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本文摘自《定远春秋》第二辑(1994年9月),作者孟宪武,原标题《神枪手王文义》
原正文
神枪手,这顶桂冠,并非作者加给王文义的。乃是抗战初期旧《安徽日报》在头版头条用特大号红标题报导出来的消息。要了解神枪手的来龙去脉,还得从日寇初犯皖东说起。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日寇进犯上海,我国军民浴血奋战三月失守,又沿京沪铁路直通南京,三日城破。守将唐生智置市内数百万人生命财产于不顾,携眷潜逃,酿成了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日寇在南京奸淫烧杀够了,便渡江北上,企图与芦沟桥南下日寇会师,以进犯河洛,包围武汉,然后横扫西南,圆其三月灭华的美梦。我皖东地处京畿,在日寇马鞭之下。定远人民知日寇即将临境,纷纷坚壁清野,收藏物资,时已人心惶惶,一日数惊!
王文义祖代务农,住岱山乡晓山保大胡村,亲友皆呼他大胡王三。他春夏耕耘,秋冬射猎,维持生计。一九三七年农历腊月半,他带领三子一婿,在磨盘山下打猎,收获不少,背篓中装满山鸡野兔。晌午时分坐在林中休息,忽见山顶上来了三人,穿着黄呢军服。他立刻意识到鬼子来了,因为国民党部队穿的是灰色军装。王文义急忙隐在树后,将溜子装进鸟枪(溜子是锡融化后倒出象子弹头大小的鸟枪子弹)他举起枪,扣动扳机,砰的一声,中间一个鬼子应声倒下,那两个转身跑回。王文飞上山头,弯腰取枪时,鬼子突然爬起,举枪抵住王文义胸口,他忙将枪向上一抬,刚举上肩头枪响了,只觉右肩一麻,知道被打着了,忙将鬼子枪筒抓往,用力一拉,鬼子丢枪倒在脚下,他举起枪托向鬼子头上砸去,立即脑浆喷出。这时东山下鬼子机枪响了,大女婿刚好赶到现场,帮他解下鬼子的弹盒,王文义背上大盖枪奔向西山。
王文义自此以后精神抖擞,常背着日本“三八式”去赶集。在集上总是被乡亲们围着,叫他讲打死鬼子的经过。作者当时看他穿着青家家布棉衣,脚踏麻鞋,背着那支漆黑锃亮的大益枪,真羡慕这位勇敢的农民。
这消息不胫而走,轰动了整个皖东。那时驻皖桂军赖旅长派特务大队长吴缄(字子常,后任过战时定远县长)来岱山慰向王文义之后,提出要以两支中正式’步枪,换取他的大盖枪,另奖银元贰百块。王文义点头应允。他家后来又买套筒枪三支,将三子一婿用快枪武装起来,打猎时再背上鸟枪就成“双挂元”了。
日寇初犯定远磨盘山,即被打死一人,怎能善罢甘休呢?逐于一九三七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日沿滁定公路大举进犯,一路烧杀奸抢,岱山也变作一片焦土。人们早就撤往乡下。大吴庄看门人张老五和陈庄柏松亭老人及其长子柏正基,俱被日寇枪杀。街上一位七旬老妇,亦遭奸污。日寇凌晨三时侵犯池河,在街东首玉皇阁(即现在建材厂处那时是乱坟岗),遭到桂军伏兵狙击,二十七日早晨桂军与日寇展开肉搏,火光接天,声震寰野。这时日寇援军赶到,炮击我方阵地,赖旅长命机枪连开枪扫射,敌我双方全部阵亡。以后日寇将鬼子尸体拉光烧光,我军打扫战场时,只将枪支弹药摘除,即遗尸沙场而去,数月行人掩鼻,多年白骨垒途。自此,这条公路人烟绝迹,狐狼
挡道,间隔几天有日寇汽车出没此路,横冲直闯。
鬼子打通浦蚌公路后,作为津浦铁路辅助运输线,将其在南京抢来之粮,用汽车运向北方。这情况又被大胡王三察觉。带了“亲兵”四人,埋伏于磨盘山下公路两侧丘陵地带(即现在岱山林场至五里墩一段)。一天晌午,三辆汽车满载粮食从夹道鱼贯而来,进了埋伏圈,敌车约距五十米远近,王文义用中正式步枪,描准了第一辆汽车司机,他的“亲兵”也同时准备完毕,一声巨吼:打!五枪齐发,专打司机,前边车上司机被击毙,后车被阻住去路停下了,押车鬼子想在车箱负隅顽抗怎禁五人皆是祖传猎手,地势居高临下,射程又近,比打兔子容易得多,被他们一枪一个相继毙命。共毙鬼子六名,俘获汽车三辆。三八式步枪三支,手枪六支,子弹十二盒并搜出手表、日元。可惜他们不会开车,没将汽车开走。只将方向盘破坏而去。晚上他们喊来附近居民将车上粮食、罐头、什物一齐分完搬走。这一次拦劫汽车,使滁州红部鬼子惊慌失措。从此桂军也常配合“猎户队”在这里打汽车,那时这段公路上有十三辆汽车驱壳,歪倒在磨盘山下。
夜,降临了,岱山四周农民,摸清鬼子在夜间不敢出动,家家点起“松明”炊烟四起,都在分享战利品,以得数日的饱腹。饮水思源得人救济怎可忘怀呢?一传十、十传百,王文义歼敌故事传遍了皖东,战时的《安徽日报》在头版头条以特大号标题表彰了他。
鬼子在岱山小镇附近屡屡吃亏,急得滁州日本大佐松本愁眉苦脸,象推磨驴子团团转,于是派出汉奸、谍报四出探听消息。寻找报复机会,一天汉奸警察巡官普炳文身着黑呢军服,脚蹬马靴,一脸谀笑向松本敬了个九十度鞠躬礼,报告太君,我查清磨盘山劫车事件,是一个猎户所为,说着忙将《安徽日报》双手奉上。巴格牙鲁,赶快派人查明猎户家住何处。普炳文答应:是!转身出去。
一九三八年农历三月二十七日,王文义赶过仁和集治肩头枪伤回来,经沙坝表兄家看望姑母,说几句话就走了。他确实很忙,自他打死鬼子后,军队找他出来抗日,记者找他采访新闻,地方乡亲多去拜望,他怎可在外耽阁?他踩着朦胧暮大步流星地向家中走去。他怎么知道残暴阴险的鬼子,已布下罗网来捉他这个皖东第一个杀敌之人呢!
大胡庄座落在丘陵起伏的山洼里,是皇甫山脉和大洪山脉的相接处。这种地方是少数鬼子不敢去骚扰的,只有汉奸为敌出谋划策,才可达到鬼子达不到的目的。这所村庄未经战火的洗劫,保持着战前的宁静,真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茅舍数椽,圩墙四合,如果忘却战争烽火来到这里,也算是一处“世外桃源”了,王文义外出一天回到家,已疲劳了。晚饭后分好“亲兵”守夜,自己就睡觉了。
夜,静悄悄的万籁俱寂,除了野猫上树捕食乌鸦发出呱呱声以外,一切都入梦了。约在半夜时墙外犬吠突起,据往昔经验守夜人知是狗在咬人,逐将枪栓一拉喝问“什么人”?哎哎不要误会,我们是送信的。
哪里来的?五旅旅部。几个人?
两个。只许来一个人,把信拿来。一个黑影来到圩门外,喊声:请开门!守夜人叫他用坷垃把信扔进圩内。另一守夜的人拿着信去后堂,王文义已披衣站在当门,取信一看是牛皮纸信封下边印有红字,王文义认不得,只认出有自己名子。拆开信纸盖有私章,写的毛笔字叉叉点点一个不识。他忙叫来最小的儿子胡小四才十二岁读过二年私塾,因塾师跑反了,他停学在家,是他家唯一的识字人。小四读信拮据骜牙不知说些什么事。王文义急了,认为既然有信,就叫进来一人说一下,看是什么事。“亲兵”戒备森严把门开了,一看来人穿灰色军装,军帽上有青天白日帽微,脚踏草鞋,腰中皮带别一把四集盒子枪(国民党第四集团军的枪,枪膛边上印有“四集”二字)进院就问谁是王文义先生,王文义连忙上前一步向道,你是哪一部分的?来人举手行礼迎上前去说,我是赖旅长部下侦察队长,叫我来联系请明天挨黑带着你的人到磨盘山南麓和我们接头,带部队去夜袭张八岭车站,那里有一白色帐棚,就是临时指挥所,不可误事。说声告辞,当王文义送他出门时,来人叮嘱道旅长一定在帐棚等你,说罢和外边的人,消失在黑夜里。
送走了人,已鸡叫二遍了,王文义招呼三子一婿做好准备,明晚赴约。他们祖代是老实农民,怎能识破汉奸施用的“诱鱼入网”计呢?为了保密,第二天也不与人商议,若无其事过了一天,到太阳落山后,爷儿五人就轻装上路了。
磨盘山南麓夜色朦胧,隐隐约约看见山坳里一座白帐棚,王文义招呼休息一下,五人坐在路边野草上,欣赏着这山峦起伏的夜景,考虑着与旅长接头后;走上三十华里袭击鬼子情景;想着打一次歼灭战的快慰!过了一会王文义叫大儿子去帐棚告诉赖旅长,说我们到了,他们出发我们带路就是。大儿背起枪来到帐棚约三四十米处,那边喊道:口令?胡大说来接头的。那边问王文义先生来了没有?胡大说父亲在路边等你们出发,为你们带路。那边说请进帐棚,旅长在里边。胡大刚走到帐棚边,上来一群人把胡大抱住捆上,嘴里塞上毛巾,推进帐棚。
过了一会,不见大儿回来,又叫二儿与女婿去催,说还有三十里路呢速去速回。去了不多久,听见来人了,老远听喊王文义先生怎么不到帐棚去吸支烟呢,说着人到面前,一圈黑漆漆的枪口抵住王文义和三儿,喝道不许动。这时,王文义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弄迷了,即有再大的本领也只得束手就擒。
翌晨大雨如注,阴霾万里,岱山四周丘陵被浇得湿漉漉的。大胡庄在暴雨中显得寂静无哗。小四对妈说,爸爸、哥哥出去不知要打死多少鬼子,下次我也要去捉汉奸了。王妻对这次丈夫和儿子外出,总觉心中有个疙瘩,放心不下,早饭好了不见回来,内心很急,跑到庄园后山头上向东北方眺望,山峦起伏,细雨如丝,黑云朵朵。山间田野没有人行。王妻站在雨地里衣衫尽湿也不知觉,站了一回只得走回家来。快响午了雨声未停,人亦没回,小四又问妈,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呀?王妻强装镇静不敢往坏处想啊!对儿子说,马上就要回来了,说完她又走上山坡看呀,看呀,正在望眼欲穿,忧心如焚时,庄外忽闻犬吠之声,连忙走去一看,又来两个穿灰军装的人,打扮与昨晚送信人一样。
请问王文义先生在家吗?他昨晚不是你们来人找去带路了吗?王妻反问,唉呀!我们没有来人找他呀。王妻一听哭了起来。来人连忙安慰说,不要急,我们立即派人侦察,说罢匆匆告辞。
荒草、山柴、木炭的挑子络绎不绝地涌向滁州城,守城鬼子手持“三八式”指挥着伪军检查进城的人,他们肮脏的手,不断打在自己同胞脸上,不时发出乒乓的响声。有些常进城的农民,不会挨打,只要手心捏一元储备券,趁他搜身之际,塞入伪军手中,既不会挨打,又可迅速通过,金钱成为最有效的通行证了。
一位四十开外年纪的人,挑着一担枣刺柴禾,来到大西门如法泡制走进城去,顺西大街转到棋盘巷,在一家门楼下歇肩,等着顾主。只听门里两个老妇说“真惨呀!”这句话送入卖柴人耳鼓。他机敏地走进去,请问老板娘要柴吗?不要,妇人答。我等钱用,便宜卖给你,那么几钱一担?人家一斗米一担,我只要八升,(当时伪币乡下人不用,皆以水买卖),好吧,老妇说。称完柴付了米。卖柴人取出旱烟袋抽着烟,借机问老妇,刚才听你说真惨呀,又是那家死人了吗?老妇唉了一声,你还不知道?鬼子又杀人了,前天用刺刀把人戳死,昨天都钉在东门城墙上。听说这五个人是游击队,还不惨吗?卖柴人叹了口气,拿着扁担绳索,步上大街,换了些家用杂物,油盐之类,顺着鲜鱼巷大街直奔东关。往日东关外生意兴隆,人来人往,今天门庭紧闭,人迹稀疏。出东门约五十米处有一卖泥盆的,他停下买了一个。回头一看城门两边墙上,钉着五个死者,仍然昂头叉步,面向前方,表现出中华民族威武不屈的精神。
下午这个噩耗便传到大胡庄,王妻一听晕了过去。左邻右舍蜂拥而来对生者抢救,对死者吊唁,王妻醒来不吃不喝,待夜深人静走出大门。阴云笼罩夜空,山风呼号,把路旁树叶和蒿草吹得左右摇摆,几声狼加倍凄凉。王妻不顾夜风侵袭.她衣衫露湿,披头散发,生死置之度外,直奔滁城。
滁县沦陷以后,商人日上三竿才开门做生意,早了鬼子在城墙上开枪打人。东关的早晨静悄悄的,这时王妻赶到,看见墙上五具亲人尸体,衣裳零乱挂在身上,她的悲愤早化成仇恨了,指着城头泼口大骂,你们这些野兽、强盗不在你国生产生活,却来我国杀人放火……伪军早晨正睡懒觉,忽听城下哭骂,一阵枪声,王妻倒在丈夫、儿子的遗体前。可怜的农妇,她那里知道杀他一家者,还有同族、同语言、同地生长的中国人呢!
资料来源:
《定远春秋》第二辑(199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