。
里面传来痛苦的喊声与阵阵神秘的低吟。
「里面在干什么?」我拧着眉沉声问。
西图墨大概是第一次见我生气,愣了一会,才道:「西月的巫师们正在祈天降福。」
「祈你个头啊。」我气得破口大骂。
随后便冲了进去。
掀开最外层的帘子,涂山月身下大片的血看得我一阵眩晕。
可旁边几名巫师却视若无睹,还在低吟着嘴里那些晦涩的咒语。
我用力咬了咬下唇,使自己从眩晕与腿软中恢复过来。
然后便让西图墨赶紧去民间找几个专业的接生婆。
却被巫师拦住:「王妃生产,岂能让那群低贱的下人来,这会冲撞了小王子气运的。」
「你再敢多说一句,我便砍了你的头,西图墨信你,我可不信。」
我怒目瞪她。
这几年,我在西月国的声望越来越高。
大巫师也不敢轻易得罪我,只是轻哼了一声,然后便面色不愉地退到了一旁。
涂山月躺在床上声嘶力竭地喊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呼吸急促,鼻翼一张一翕,双手紧紧抓着床单。
我是见过助产的,可从未亲自做过。
眼下情况危急,我没得犹豫了。
我让旁边的侍女去取水盆和巾帕。
然后将涂山月平日里用来放置弓箭的架子搬来,扶着她趴上去。
其余我再做不了什么,只能在一旁安慰鼓励她。
幸好涂山月平日里是练武的,体力好,毅力强,最终母子平安。
孩子刚落地,那为首的大巫师就笑着走到西图墨身边:「恭喜王上,喜得王子,这多亏了巫神大人降下的福气呀。」
我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将这些老巫婆打一顿,然后通通关进大牢。
涂山月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拉着我说些感激与忏悔的话。
我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但还是嗫嚅着开口,问她现在愿不愿意和我交朋友了。
她闻言一愣,随后便大笑起来。
「我原先不喜你,是因为觉得你看起来单纯得有些蠢,如今看来,应该是单纯得可爱才是。」她伸手戳了戳我的头。
我一怔,莫名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熟悉。
谢锦当初也很爱戳我的头。
我已有些日子没想起他了。
若还能再见,我一定得告诉他,我在西月国做了多少了不起的事。
「你别哭呀,我不说你蠢就是了。」
涂山月慌张地来抹我的脸。
我心头一愣。
我哭了吗?
大概是突然一下子太想他了吧。
14
不知是谁传我妙手回春,说我将王妃和小王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心头一震。
我没有。
你别胡说。
到底有没有人来管一下造谣传谣的人呀?
我看向西图墨,他却无奈摊手,告诉我宫外现在聚着一群人等着我去看病。
我欲哭无泪。
只能硬着头皮上。
好在我当初与大伯做游商的那两年,跟随商队中一位神医学过些医术。
对于一些小病,还能勉强对症下药。
可一些疑难杂症,我也束手无策。
我让大伯给我送来一些大晟的医书。
又招拢了一些民间医师,然后将部分医书翻译成西月国的语言,教给他们。
没承想,等我从田里种完地回来,他们已经开始无师自通地类推其他医书了。
我心念一动,要大伯送来更多大晟的书籍。
不仅是医书,还有农书、工书,甚至是话本。
而要想看懂这些,便要学习大晟的文字。
西图墨执政开明,并不墨守成规,因此并不反对我将这些东西引进西月。
我对西月国有大功德,百姓对我的敬仰几乎快超过本土供奉已久的巫神。
西月国在慢慢变好,虽仍远比不上大晟的富强,但也不再是以前那般荒凉野蛮之地。
我也过得很好,西图墨与我的情谊更像是挚友与知己。
在对我作为王后,却多年来未有子嗣的怨声出来时,力排众议,封我为西月国圣女。
这些年,我致力于在西月国发展农业,传播医术,以及来自大晟的文化。
我看着荒田变成绿地,医术取代巫师,懵懂的小儿也能识得几个文字。
心中升起巨大的满足。
爹娘每次见我,都会被我的成长吓上一大跳。
谢锦你看,你日后再也不能说我笨啦。
可我心中却突然升起一片茫然。
我好像,已经记不清谢锦的脸了。
15
岁月慢慢流逝,转眼已过去数十年。
我已容颜不再,年老色衰。
爹娘在十几年前便已逝去,我的膝下亦没有子嗣。
后来,连西图墨与涂山月也相继离开。
已无人与我做伴了。
这里人人都称我为圣女,却再没有人唤我一声青禾。
或许是年纪大了,我开始常常感到孤独。
西月国的子民敬重我,王室也给了我足够的礼待。
可我的心中总是有一块空缺。
每当西月国的风沙肆虐时,便会灌进那处缺口,割得我生疼。
只有每年生辰,从西华送来的,不重样的糖糕,能短暂地填补一丝。
悠扬的角琴声时常响起,不似乡音。
直到有一天,马术会上。
我见到一位少年高高扬起马鞭,英气俊秀的脸上是肆意张扬的笑容。
骄傲得像初升的旭日。
我忽而想起了十五岁那年,大晟的狩猎会。
谢锦也是这般耀眼。
他墨发高束,骑着白马,冲我一笑。
然后将打来的猎物丢进我的怀中。
我吓得惊叫直退,却发现怀中的小东西一动,竟是只活着的兔子。
正用它红玛瑙般的眼珠怯怯地看着我。
再抬头,就只见少年策马远去的身影,与回眸时的一笑。
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而渐渐模糊的面容于我心底再次清晰起来。
大概是上天对我的施舍,让我又再次记起十七岁时的谢锦。
真好啊,我的少年在我心中,永远朝气肆意。
想起谢锦的次数越来越多。
白昼浅梦间,年少的记忆在暮年时被一点点唤起。
望着浑圆慢垂的落日,渐渐带走大地的余晖。
我有时甚至会想,若我突然病重,是否还能再见一次谢锦?
我是大晟前来和亲的公主,临死前理应有大晟的人前来探望。
谢锦驻守西华郡,定是他来看我。
光是这么想着,嘴角便已扬起甜蜜的笑意。
我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那个日日揣着心动与期待,期盼能见到谢锦的青禾。
只是不知,数十年过去,谢锦是否还能认出我来。
可事与愿违,我身子健朗,牙口好得能一次吃下谢锦送来的全部糖点。
只有在牙疼之时,我才会自暴自弃地想着,谢锦呀,你快来看我吧,我马上就要疼死了。
可一睁眼,却只能看见年轻的新王立在我的床前,脸上挂着担忧与恭敬。
这时我才会想起,我是西月国先王的王后,是西月的圣女。
我终于从梦中清醒,此生怕是再难相见了。
16
大晟的铁骑终究还是踏入了西月。
大晟新帝铁血又怀柔。
兵马悍厉,强势破关,却不伤西月一民一户。
西月虽有长进,可终究势弱。
最终还是选择了归顺大晟。
大统已成必然。
我心绪复杂,涌上悲凉。
年少的初心在西月的劲风下吹打了数十年,早已模糊了最初的面貌。
直到踏上故土,我的心才有了明显的颤动。
本以为再无相见之日,却得命运垂怜,我还是重回了大晟。
我迈着已不再轻盈的步子,徐徐赶往西华郡的王府。
可路边书生却惊异开口:「如今哪有什么锦王府啊,阿婆,你怕是许久未出世了吧。」
他见我双目失神,终是不忍,带我去了锦王府故地。
我见到了谢锦的坟冢。
立于高地,朝向西边。
在那里,能俯看到整个西月。
「锦王啊,三十年前便去世啦。」
守墓老人悠悠开口。
我伸出手指,细细摩挲着石碑上刻着的:【吾爱沈青禾】。
然后将脸贴上谢锦的名字。
闭上眼,却还是落下两滴浊泪。
原来,我的谢锦,走得这样早。
我今年五十有六。
在这个没有谢锦的世上,我已活了这么久。
未能共生死,好在长相爱。
此生能相识,便已是上上签。
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少年谢锦的模样。
晟京的青石街上。
谢锦回过头,俊秀的脸浮出生气:「沈青禾,你怎么走得那么慢呀,下次不等你了。」
「来了来了,谢锦,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呀。」
谢锦神情傲然,双手抱胸,立在前方等我,看向我的眼底却是清亮与笑意。
谢锦,我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