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是春日的终章,亦是夏季的序曲。
雨生百谷,万物得时,花草树木在湿润的风里拔节生长。此时牡丹初绽,茶香氤氲,柳絮纷飞,既有春日将尽的怅惘,亦有生命勃发的热烈。
宋代词人仇远、苏轼、陈允平的三首谷雨词作,藏着时光的褶皱与人生的哲思,又如同三面棱镜,折射出节气背后的人生况味,让我们在平仄韵律中,遇见节气里的诗意与远方。
且随这些词句溯回千年,看诗人如何在春深之际,将自然流转与生命感悟熔铸成诗。

【1】
浣溪沙
宋·仇远
红紫妆林绿满池,游丝飞絮两依依,正当谷雨弄晴时。
射鸭矮阑苍藓滑,画眉小槛晚花迟,一年弹指又春归。
仇远笔下的谷雨,是一幅色彩浓烈的工笔画。
红花紫艳妆点着黛绿色的山林,绿叶倒映在满池春水之中,游丝与飞絮在空中缠绵相依,晴光在雨后的空气中流转,正是暮春特有的绚烂与迷离。
诗人特意捕捉了两个生活细节:"射鸭矮阑苍藓滑,画眉小槛晚花迟"——在生满苍藓的矮栏边,玩着射鸭的游戏;于雕花小槛旁看晚开的花朵,听画眉声声啼鸣。这些细微的日常,构成了谷雨时节的闲雅时光。
最后,诗人用“弹指春归”四字,将繁盛与消逝的悖论推向极致——最浓烈的绽放,往往预示着凋零的开始。
作为宋末元初的文人,仇远经历了朝代更迭的动荡,眼见临安城从“市列珠玑”沦为“废池乔木”,痛心疾首的诗人却无能为力,唯有以隐居不仕来保留宋代文人的最后一丝风骨,将才情寄寓于诗词与山水。
词中"一年弹指又春归"的感叹,看似是对春光易逝的惋惜,实则藏着对生命的深刻洞察:当我们在悠闲的赏花听曲中全情投入时,时光便不再是虚无的流走,而是在每个具体的瞬间留下了指纹。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总在焦虑时光易老,却忘了真正的永恒,藏在看花听雨的专注里,藏在与生活温柔相惜的瞬间中。
谷雨教会我们:与其感慨"春归",不如像词人那样,把日子酿成诗,让每个当下都有了抵御岁月的重量。因为时光的意义,从来不在追赶,而在认真活好眼前的每一刻。

【2】
天仙子·走马探花花发未
宋·苏轼
走马探花花发未。人与化工俱不易。千回来绕百回看,蜂作婢,莺为使。谷雨清明空屈指。
白发卢郎情未已。一夜翦刀收玉蕊。尊前还对断肠红。人有泪,花无意。明日酒醒应满地。
苏轼此词以“探花”起兴,以“酒醒满地”作结,将谷雨时节的牡丹盛景化作人生困境的隐喻。
骑马探春,反复绕花细看,并打发蜂蝶莺鸟传递春讯,可是花还没有开。人们扳手指计算,再过几天到清明、谷雨时就该看见花了,但到时候能看见花吗?
"谷雨清明空屈指",时光在指尖流逝,可"白发卢郎情未已"——即便已生华发,对生命的热爱仍未减半分。
卢郎到了老年还多情,一夜之间就用剪刀把刚开的花减掉,在酒宴前还要面对着断肠花。人会流泪,花也不想被人摘去,到了第二天酒醒的时候就会看见花已经落了一地。
这首词其实是苏轼调侃好友张先晚年纳妾的作品。上片写寻花,比喻张先千方百计物色美妾;下片写面对花,说明张先买妾如愿以偿,而其妾则很可悲。
如果将这首词放下人生大背景下,又有另外一番韵味。
"一夜翦刀收玉蕊。尊前还对断肠红。" 花开终会花落,就像人生难免聚散,可苏轼偏要在"人有泪,花无意"的无奈中,守住那一份"千回来绕百回看"的热忱。
苏轼一生仕途坎坷,特别是在经历"乌台诗案"的生死劫后,他的人生已从锋芒毕露转向豁达通透。所以这首词表面写探花惜花,实则也是借花喻人:
即便命运如"翦刀收玉蕊"般残酷,也要在有限的时光里,像追逐花开那样,热烈地拥抱生活。就像苏轼在黄州种地酿酒、夜游赤壁,把困境活成了"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自在。
生命如此浅薄,我们终会像词中的"白发卢郎"般经历岁月的馈赠与剥夺;但生命也有厚度,它的厚度从来不在于年龄,而在于是否始终保有"探花"的初心。
谷雨时节的花开,是对时光的回答:哪怕明知花期短暂,也要在盛放时拼尽全力,这便是对生命最好的致敬。

【3】
过秦楼·寿建安使君谢右司
宋·陈允平
谷雨收寒,茶烟飏晓,又是牡丹时候。浮龟碧水,听鹤丹山,采屋幔亭依旧。和气缥缈人间,满谷红云,德星呈秀。向东风种就,一亭兰茁,玉香初茂。
遥想曲度娇莺,舞低轻燕,二十四帘芳昼。清溪九曲,上已风光,觞咏似山阴否。翠阁凝清,正宜沦茗银罂,熨香金斗。看双莺飞下,长生殿里,赐蔷薇酒。
作为寿词,此作跳脱了俗套的吉祥祝颂,以“茶烟”“红云”构建出世外桃源般的时空。
"谷雨收寒,茶烟飏晓,又是牡丹时候。" 陈允平的词一开篇,便铺开一幅雅致的春日画卷。
谷雨驱散了最后一丝春寒,清晨的茶烟袅袅升起,此时正是牡丹盛开的良辰。词人继而描绘"浮龟碧水,听鹤丹山"的仙境般场景,又写"向东风种就,一亭兰茁,玉香初茂"——在东风中种下兰草,待其茁壮成长,香气四溢。
词末“看双莺飞下,长生殿里,赐蔷薇酒”的典故,暗藏深意。唐明皇与杨贵妃的长生殿盟誓,终究湮没于马嵬坡的尘土;而词人笔下“沦茗银罂”的茶烟,却让时间在茶盏中凝固。
作为南宋末年的词人,陈允平曾在官场浮沉,却始终心怀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故而全词虽为祝寿而作,却超越了应酬之笔,将对生命的礼赞融入自然与人文的交融中。
词中"采屋幔亭""满谷红云"的祥和,既是对建安使君德政的称颂,亦暗合了文人"种德如种兰"的理想,而谷雨这个处在暮春的节气,即是播种的时节,亦是对生命的启示。
人生的价值,在于为世界留下一片可以生长的春天。无论是培育兰草的芬芳,还是营造"觞咏似山阴"的人文雅境,都是在时光里种下永不凋零的精神之花。
所以,真正的永恒,不在于留住春光,而在于像词人那样,在人间种下希望与美好。
茶烟与牡丹终将消散,但种下的兰草会年复一年抽芽,如同我们传递的善意与热爱,会在时光中生生不息。

三位词人的谷雨书写,暗合着中国哲学的三重境界:仇远见“天地不仁”而哀而不伤,苏轼历“道阻且长”却向死而生,陈允平悟“须臾永恒”终超然物外。谷雨时节,牡丹倾城的刹那、茶烟氤氲的绵长、急雨摧花的暴烈,共同构成生命的复调。
今日再读这些词章,我们或可领悟:人生的谷雨时刻,未必是“红紫妆林”的巅峰,亦可能是“白发对花”的困顿,更是“茶烟飏晓”的沉淀。正如牡丹在谷雨后凋零,却将种子埋入泥土;我们穿越时代的风雨,亦在词句的褶皱里,寻得对抗时间的力量——那便是以审美的眼光凝视无常,在破碎中拼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