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下班开车回到家，妻子正在做饭，我的电话突然响起，拿起来一看竟然是父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
我赶紧接通马上听到父亲焦急却又不容辩驳的声音：你二叔住院了，没人打招呼，你赶紧回来一趟。
我还来不及问清具体的详细情况。父亲就说还要打电话给你和妹妹，直接就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心潮起伏，怎么也没想到，父亲这次打电话竟然是因为叔叔的原因。
妻子的饭做好了，吃饭的时候看我的脸色不大对，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把父亲的电话说了一遍。
妻子沉吟了一下，最后也劝我说：既然爸爸说了，那我们就回去一趟吧。
吃过饭洗漱完毕，我们就开车出发了，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幸好现在有了高速，三个小时就到了家里。
到家时已经晚上十一点了，父母竟然都没有睡，妹妹和妹夫也回来了，正在陪着父母说话。
我的车开到门口的时候，还看到父亲伸着头朝窗外看，应该是认出了我的车，他还准备起身。
幸好我们的手脚快，他刚刚站起来拿到拐杖，我们夫妻就推门进屋了。
都是一家人，用不了太多寒暄，八十多岁的父亲却也说了句客套话：连夜把你们都叫回来，可别不高兴，关键是这次有点严重……
母亲要起身给我们泡茶，却被妹妹拦住，她走到饮水机旁倒了两杯热水端过来，一家人坐下，互相寒暄着。
其实过年的时候我们都回了家，回城上班才一个多月，也就没有太多的新情况可说。
父亲直奔主题：你们叔叔上午中风住院，人虽然醒来了，但右边的手脚没反应，他家的情况你们也都清楚，阿志（叔叔的独子）远在国外，只能安排你们暂且回来照顾几天了。
我们都没有说不同意的话，毕竟回都回来了，八十多岁的父亲安排的事，用不好说不去的话吧。
见我和妹夫都点头答应了，父亲的脸色明显轻松了不少。我却腆着脸对他说：您和叔叔貌似有二十年没说过话了吧，怎么今天想起要我们去照顾他了？
父亲笑着叹口气说：我不搭理他，是他亏欠我这个大哥的，让你们去照顾他，那是你们叔侄间的事，两代人的事不能混淆在一起。
我没有继续说，看了看时间，就催两个老人去休息。见父亲还意犹未尽，我便对妹夫说：今晚我去医院，你们在家休息，明天过来接班。
见我们安排好了，我也要出发去医院，父母这才心满意足地回房休息了。
我原本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医院，让妻子在家休息的，可她却说回都回了，先去医院看看再回。
开车去医院也就十来分钟的事，我和妻子都没有怎么说话，但此时此刻，我的心思却异常活跃起来……
我父亲只有两兄弟，也就是他和叔叔，叔叔比我父亲小了整整十岁，一直以来，他们的关系都非常好。
爷爷过世太早，那时候我父亲刚成家不久，按照地方的传统，长子成家后就该分门立户，那样的结果就是，奶奶这个妇道人家带着五六岁的小儿子过日子，局面如何无需多说。
父亲就没有分家，一大家子人继续一起过。也就是在我父亲这个大哥的照顾下，叔叔也上了完小又上了初中，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叔叔从学校出来后，不愿意在家种地，父亲便花了三石谷子当师傅钱，送他去和老中医学医。
一句说一句，叔叔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本身天赋又不错，学医还是有点成就的。
可他没干多长的医生，心里有不安分了，竟然一声不吭跑去当兵去了。据说，他去当兵的原因并不是那么高大上，而是想能提干跳出农门。
在部队当了三年的卫生员，叔叔确实有了一次提干的机会。可在政审的时候，发现他有个舅舅成分不好，于是又打道回府回到了老家。
回到老家后，叔叔的性格就有了点变化，做事情也更加雷厉风行，没几年就成生产队长到大队长又到大队支书，年纪轻轻的他，在我们公社颇有点名气。
83年的时候，我们当地从大队改制为乡，叔叔出乎意料地成了第一届乡长。
到这时候，叔叔年轻时心心念念跳出农门吃国家粮的心愿，虽然迟到了十多年，却终于换了个形式实现了。
那些年里，我们家的条件越来越窘迫，主要就是家里人太多。
我们兄弟姐妹六个，除去大哥大姐辍学早点之外，从二哥开始到最小的妹妹，父母都在尽可能让我们多读书，读到你自己心甘情愿不读了为止。
这样的情况下，仅靠种地为生的父母，手头的经济条件确实相当窘迫。
相比起来，叔叔这个当干部的人家就要好太多了。婶娘又是老师，双职工家庭却只生了堂弟一个孩子，肯定比我们要舒服太多。
因为年龄的关系，大姐大哥并没有受到叔叔太多的关怀，只有我和妹妹两个最小的，刚好遇上了叔叔最风光的年代。于是，得到的实惠也是最多的。
每年开学的时候的学费，基本都是叔叔主动给我们自己，还让我们别回去和父母说。平时他家做好吃的，只要我俩在家，叔叔就会在后门口喊，让我俩去吃一口。
平常时候，我父母也会和他开玩笑，说五六个侄子侄女，你就对两个小的好，不怕几个大的眼红啊？
叔叔却说，都是我的侄子辈，我并没有谁轻谁重的看法，只是他们两个小的还在上学，学校的伙食那么差，回到家能给他们补一补也就行了。
那些年里，在我和妹妹眼里，叔叔婶娘就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容不得任何人说他们的坏话。
叔叔从乡长后来又当了书记，难免会有一些人对他不满，但只要被我俩听到，必定会走出来辩驳一番。
叔叔对我们也确实很好，因为我和堂弟年龄相仿，差不多前后脚上学。叔叔去学校看望堂弟的时候，不光要叫上我一起去吃顿好的，就连买衣服都是两人一样。
后来，我读了中专，堂弟却上了高中，不在同一个学校了，见到叔叔的机会才少一点。但只要我回了家，叔叔依旧还是会给我“补一补”。
我父母作为本分的农民，能够回报叔叔的并不多，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种点蔬菜，养几只鸡鸭什么的。
那些东西在那个时候的人眼里，可不是什么值钱之物，所以心里总觉得歉疚他很多。
父亲和叔叔第一次有矛盾，竟然出在一件很小的事上面。
那年，父亲的大舅去世了，报丧的人来了我家，请他代为通知这边的亲戚。父亲找了叔叔说这事，没想到叔叔一口就回绝说：我不会去，礼信钱请你带过去。
我父亲的观念比较守旧，说娘亲舅大，舅舅去世了，你送多送少不重要，主要就是外甥本人要到场。
不管我父亲怎么劝，叔叔就是不去，后来还是婶娘拿了点钱过来，我父亲才勉强答应帮叔叔捎礼。
那件事虽然没有闹出什么大风波，但我相信，在他们心里、尤其是在我父亲心里，肯定多了那么一个疙瘩。
再加上后来和我有关的一件事，直接导致他们兄弟俩分道扬镳，虽然没到反目成仇的份上，却也从此互不搭理不说话。
我中专毕业了，被分配到最偏远的一个供销社。
当时已经是92年了，即使在我这样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的人眼里，也知道供销社这份工作完全没有前途，于是就想着找个关系换一份好点的工作。
我们家没有什么门路，唯一的门路就是叔叔。刚好那年又有个政策，各个乡镇接收一到两个大中专毕业生。
那时的农村，大专生完全不用你操心，于是机会就到了我们这样的中专生身上了。
我把消息和父母说了，父亲就找了叔叔，也没有什么弯弯绕，直接就说让他考虑考虑我，能不能安排我这个侄子去他所在的乡政府上班。
叔叔一口就拒绝了，理由也很正：我们不是同一个乡，怎么能把指标放到你身上？
后来，我没有去供销社上班，直接就来了省城打工。据说，叔叔当书记的那个乡，当年没有中专生，他们的指标就浪费了，而我也错失了走入仕途的机会。
这件事给我父亲很大的刺激，他总是倔强地认为，是叔叔耽搁了我的前程。于是当场就呵斥了叔叔几句：
你六七岁就跟着我，虽然我们是兄弟，但实际在我眼里，你和你的几个侄子就像同辈人一样。有了机会不知道拉他们一把，宁愿浪费也不顾家人，分明就是白眼狼。
叔叔也是暴脾气，加上当了那么多年领导，内心深处更有更多尊严，对于我父亲的呵斥当场就反驳：我是父母官当然要先考虑当地的人，怎么可以挖公济私？
两兄弟你来我往，几十年没闹过矛盾的他们，就那么不欢而散，之后就彼此再不搭理就。
但父亲并不阻拦我们晚辈这代人和叔叔的交往。尤其是叔叔婶娘退休后，堂弟在外地上大学，住在乡下的他们，难免有些粗活力不从心。
这时候，住在老家的大哥二哥就会主动帮手。虽然说，他们帮了叔叔，但叔叔也不会让他们白干，多多少少要给点“报酬”。
但不管怎样，只有两个老人的人家，大哥二哥这些晚辈的存在，确实给他们增添了不少底气。
而我和妹妹都会定期回老家看望父母，也必定要去探望一下叔叔。
虽然说在我心里，叔叔当年不肯帮我安排工作的事，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我觉得有点舒服。
但这么些年来，尤其是自己的事业也稳定了，又看到了不少当领导的人、因为徇私舞弊而身陷囹圄的例子，心里对他的那点点不满也更加不复存在。
堂弟上了大学，后来出国留学，毕业后竟然留在了国外。这对他来说当然是好事，对叔叔婶娘来说，也是脸上有光的美事，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出人头地？
可现实也是不能忽视的，随着叔叔婶娘的年龄越来越大，虽然他们有儿子，但实际上身边却没人照顾，他们心里的酸苦，肯定是不可言喻的。
这不，这一回叔叔中风了，幸好还是二哥发现的早，才能及时送去医院。可中风的事，康复期也是很长的，这就需要更细心的护理了。远在国外的堂弟，自然就有点远水救不了近火。
于是，父亲主动打电话给我和妹妹，让我们回来照顾几天。在他眼里，让我大哥和二哥去照顾叔叔，似乎有点难为了小辈。
但让我和妹妹出面，也算是一礼还一拜的礼尚往来，一饮一啄皆有前定。因为我们俩小时候得了叔叔更多的关爱，如今他老了，让我俩反哺一下是理所应当的。
想了这么多，其实时间并不长，我和妻子到了医院，也到了叔叔的病房。只看见年迈的婶娘半躺在旁边的床位上，见到我俩进来，眼睛里突然多了点神采。
我安慰了婶娘几句，然后走到叔叔病床前，他睡着了，但脸上还是多了几分苍老。
和婶娘轻声说了几句，我就安排她和我妻子回家去，有我在医院，她也没有说太多，只是得知是我父亲打电话叫我们回来的时，婶娘才念叨了一句：
哎，大哥也是个明理人，你叔叔也不是不懂道理，可为什么这十几二十年来，两兄弟就是说不到一块去呢……
我没有接她的话头，送她们下了楼，我就坐在叔叔的床前守着。
大概凌晨两三点，叔叔终于醒了，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也是惊愕了好一阵，只是他说话稍微有点吃力，再加上半边身子不利索，心情肯定很不好。
但听说我父亲连夜打电话给我们，让我们回来照顾他，直到堂弟回家了再说，叔叔差点就老泪横流了：
虽然我至今还是认为，当年拒绝你父亲的要求没有错。但这二十年来，我和他一直不对付，肯定是我这个弟弟的问题了。只是没想到，关键时刻，他还是没有丢下我这个弟弟啊……
